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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卷我來一扣動天地 第45章定州 3 文 / 趙子曰

    第45章定州3

    擺在鄧捨面前的有兩個選擇。

    其一,放棄攻打定州,立即調回陳虎部。其二,陳虎講三日可破城,再給他三日時間,畢竟,一切都還只是鄧捨的猜測。憑借他的戰場經驗,他相信自己的直覺;但,相比直覺,更可靠的是情報。

    如果真的是高麗人沒有反應呢?一驚一乍,豈不是自亂陣腳。定州到雙城,不過幾十里地,一天可還。退一步講,即使猜測成真,鄧捨認為,一天的時間,也足夠陳虎部撤回。

    他接連發出了幾道命令,加強巡弋定州-雙城一線的騎兵力量,同時補充西邊山口的步卒。游騎再多派一倍,從一天三報,改成一天四報。暫停城外築營,全力修葺城牆。

    知己知彼百戰不貽,知己不知彼,一勝一敗。目前做不到知彼,最起碼,可以做到知己。

    城牆的長度就那麼大,而且已經徵調了數千壯丁;說是暫停築營,五六千士卒也沒辦法全都用得上。小規模的操練繼續進行。

    鄧舍人在訓練場地,仍然不得閒。一個上午,探馬、軍報連綿不絕。游騎稟告:西南、西北,平安無事。陳虎第二波軍報送來:定州守軍極其頑強,鏖戰三個時辰,兩度攻上城牆,遭敵人火油反擊,未能入城。

    「小人來時,第二波攻擊已經展開。」信使這樣說道。

    攻打雙城,鄧捨採用的戰術是連續、不間斷地攻城。他醒來後和眾將總結,都認為效果不錯。故此,陳虎攻定州,依樣畫葫蘆,照搬使用。

    「高原的三百人馬,打退了沒有?」

    「被我軍趕過了河。陳將軍遣派了兩營人馬駐紮河邊,防止其再來騷擾。」

    「河東諸城呢?」

    「風平浪靜。」

    鄧捨點了點頭,命令他立刻回去給陳虎傳令:「西、南方戒備絕不能鬆懈;築營河邊,甚妥,河上橋樑,盡數焚燬。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令:定州不破,攻城不歇。」城不破,他的心就不能穩。

    信使領命而去。

    操練場上,三個百人隊,分片訓練,喊殺震天。士卒們隨著金鼓旗幟,擊鼓而進,低旗則趨,擊金而退。旗幟左揮則左,右揮而右,金鼓一同擊打,則豎槍戈而坐。

    旁邊一隊,在練習陣型。

    軍官在一邊,用不同顏色的旗幟,配合金鼓號角,發出命令。指揮士卒列出方、圓、曲、直、銳五種基本的陣型。時而方陣成圓,時而圓化為銳。稍微複雜一點的,方陣中一隊不動,隔一個人出列,組成外圓內方。

    每一次變化,便齊聲大喝一聲。按照鼓點,前進、後退、刺槍戈、豎盾牌。

    因為鄧捨在平時行軍、紮營,閒暇時候,經常組織這種小規模的訓練;加上老卒們分散各軍,和新兵朝夕相處,平時戰場的經驗多有傳授。而且,部隊經歷過兩次血戰,僅戰死的就有兩三千人,一大批的弱者、不適應者遭到淘汰。

    所以,看起來也是像模像樣。其實,在紅巾中,大部分軍隊搞的都是以戰代練。尤其遼陽等地,一向流動作戰,基本沒有過長期訓練。

    殘酷是殘酷了點,效果不錯。沒有什麼能比在生死一瞬間學到的經驗更深刻的了。

    中午,鄧捨沒有回府。就在場地邊兒,叫親兵盛來軍中伙食,吃了點。又趕著去檢查城門修葺進度。壕溝已經重又挖開,鹿腳之類也俱栽上,城門換了個鐵皮更厚的,城牆損失不是很大,修了八成,城樓剛造好一層。

    看情況,再有一天,就能大致修好。

    山西的探馬今天第二次來報:山口安穩,沒有敵蹤。

    天氣陰沉得厲害,下午光景,陰暗得如同晚上。鄧捨仰頭觀看。烏雲又厚又重,像是凝固了一樣,風也吹不動。肉眼幾乎都可以看到,它在一點一點地增厚,一寸一寸地逼上城樓。黑雲壓城城欲摧。

    將近晚上,河光秀部回來了。沿海三個島嶼盡數佔據。殺敵八十餘,自損三百多。隨軍帶回的除了百匹良馬,另有幾大車的海鹽。遵照鄧捨的命令,他留下了兩隊人,守在島上,等漢軍來接收。

    鄧捨強打精神,勉勵誇讚了他幾句。接見立功軍官,撫慰受傷士卒,海鹽入庫,選拔士卒,配上良馬,併入騎兵千人隊。

    雜七雜八忙下來,早已入夜。

    山西第三波探馬又來報告:依然無事,一個高麗人也沒見到。越是如此,鄧捨反而越是不能放心。他等不及陳虎的軍報,乾脆從府中出來,上了城牆。風很大,夜很黑。城牆上掌起火把,插在垛口上,遠遠看起,圍繞城池一圈。

    陰雲之下,整座城,彷彿被一條火龍盤繞,火光沖天。

    城牆邊兒,壯丁、匠營的工匠們連夜趕修。城外不遠,士卒們操練的喝喊,被大風刮得七零八落。鄧捨極目遠眺,烏黑黑的夜色,籠罩四野。隱隱可見田間的麥苗、樹木浪濤似的,起伏不定。遠山矗立,沉默壓抑。

    定州的城池,鄧捨沒有親自看過。派陳虎出發之前,找來雙城士紳,曾仔細詢問。其高度不及雙城,城牆的厚度也不如,防城器械雖然不知,從以上各方面推測,肯定也比不上雙城。士卒們又有了一次攻城的經驗,破城應該不難。

    陳虎的軍報,卻遲遲不來。鄧捨負著手,焦慮、焦灼,風吹得烈,脖頸上的傷有些發疼。

    「風太大了,說不好要下雨。將軍,回府吧。不放心城牆修建速度的話,小人留下來監看。」說話的,是他的親兵隊長,名叫左車兒。也是上馬賊的老兄弟。

    鄧捨沉默片刻,點了點頭。再往西南、西北看了幾眼,剛要轉身,有人叫道:「將軍,你看。」

    一點火光,由遠而近,奔馳到了城下。

    是陳虎的信使。

    「定州漢人、渤海等族貧者,聞將軍分地雙城,納降內應。城破,斬七百級,俘四百二十。陳將軍口信:末將幸不辱命,依將軍先前命令,留一軍守城,明日還。」

    聚集的烏雲,劈拉拉驀然劃出一道閃電。鄧捨心頭,千鈞重壓頓輕。他克制著喜悅,扶起信使,賞賜酒肉。傳令:將捷報傳遍城中。勝利,不但可以鼓舞士氣,也可以增強高麗人的敬畏。

    轉頭西望,再有一個時辰,今日第四波探馬,就到規定的來報時間了。只要探馬報來一切無恙,稍用時間,整治定州,將之和雙城牢牢連成一線。再下些功夫,擴展到東北方的女真之地,用洪繼勳的計策與之成援。以線牽面,高麗,他就算是站穩了腳。

    他兩天一夜沒睡,最擔心的事情有了結果,精神放鬆,困意湧了上來。著實支持不住,吩咐親兵,無論探馬來不來,一個時辰後,就把他叫醒。回了府中,剛挨著枕頭,就睡著了。

    窗外的冷風,猛烈地捲襲著窗紙。呼嘯著、咆哮著,就像是一個發怒的猛士,舉著刀劍,衝擊敵人的陣營。

    一次又一次的戰鬥,滿山遍野的赤幟,裹著紅巾的士卒,吶喊著從他身邊如潮水般朝對方的敵人衝去。箭如飛蝗,狂風大作。文華國掂著金光燦燦的大錘,仰天大笑,對他說,將軍,這是勝候之風。到處都是血,屍橫遍野。

    場景倏忽轉換,黃河氾濫,赤地千里。毒日高懸天空,一群人圍著個腦漿迸裂的小孩兒,目光狂熱,流著口水。鄧捨看到了楊萬虎。他赤著膀子,和無數個衣衫襤褸的饑民,瘋狂地向空中投擲人頭,他們在狂聲地喊叫著什麼,鄧捨聽不清楚。

    他冷汗淋漓。他忽然發現,紅巾的敵人,竟然不是元軍。就像是一地無邊無際的紅雲,他們衝向了對面,那同樣無邊無際的饑民組成的黑雲。

    他想制止他們。他焦急萬分,沒一個聽他的。他不知道怎麼辦才好,每個人對他都視而不見,就像是他根本不存在一樣。他忽然想到,他本來,就不是這個時代的人。就連文華國,也似乎不能看到他了。

    他頹然。他傷心,他感到了痛入骨髓的孤獨。可他又痛苦,又憤怒,為眼前看到的一切。天空滾起了一陣炸雷,他受了驚似的,猛然仰起頭,是的,他要質問它,他要質問天。你怎麼能這樣?把他丟在這裡,讓艱難求活,讓他看這一幕幕的人間慘景,卻又讓他無能為力。

    他看到了鄧三,巨大的臉,浮現在天空。望著他,慈祥地笑著,雙眼中充滿了暖愛、牽掛。驀然間,鄧三像是看到了什麼,他的神色忽然變得緊張起來,嘴急速地張合,想告訴他什麼。

    可鄧捨聽不到。又一聲炸雷,紅巾和饑民沖在了一處,他們沒有戰鬥,他們擁抱在了一起。無數個人,或許有十萬,或許一百萬,或許全天下的人都在了這裡。他們仰著頭,衝著天,舉起手中的兵器,如密林;更大的聲浪,如怒海;他們異口同聲地在高喊,一**震向天空,驚天動地。鄧捨聽清楚了。他們在喊兩個字,他們在喊:「求活!求活!」

    「將軍,將軍!」

    一陣急促地喊聲,把鄧捨從夢中喚回。入眼,是左車兒焦急的面容。睡意頓消,鄧捨撐起身子:「怎麼?」

    「通往定州的道路,被高麗人切斷了。」左車兒閃開身,鄧捨看到陸千十二站在其後,滿面血污,盔甲上血跡未乾。

    「小人無能,擋不住高麗人。」陸千十二跪倒在地,羞愧、悲憤。

    守不住定州、雙城一線,被高麗人從中截斷,誰都知道,會造成什麼後果。

    怕什麼,來什麼。鄧捨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喀喇一聲,風撕裂了窗紙,器架、鏡架上的茶碗等物,隨風搖墜,連珠價的響成一片。冰冷的空氣灌入室中,這叫他清醒了一點,他定了定神,問道:「多少高麗人?幾時到的?從哪裡來?」

    「至少五千,一個多時辰前,趁夜黑風大,從西南邊定州方向來。小人等猝不及防。發現時,已落入包圍。」

    「距雙城距離?」

    「二十里。」

    「現在動向?」

    陸千十二搖了搖頭:「小人突圍之後,起初還有幾十騎追趕,被小人射落幾個,就都退了回去。包圍小人的是個千人隊,遠遠看見了他們的主力,似乎,……」他不太肯定,「高麗人是在紮營。」

    「紮營?」鄧捨轉問左車兒,「陳虎部有沒軍報?」

    「沒有。」

    「游騎和守衛山口的士卒呢?」

    「也沒有軍報。」

    鄧捨默然。高麗人從西南邊來,定州為必經之地,陳虎部又無軍報,可以斷定,定州肯定已經遭了圍困。只是,西邊的山口,不知道落入敵人手中沒有。

    「傳令:加派探馬,急往山口偵探。叫文華國、趙過、羅國器等,大堂見我。緊閉城門,三軍集合。」鄧捨披衣而起,「取我甲來。」看了眼跪在地上的陸千十二,扶他起來,「敵人勢大,將軍力孤。道路丟失的責任不在將軍。」他頓了頓,自責地道,「在我。」

    他猜到敵人有異,甚至猜對了敵人來的方向。卻沒料到,……他轉過頭,窗外風狂夜沉,伸手不見五指。守營之戰,他佔了天利,這一次,被高麗人佔了天利。

    陸千十二拚殺一路,負傷兩三處,不曾說一聲疼。鄧捨自責的話一出口,他的眼淚就忍不住滾落下來。上下尊卑有別,主將自責的,除了鄧捨,他沒見過第二個。

    鄧捨叫來親兵,幫他穿戴盔甲。脖頸的傷處睡前才換的藥,親兵小心翼翼,唯恐碰到。盔甲冰涼,鐵片碰在一起,嘩啦啦的響。鄧捨想了想,吩咐:「派幾個兄弟,保護王夫人。轉告她,本將誓死也定要護她周全。」

    「將軍也要親自上陣?你脖頸的傷,……」陸千十二看鄧捨整理盔甲,心中不安,問道。

    鄧捨一笑:「黃金甲,坐軟榻,觀將軍戰,孔子曰,不亦樂乎?」這是借用文華國酒後之言。陸千十二佩服鄧捨鎮定,受到感染,不禁也是一笑。

    鄧捨心中究竟鎮定不鎮定,除了他,沒第二個人知道。他神色一正,問:「將軍傷勢如何?」

    「皮外之傷,不足掛齒。」

    鄧捨接過他手中馬刀,替他插入鞘裡,下達軍令:「集結騎兵,兩刻鐘夠不夠?」

    「一刻鐘也用不了!」

    「衝鋒第一陣,交給將軍。」不管高麗人是不是在紮營,總之,他們才到頂多兩個時辰,趁其立足不穩,先衝擊一陣再說。順便,也可以觀其戰力,辨其將能。

    陸千十二凜然接令,轉身出去。他暗中發誓,定要一洗前辱。

    親兵來報,文、趙諸將俱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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