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56年,奧托?馮?俾斯麥仍然只是一名公使級別的外交官,不被皇帝喜愛,仕途前景灰暗。
威廉四世國王並不喜歡俾斯麥,對於一位守舊的年邁國王來說,俾斯麥有時候顯得過於新潮了點,觀點也過於激進了點。但是不可否認,俾斯麥是一位天生的優秀演講家,他的這種新潮、熱情,在煽動人心方面極富感染力。
威廉四世不是一位好的君主,他不喜歡安靜的生活,性情不穩定,好大喜功,這同他血液中癲狂的因子有關。他想表現出自己民主的一面,但是當人民靠近他,他卻會粗魯的拒絕:「有許多事只需要君主知道即可。」他有首相,然而首相也不過是他的一名普通臣子,他假惺惺的表示將權力下放給首相,但他的本質仍是一位堅定的集權君主。
然而,當俾斯麥與這位情緒常有大幅度波動的國王以比較親密的方式接觸時,一種對君主的尊敬的情緒開始培養出來了。這也是他所處的階層會出現的很普遍的現象。
俾斯麥的政治路線,此刻還沒有成熟。並且,在金元的力量影響下,變得有些搖擺起來。
他在寫給妻子喬安娜的信中,除了家庭瑣事之外,還經常會寫到一些關於政治上的意見,顯而易見,夫妻倆的感情很好。
「你說到君主,不要用很輕描淡寫的語調來稱呼。我與你都容易犯這種毛病。我們不該講一些對君主不禮貌的話,就像我們不該說些對我們父母不禮貌的話一樣。即使君主做錯了事情,我們也要記得我們曾向君主宣誓效忠過,我們應當尊重他才是。」
由此可見,在私下裡,俾斯麥同太太喬安娜都很清楚的看到君主的缺陷,但是俾斯麥不願意承認這一點。
俾斯麥的光輝點,目前是在演講台上。有許多議員願意出席枯燥無味的議會,部分原因,是為了看這位年少議員的表演。對於猶太人的問題,一開始俾斯麥並不想參與,後來卻因為,從某種意義上,他已經變成極右派的領袖之一。
「我並不是猶太人的仇敵,即使他們仇恨我,我也會饒恕他們。無論在什麼環境中,我都愛他們。據我個人意見,我願意給他們全部權利,除了不能在信奉基督教的國家裡佔據許多主要席位。……」
這不僅僅是俾斯麥的個人意見,也是君主對猶太人的看法。同當時絕大部分歐洲人一樣,俾斯麥也深深被猶太銀行家雄厚的資本所折服,日後他更得到猶太銀行家的資助,家產殷厚。然而他的內心一直對猶太人懷有鄙夷。大概這也是血統中日耳曼人的傲氣在作怪。不到一個世紀後,猶太人被以「純淨人種」的名義大批屠殺,也可以說是這種又佩服又嫉恨的心理造成的。
俾斯麥有極高的政治敏感度,在法蘭克福任德意志聯邦公使期間,對奧地利外交人員的傲慢很不能忍。他一面抱怨這些外交官們的狡猾,一面卻又十分享受這種與各種人等周旋的過程。可以說,他具有一名政治家應有的全部優秀素質,又能很清楚的看清當下的局面。這時候他還沒有表現出來在以後的歲月中顯示出來的偉大的超前的政治觀。
他開始置辦作為一名公使必要的傢俱和衣裝,這使得他的經濟漸覺捉襟見肘。然而,喬安娜匯來的款項解決了這個問題。俾斯麥是個聰明人,篩選排除之後,隱約得出了這筆錢背後的力量。他有很大的不安,卻因此覺得驕傲:這說明自己的價值頗為不菲。俾斯麥一直是個大膽的傢伙,這些錢雖說單筆數額不大,積累下來,卻也可觀。這筆經濟負債使得他在奧地利問題上猶豫不決的放棄了一些機會。為了在有可能的不遠的將來還清這筆錢,他開始好好規劃家族產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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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底,奧地利和俄羅斯兩國在魏瑪市舉行和談。奧地利皇帝單獨前往,伊麗莎白皇后為了照料女兒,留在維也納。而皇帝的首席副官格呂內伯爵,自然是要步步跟隨的。
伊麗莎白皇后叮囑格呂內伯爵:「幫助皇帝陛下,免得他做出錯誤的判斷。」
又對弗蘭茨說:「別跟沙皇吵架。」
弗蘭茨不禁失笑,捏捏妻子臉頰,「我又不是小孩子,沙皇也不是小孩子。」
「國王們打起架來,跟小孩子有什麼分別?」
「……」弗蘭茨啞然:這個甜美的女人,總是能說出看似真理的話來。
魏瑪是歌德和席勒的故鄉,寧靜平和,人文氣息濃厚,在這樣的城市裡,兩位歐洲大國的君主卻在煞風景的討論戰爭,實在跟城市風格格格不入。
亞歷山大二世39歲,已經是中年男人。身材就一位俄羅斯人來說,保持的很好,精壯結實。髮際已經向後退縮,露出高而闊的額頭;雙眼炯炯有神,濃密的羅剎大鬍子幾乎完全掩蓋了薄薄的嘴唇。他的下巴向前微微翹起,耳朵很大,整個臉龐顯得堅硬。這說明沙皇陛下是一位固執的君主。歷史上的亞歷山大二世在幾年之後,便在俄羅斯全境展開了大刀闊斧的農奴改革,從而將俄羅斯的現代化進程快速推進,使得俄羅斯的資本主義經濟獲得了飛速的發展。這對於仍是半封建農業國的俄羅斯無疑是一個長足的進步。然而在多年以後,亞歷山大二世卻因為這種急躁的推進制度而遭到了暗殺。
羅曼諾夫王朝一個多世紀以來一直保持著娶日耳曼公主為皇后的優良傳統,沙皇血統中的日耳曼成分比其他非德意志王室要多得多。最著名的日耳曼公主便是俄國歷史上做出巨大貢獻的淫蕩的葉卡捷琳娜女皇。以一位旁系德國公主的初始身份而成為龐大帝國的女皇,這在世界歷史上,大概也就僅次於中國的則天女帝了吧。[注12]
按照那曲裡拐彎的親戚算法,奧地利皇帝弗蘭茨?約瑟夫與沙皇亞歷山大二世也算是親戚了。亞歷山大二世的皇后是黑森的瑪麗亞公主,那是個表情拘謹的瘦小女人。瑪麗亞皇后這次也跟隨丈夫來到魏瑪,順便回家探親。她本以為可以見到弟弟來信中反覆提及的,傳說中的美人伊麗莎白皇后,但是她不得不失望了,伊麗莎白皇后以陪伴年幼的女兒為由,沒有與丈夫弗蘭茨同行。
瑪麗亞皇后轉而將眼光放在也算是表弟的弗蘭茨身上。
這位已經在皇帝寶座上坐了8年多的青年,有一張在那個年代來說堪稱漂亮的臉龐,面目柔和,身姿挺拔;額頭和眼睛很像年輕時代的索菲女親王,額頭圓潤,眼睛是相當可愛的瓦藍色,眼神溫和,薄薄的嘴唇緊緊抿著,神情顯得有些緊張。
「真可惜,麗莎沒有來魏瑪。」瑪麗亞皇后以拉家常的輕鬆口吻,對弗蘭茨說。
「是啊,茜茜上次陪我去意大利,幾個月沒看見索菲亞,這次便不肯丟下女兒出門。」弗蘭茨一提起妻子和女兒,滿眼都是溫情。
「那也是應該的,這是你們的第一個孩子,自然是寶貝的不得了。」已經生育了幾個孩子的瑪麗亞皇后以過來人的口氣說道。
弗蘭茨便喜滋滋的拿出女兒照片,「她已經會自己走路了。」滿是身為父親的驕傲。
瑪麗亞皇后笑:「弗蘭茨,你真是個好父親,索菲亞一定會幸福的。」
兩人又聊了些親戚之間的事情,瑪麗亞皇后便說乏了,弗蘭茨於是告辭,回到自己住地。瑪麗亞皇后完全不懂政治,又很早就嫁去俄國,兩人雖說血緣頗近,卻也沒太多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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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蘭茨與亞歷山大二世之間的對話,卻很是尖銳。亞歷山大二世在還是皇太子的時候,就擔任政府高級職務,切身參與到國家管理體制當中,這跟從一位王子直接踏上皇帝寶座的弗蘭茨大為不同。弗蘭茨可以說,在少年時期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前途,索菲並沒有從一開始就將長子按照一位皇帝的要求來培養,只在太子斐迪南登基後,索菲才發現,斐迪南根本是一個糊塗的君主,這時她才起了將王冠戴在自己兒子頭上的念頭。所以,弗蘭茨在學識上缺乏帝王學的系統教育,經驗上缺乏治理國家的鍛煉,這都使他在亞歷山大二世面前,猶如一個孩童一樣幼稚。
沙皇亞歷山大二世,仍然記恨克里米亞戰爭中奧地利的背叛。俄國在土耳其戰場上的失敗,直接導致了父親尼古拉一世的死亡。弗蘭茨對於尼古拉一世,也並不是不愧疚的,只是,國家的利益使得他不得不背棄俄羅斯。
因此,和談雙方都各懷心思,而奧地利,則不是處在有利地位上。
普魯士方面,派了公使俾斯麥來做觀察員,他沒有發言的權利,也沒有建議的權利,只作為旁觀者出席。
和談的主要內容,是圍繞著克里米亞戰爭之後,俄奧之間的外交新形勢和邊境問題展開的。克里米亞戰爭中,俄羅斯是名義上的輸家,在法國和奧地利的努力下,蘇黎世和談並沒有深切觸及俄羅斯的中歐利益,當然,事實上也做到了在很大程度上約束了俄羅斯在中歐的勢力擴張;奧地利則是暗地裡的贏家,既避免了意大利問題的正式提出,又強行租借了瓦拉幾亞,瓦拉幾亞的豐富礦產通過新修的鐵路源源不斷的運到奧地利,最大股東乃是奧地利皇后的礦業公司實施著瘋狂的挖掘,大量礦產被囤積起來,更多的礦產被送到各個工廠。
而這些,弗蘭茨和亞歷山大二世都不知情。
在終於艱難的將主要問題都商榷的差不多的時候,亞歷山大二世突然提出了一個令弗蘭茨很憤怒的要求。
「陛下,我不得不遺憾的認為,您的首相兼外交大臣鮑爾先生,實在缺乏一位外交家的眼界和能力。我很奇怪,為什麼奧地利會讓這種人擔任如此重要的職位。」
「沙皇陛下,不知道您這是什麼意思?」弗蘭茨不悅的抿著嘴唇。
「我認為鮑爾先生已經不再適宜擔任奧地利的外交大臣和首相的職務。鮑爾的在職對您的國家是個損害--實際上,此之前的克里米亞戰爭就能看出來,鮑爾既沒有梅特涅前首相的能力,也沒有梅特涅的影響力,他在克里米亞戰爭期間作出的決定,都是在實質上破壞神聖同盟!」
「陛下,您這麼說太魯莽了!」弗蘭茨略為提高了聲音。
亞歷山大二世並不在意年輕皇帝的憤怒:「奧地利實在應該重新確定外交大臣人選。」
「那我也有理由認為,俄羅斯的外交大臣格爾柴科夫先生並不適合擔任這個對俄羅斯極為重要的職位。」弗蘭茨針鋒相對。
新任俄國外交大臣格爾柴科夫,曾經是俄國駐維也納大使,此人一貫親法,在克里米亞戰爭之後,更是**裸的表明了自己的立場。拿破侖三世的同母異父兄弟夏爾?莫爾尼在聖彼得堡參加沙皇的加冕儀式期間,同亞歷山大二世稱兄道弟,並接受了格爾柴科夫的宴會邀請,多次在公開場合展現與俄國外交大臣的私人友誼。這都被寫成書面報告,標成急件放在奧地利皇帝的辦公桌上。
一時間,兩位歐洲最大帝國的君主面紅耳赤,如同鬥雞一般互相瞪大眼睛。
亞歷山大二世固然是個火爆脾氣,弗蘭茨卻也難得的表現出急躁的一面。倒不是說他就對鮑爾的能力感到滿意,只是,我國內政怎容他人來干涉?哪怕對方是俄國沙皇。
亞歷山大二世重重喘氣:「皇帝陛下,您不要拒絕他人的好意,鮑爾並不是合適的外交大臣人選。他太好大喜功,這種人根本不適合委以重任。」
「您的外交大臣也並不適合居於此位。」弗蘭茨表情厭惡:「對於一位甘於將自己放低到跟狂妄的科西嘉人相提並論的地位的外交官來說,格爾柴科夫先生實在不像一個俄羅斯人。」
弗蘭茨瞧著亞歷山大二世暴怒的面孔,又冷笑道:「您可不要忘記了,尼古拉一世從來沒有正式承認過路易?拿破侖的統治,在任何場合,尼古拉一世都只稱路易為『朋友』。放棄俄羅斯人的驕傲,稱呼法國皇帝為『我的兄弟』的,不正是陛下您嗎?」弗蘭茨尖刻的說道。
波拿巴家族根本上是科西嘉的沒落意大利貴族,拿破侖依靠軍事力量坐上皇帝寶座以後,一直因為血統問題不被歐洲各國承認其統治,後雖以法蘭西鐵蹄迫使大部分歐洲國家的君主承認了拿破侖家族的統治,但俄羅斯沙皇卻從未對其假以顏色。拿破侖三世沒有繼承叔叔的雄才偉略,卻繼承了叔叔對於自家血統並非出自正統的自卑,更耿耿於懷於歐洲各國君主的態度。
--如今藉由奧地利對俄國的背叛,俄國首次覺得,有必要以對法國的親厚和恩寵,來讓奧地利寢食難安。
這其實比較像一個大家族的長輩對晚輩的態度。
「要這麼說起來,首先承認波拿巴家族的統治地位的,可是您的祖父,弗蘭茨皇帝呢。」亞歷山大二世也不甘示弱,揭哈布斯堡家族的老底。
「您真有趣,竟然將我的祖父的事情拿出來說。」弗蘭茨冷靜了些,有條不紊的回答:「從哈布斯堡家族的角度,儘管我的祖父被迫將哈布斯堡家族的公主嫁給了拿破侖,但是不可否認,這使得我能夠合情合理的稱路易?拿破侖為『兄弟』--雖然這並不是什麼值得驕傲的事情。」[注13]
「哈,一個需要依靠皇室公主才能獲得平安的帝國!難道您的祖父沒有因此感到愧疚嗎?」亞歷山大二世狂妄的道。
無奈答應拿破侖的求婚,對奧地利無疑是恥辱。這並不比試圖依靠聯姻來拉攏猶太財團更高尚更高明。弗蘭茨在與伊麗莎白談及拿破侖三世的時候,說起過這件事情。弗蘭茨尤其痛恨那些涉及索菲太后的不忠流言。[注14]
「如果您有更能保存皇家體面的辦法,麻煩您去告訴我那已經站在上帝身邊的祖父吧。」已經被伊麗莎白諷刺過一輪的弗蘭茨倒沒有因為這個生氣。
亞歷山大二世被這句話噎的只不住揪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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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回行宮的弗蘭茨懊惱的給妻子寫信,說道:「親愛的茜茜:你說的不錯,國王們其實並不比孩子更冷靜。今天我對沙皇的態度可以說糟糕極了,完全沒有一位皇帝的風度……我們都說了一些過激的話,但是我心裡還是有點高興的。針對於兩國目前對於路易?拿破侖的態度,我的立場比較無辜,這讓亞歷山大比較惱火。紆尊降貴接受科西嘉人對沙皇來說,也不是什麼快樂的事情。另:沙皇皇后瑪麗亞托我向你問好,她是個很嫻靜的女人,我很喜歡她。永遠愛你的弗蘭茨。」
伊麗莎白很快回信:「親愛的弗蘭茨:你現在並不需要再依靠俄羅斯的軍事力量,但是也要注意不要激怒沙皇陛下。不要顯得軟弱,軟弱才是最危險的態度。俄國不會輕易與奧地利開戰,這對他沒有好處。至於路易?拿破侖,他並不是最大的問題。希望你在魏瑪一切順利,我很想你,索菲亞也很想你。你能早點回來嗎,我的愛人?另:代我向瑪麗亞皇后問好。非常愛你的茜茜。」
伊麗莎白又給格呂內伯爵寫了一封信,「格呂內伯爵:關注普魯士代表的舉動,尤其是他與沙皇之間的任何接觸。如果俾斯麥希望和談成功,那麼您就讓和談失敗;反之亦然。請一定按照我的意願去做。麗莎敬上。」
伊麗莎白並不知道歷史上這次兩位大國君主的和談是否成功,她不可能記下所有的歷史事件,只能按照自己的理解,對事情做出反應。俾斯麥雖然從未間斷過接受理夏德伯爵的小小饋贈,但是伊麗莎白對他的行為完全不能控制,亦不能提前預測俾斯麥會做出什麼。
這麼想著,也該是時候揭開這個秘密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