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0章斬首行動
雨來的快,去的也快,各營兵馬正在徐徐收攏,雨已經停了。
楊浩聽說趙德昭陣前受傷,便立即動身前往探視。趙德昭是皇子,也是王爺,身份之貴重,在整個宋國僅次於趙光義。而楊浩曾與他一同巡狩江淮,以正副天使的身份共同解決開封斷糧危機,於公於私聽說他受了傷都該去探望一番的。何況兩人之間還有一個共同的大秘密。
既然要去,就要做得光明磊落,免得引起有心人懷疑。楊浩整頓好了自己的陣營之後,便令侍衛打起楊字大旗,登車公然駛往趙德昭的軍營。
趙德昭受傷,實是迫不得已。他若不知父親死亡真相那也罷了,既然知道,怎肯相信二叔對他還有些許善意?可是心中越是小心,表面上他越不敢露出一絲馬腳,讓趙光義對他有所懷疑。當時趙光義以九五至尊之身,在他的大營中要親自上陣,他趙德昭身為主將,無論如何都得出面攔阻,而且還得比隨侍於趙光義左右的諸將表現的還要惶恐才成,被趙光義那樣一逼,他就不得不親自上陣了。
可是趙德昭對趙光義是懷著十分的警惕的,尤其是他因心中憤懣難平,對一向親密的堂弟趙德崇隱晦地有所透露之後,總擔心二叔已經知道他已瞭解了父親死亡的真相,如今趙德昭一番作戲,逼得他親自上陣,前方滾木擂石、箭矢如雨也罷了,他更擔心的是來自背後的冷箭。趙光義可是讓慕容求醉任監軍呢,副將高胤也是禁軍的將領,誰曉得他是不是已經被二叔徹底收買了?
於是,趙德昭必須、只能、不得不讓自己中上一箭,以傷避險。要不然他以皇子之尊,王爺之身,皇帝自然不能以身涉險,他這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王爺若有個三長兩短,同樣是將士們不能承受的重責,身旁親兵披甲執盾,把他護得水洩不通,豈能輕易便中了流矢?
趙德昭「奮勇當先、閃避不及」,大腿上中了一箭,傷處雖敷了金瘡藥,可是因為箭頭上塗了砒霜和污穢之物,挖去了一大塊肉,傷處不免痛楚難忍,但是他的心倒是安了下來:「二叔一向標榜仁義,向臣民們顯示他對先帝子女的厚愛,我的傷勢這麼嚴重,他總不能再逼我上陣了吧?我就歇在這中軍帳內,他決不敢冒險令人在帳內刺殺於我。」
果不其然,聽說趙德昭受傷,趙光義忙不迭便趕了來親自探視,他噓寒問暖,親自為侄兒敷藥包紮,當著趙德昭的面狠狠責罵了慕容求醉、高胤等官員衛護不周之罪,又留下兩名貼身御醫來照料他的傷勢,最後又握著他的手共同緬懷了一番亡兄趙匡胤,這才灑下幾滴鱷魚的眼淚,一步三回頭地離開。
趙光義離去不久,各營主將便紛紛趕來探視,趙德昭臥於榻上一一答對,好一通熙攘,剛剛送走了一批客人,就聽侍衛進來通稟,河西隴右兵馬大元帥楊浩到了。趙德昭心中一喜,臉上卻不敢露出什麼異樣,只淡淡地吩咐道:「啊,楊太尉來了,快快有請。」
鄧秀兒圍著宋軍的大營轉悠了十來天了,十來天下來,她的花容月貌早不復存在,蓬頭垢面滿臉塵土,瞧來真是狼狽不堪。可是想到父親那濺血的咽喉,想到母親懸在樑上的冰冷屍體,她的心中就像燃燒著一團烈火,這團烈火支撐著她旺盛的鬥志,雖然臉頰日漸削瘦,可是一雙眼睛卻始終閃爍著不屈的光彩。
在遠山上她無法辯識哪一處軍營才是仇人的所在,可是一旦下了山,處處都是一座座營寨,營寨前後俱有兵丁巡弋,她又近不得身。鄧秀兒雖得名師傳授了一身武藝,可是對於這軍陣卻仍是個門外漢,完全摸不著頭腦。仗著靈活的身手,鄧秀兒一邊觀察一邊靠近,這十幾天功夫下來,對軍營的巡弋、作息、崗哨等等漸漸有了些瞭解,今天趁著大戰剛剛結束,各營兵馬撤回本陣的時候天降暴雨,她終於開始行動了。
鄧秀兒滾得一身泥漿,難辨男女,冒雨潛近,襲擊了一名士兵,剝了他的軍衣穿在自己身上,便摸到軍陣前,與人合抬了一個傷兵,一步一滑地混進了軍營。士兵們俱是一身泥濘,在這晉陽城下半個多月的時間,他們也不曾有過一回洗澡的福利,此時一身泥濘也不算稀奇,再加上剛剛撤下來,士兵們各歸本營還要經過一番混亂,鄧秀兒裹挾在亂兵中一時並不會被人發現。
鄧秀兒不敢開口向人詢問楊浩的營地,只靠一雙眼睛四處搜索,忽見營中矗著一桿大旗,雨後旗幟垂著,好半晌才被風展開,上邊卻是一個趙字。鄧秀兒不由大失所望,正欲趁亂再摸向別的營盤,轉過幾頂氈帳之後,忽見遠處一面楊字大旗徐徐向軍中走來,鄧秀兒心頭砰地一跳,立即握緊劍柄追了過去……
殺熊嶺,密林深處,劉繼業遙望遠處那座晉陽城,遙望晉陽城下一座座軍營,雙眉緊鎖,面色十分沉重。
一員小將急急走到他的身邊,這員小將本來生得十分俊朗,可是軍衣在密林中已經刮成了絲縷布片,再加上多日不曾梳洗,蓬頭垢面,若不是他腰間的佩劍仍在,看起來就像一個叫花子。
「爹,今天他們已經攻上了晉陽城頭,咱們再不殺出去,恐怕……晉陽城就要不保了。娘和弟弟還在城中……」
「皇帝也在城中!」
劉繼業猛地截斷了他的話,楊延郎忙道:「是。」他沉默了一下,徐徐又道:「爹,士卒們已經在這高山上隱藏了十多天了,每日吃的是冷食、喝的是冷水,三月天氣,猶有餘寒,許多士兵已經生了病,再這樣耗下去,恐怕等不到趙光義破城,咱們……咱們就已喪失了三成戰力。」
劉繼業當然明白喪失三成戰鬥力對一支軍隊意味著甚麼,那絕不是簡單的可以分割計算的戰力損耗,一軍之中喪失三成戰力,在戰場上足以使全軍潰敗了。它對士氣、鬥志的消磨,給整個部隊帶來的牽絆羈縻,影響的戰力至少達到七成。
劉繼業抬頭看了看天,還是沒有說話。
楊延郎又道:「守在城中的都是老弱殘兵和青壯百姓,這十幾天的仗打下來,雖仗地利,恐怕傷亡絕不會小,如果再耽擱下去,就算咱們解了晉陽之難,那也國將不國了,這麼做還有什麼意……」
「混帳話!」劉繼業猛地喝止了兒子,沉聲道:「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義之所在,捨生忘死,事事如此權衡,不如去做一商賈!」
楊延郎垂首不語,劉繼業吁了口氣,忽然道:「今夜,將有大霧。」
「嗯?」
劉繼業吩咐道:「所攜的肉乾、水酒,今日不做限量,讓大家都吃個飽。命令全軍做好準備,搬開半山的荊棘和掩藏之物,今晚,咱們趁夜襲營!」
楊延郎振奮起來,腰桿兒一挺,抱拳應道:「末將遵令!」
他轉身欲走,劉繼業忽然又道:「延訓的傷……怎麼樣了?」
楊延郎止步道:「山上倒是不虞藥物,可是此地處境實在惡劣,整日隱藏於林中不見天日,三哥兒的傷處始終不見好轉。」
劉繼業歎了口氣,緩緩說道:「延朗,讓他留下吧。如果今晚,咱們父子一去不返,家門也算有後。」
楊延郎低低地應了一聲,轉身離開了。
劉繼業挺直了腰桿兒,就像一柄解去了槍套的銀槍,筆直地站在那兒,風拂動他胸前長髯,目中緩緩泛起一陣殺氣。
風蕭蕭兮,動松濤。
楊延郎的話他不是不明白,他帶兵多年,身經百戰,如何估算不出在宋軍雄師的猛烈攻擊下,城中的傷亡會是如何慘重,如何不曉得解了這一次厄難,未必就能讓漢國長治久安。
可是,抵抗敵人的侵略是錯誤的嗎?
有太多的東西,精神、信念、責任、氣節,足以凌駕於生命之上。
正如劉繼業所言: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義之所在,捨生忘死而已。把別人的犧牲當作白癡,把別人的信仰當作無聊。這些人才是真真正正的悲哀,如此悲天憫人者,可以把「三日亡國」的皇甫繼勳和民國汪某人讚做識大體、重大局的英雄了。
幸好,我們的民族從來不乏英雄,氣吞山河食人守城的睢陽張巡、赤心報國殺金賊的字軍、一城死戰的揚州史可法……
忠,孝,節、義,從不曾失傳。伯夷叔齊餓死不食周粟的操守、介子推抱樹而死的執著,自古而今,從不曾從我們的脊樑中抽離。
歷史人物的作為,就要把他放在歷史的大環境中去考量,否則,不過和那些站在2010年的地球上,卻從1925年朱自清寫下的《背影》中只看到了違犯交通規則,從而擔心就此教壞了小孩子們的磚家叫獸們一樣荒唐可笑!
殺熊嶺下,肅立著一支雖然衣衫襤褸、鬥志卻無比昂揚的軍隊。劉繼業提著銀槍走到陣前,踏著一地的迷霧,就像自縹緲中走來的一位戰神。面前的士卒舉起盾和槍,同時往地面上一頓,「通」地一聲沉響,如同大地的一聲低吼。
劉繼業把銀槍往地上一插,在全軍面前開始解甲,那副價值百金的盔甲被他解下,扔在地上,發出「鏗」地一聲,劉繼業只著一身布衣,伸手抓過銀槍,掃視著隨藏在霧影中的幢幢身影,沉聲說道:「眾將士,生死存亡,只在今日。很可能,這一戰之後,我們所有的人都無法倖存。」
三軍肅立,只有劉繼業的聲音在山谷中迴盪:「可是如今敵人兵臨城下,滿城軍民危在旦夕,吾等大丈夫,安能卑污乞命?是非得已,生則盡力,死則死耳!殺身成仁,不亦快哉!」
三軍將士但凡身上有鐵甲、皮甲的,俱都解甲,只著布衣,齊聲喝道:「願奉大將軍號令!」
劉繼業緩緩提起銀槍,轉過身來,朝著宋軍皇帝的行營方向,朝著面前那團迷霧,奮力一刺,大聲道:「眾將士,隨我來,殺進宋營,擒殺宋國狗皇帝!」
「殺!」三軍一聲低喝,隨著劉繼業衝入迷霧之中……
折家大營中,赤忠正在燈下把玩手中的寶劍,這是一柄好劍,綠鯊魚皮的劍鞘,正面特留白色大眼為天然紋飾,金吞口,劍柄、劍鐔、鞘口、鞘尾、提梁部分之鎏金鏤空雕龍皆可活動,行走時金屬構件相互碰撞發音,有威武之聲,黃絨挽手,劍出鞘時,嗆啷聲清脆悠長,聲似龍吟,劍身顫動,寒光閃閃,耀人眼目。
「好劍,果真是好劍!」赤忠笑瞇了雙眼,讚不絕口地道。
副將蕭晨湊趣道:「此番攻城,各營將領身先士卒,勇不可當,官家俱皆有所封賞,不過得賜御用武備的,只有將軍一人。呵呵,正所謂寶劍贈英雄,看來曹大人所言不假,對將軍的武勇,官家當真是十分的賞識呢。可惜,將軍身在折大將軍麾下,官家只能賞賜將軍一口寶劍,要不然的話,憑將軍的驍勇和戰功,嘿嘿……,又何止於一方防禦使便就此止步呢。」
赤忠瞿然變色,厲聲叱道:「混帳,說的什麼渾話,滾出去!」
蕭晨見他動怒,訕訕地退了出去。赤忠以指肚輕拭劍刃,目中卻慢慢露出深思之色……
蕭晨退出帳去,一團氤氳霧氣撲面而來,蕭晨揮手驅散,縱目望去,十步之外便難視物,不由脫口說道:「好大的霧!」話音剛落,忽聽遠遠一陣廝殺聲隱隱傳來,蕭晨不由一驚,訝然道:「漢軍趁霧襲營了麼?」
楊繼業本來的計劃是盡量耗得宋軍兵困馬乏,傷損嚴重,一直等到宋軍破城。那一刻宋軍的傷亡必也十分嚴重了,而最最重要的一點是,待到城池被攻陷的時候,宋軍雖棄了一地的攻城器械,紛紛殺進城去。滅國擒帝之功,任何一員將領,誰不想搶?到時候所有各營的兵馬都以最快的速度擁擠入城,就算城中已完全喪失了巷戰的力量,二十萬大軍瘋狂入城,也必混亂不堪,帥找不到將、將找不到兵,也絕難再保持命令的通達。
這個時候,城內殘兵已全部撤入內城,如殘兵已不能依托內城城牆力敵如狼似虎的敵軍,就燃起早已置放在城牆上的木柴火油,以通天大火阻住敵軍攻勢。
這個時候,本來置在前軍之後的皇帝行營將是防禦力量最薄弱、也是警覺性最鬆懈的時候,再加上宋營的防禦措施主要置於前方,他這支突然從後方殺出來的大軍將可以如入無人之境,直入中軍,斬殺趙光義。只要趙光義一死,宋國各軍互不統屬,有禁軍、有地方軍,其中更有暗懷異心的西北三藩,必然內部大亂,無心應戰。縱然有百萬大軍,到時也已完全喪失了戰力。
尤其重要的是,皇帝一死,關乎江山社稷、關乎官員自身前途命運的,是新皇的擁立。宋國一連兩位皇帝在短時間內先後駕崩,且又未立太子,朝中親近先帝子孫的官員和親近今上子孫的官員為了新皇的擁立,必然要產生一番內部較量,所有的官員都把注意力放在宋國國內,短時間內漢國就能得保太平。
至於長遠之計,或許能重新得到契丹的庇佑,或許能因宋室的內亂,激發西北諸藩的野心,與之結為同盟,又或者,國破城亡之日總有一天仍會到來,就不是他一員武將所能左右的了,他要盡的,只是自己的責任。
在劉繼業看來,等待城破,死中求生,是直取首腦,斬殺趙光義的最佳機會,他有七成的把握,可以在數十萬大軍蜂擁入城搶功,卻因指揮失靈無法及時回援之前殺掉宋國皇帝。可是,他能想像得出城中每日有多少人死去,每日為此不知受盡了多少煎熬,他更未料到以他所部士卒的堅韌,徹日徹夜地藏在高山上面,每日飲冰雪吞冷食,不敢燃起一道炊煙,半個月的功夫已有許多士兵生了重病,再拖下去不止城中百姓死傷殆盡,他的人馬也將喪失大半戰力,再難保證一定功成了。
而今,天降大霧,這或許是上天賜給他的另一個好機會,劉繼業果斷地改變了計劃,儘管這個計劃比原計劃更要行險,可是他已顧不及許多了。
宋軍的大營俱是面向晉陽城而立,壕溝、拒馬、荊棘、重兵,俱都陳設在前,趙光義的行營設在後陣依山而扎,在山上另有一支小股禁軍擔任警,除此之外沒有太多的防禦措施。大霧之中,宋軍陣營無疑也要加強備,可這備主要仍是針對晉陽方向,他的使命只有一個:不計犧牲,如尖刀一般迅速插入皇帝行營,斬殺趙光義,解晉陽之圍。
衣衫襤褸卻鬥志昂揚的劉繼業所部,穿著草鞋、只著布衣,提著森寒的刀槍劍戟,在迷霧的掩護下,迅速摸向趙光義的行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