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相對夜談
這天脈宮都是男子,所以入夜我不能亂走。晚上一個天脈宮的弟子將我再次帶往製衣間,說是老爺子把我衣服的款式畫好了,讓我去看看。
走在走廊上時,忽然聽到了公孫老爺子痛心疾首地歎息聲:「煙兒啊!你到底在想什麼?」
那弟子立刻停下了腳步,似是明白自己應該迴避。我對著他揮揮手,他就悄然離去。遠遠的,一片橘黃的燈光從那間殿門口裡灑出,鋪在門外的地板上,而就在門邊,站著小搖光,他小心地看著裡面。我偷偷上前,小搖光看見了我,我就豎起食指,和他一人一邊躲在門邊偷看。
亮堂的殿堂裡,寒煙席地而坐,側對殿門,右手拿著針線,左手拿著那件我送上山的吊帶裙衫,即使公孫老爺子在旁捶胸頓足,寒煙依然垂首縫補裙衫。
雪白的衣衫總是纖塵不染,細細的髮絲因為他低垂的臉龐而垂掛成好看的弧度,微微遮起他的臉龐,看不到他的神情。
「煙兒,你不要不說話就可以逃避問題,你到底有沒有想過自己的幸福?」老爺子的心態我可以理解,就像父母看到自己的孩子跳入了一個火坑,急切地想讓他醒悟,可是,無論如何規勸,孩子依然不願回頭。只有他們自己碰壁了,才會明白當初,自己錯了。
寒煙此刻就是那叛逆的孩子,只是靜靜地縫補,不去回應公孫老爺子,老爺子真的生氣了,臉都變得通紅,這是急的。
他正要再次說話,從寒煙的膝蓋裡,揚起了一個小小的腦袋,是秋秋,它好像感覺到我來了,拋高頭聞了聞,兩隻無辜的黑眼珠朝我看來,我立刻縮回腦袋。
撫了撫胸口,再次探出腦袋,卻看見小秋秋爬出了寒煙的膝蓋,趔趄地朝我而來。寒煙立刻放下手中的裙衫,想去捉回秋秋,卻被公孫老爺子攔住:「秋秋走了,你知道去追,老夫在這裡跟你說了那麼久,你卻視而不見!」
公孫老爺子這一攔,秋秋就沒有被捉回,而是繼續朝我而來,我立刻朝它揮手,讓它回去。它懵懵懂懂地停下腳步,無辜的眼睛不明白地看著我,停了一會,繼續朝我而來。
與此同時,寒煙站起了身,兀自繞過了老爺子,微微彎腰追秋秋而來,他有些焦急地張開了紅唇,想呼喚秋秋的名字,可是最後,他還是合上了紅唇,只有靜靜地追逐秋秋的身影。見寒煙追了來,我趕緊收回身體貼在殿外。
「哎!」殿內是老爺子重重的歎息,腳邊,是已經坐下的秋秋。它還那麼小,坐在那裡就像一團雪白的毛球。它拋高著腦袋看我,無辜而哀怨,彷彿在問我為何這麼多天不來看它,難道真的不認它這個孩子了?
「嗚~~」它嗚咽起來,我不忍心地將它抱起,在起身時,寒煙已經站在了我的身前,他有些驚訝,卻又有些生氣。他有些霸道地將秋秋從我懷中抱回,俯下臉和秋秋溫暖的身體貼在了一起,長髮散落,將秋秋雪白的身體幾乎覆蓋。
老爺子忽然從他身後大步而過,出門時,看見了我也是有些驚訝,可是馬上,他就看著我說:「你來得正好,你們是年輕人,可能更談得來,你就幫我好好問問他,到底是怎麼想的!」老爺子扔下這句話,扭頭就走,看到小搖光時,還氣呼呼地連他一起拉走了。
寒煙始終緊緊抱著秋秋,臉龐貼在它的身體上,宛如此刻秋秋是他唯一的,僅存的親人。老爺子走的時候,他沒有看老爺子,只是一動不動地聽他把話說完,一動不動地等他離開。
「老爺子走了。」我輕輕提醒他。他倏地轉身,絲薄的頭巾和長髮從我面前掠過,帶來一陣似有若無的茶香。
他抱著秋秋回到殿內,背對著殿門再次坐下,將秋秋放在膝蓋上,然後拿起了針線和裙衫,無聲地繼續縫補。
他在燭光中朦朧的背影,如夢似幻,隱隱透出的孤獨和寂寞,我見猶憐。
我脫下鞋履,步入殿內,然後坐在他身邊案幾的另一側,和他一樣,背對殿門:「寒煙,我在很久以前,就認識你了。」
他手中的針線微頓,膝蓋上的秋秋揚起了臉,無辜純然地看著我。
「和雪銘在一起的時候,他大部分時間都在說寒煙如何如何。他說寒煙是女兒國最美的男子,他也說弄壞了寒煙做的衣服寒煙會很生氣,還有說寒煙愛上了一個不該愛的女人……」
我轉過臉看向他,他卻側開了臉,我看到的,只是他鋪蓋在後背上的順直烏黑的長髮和那塊大大的,白色的發巾。
「我從來不認為愛一個人沒有該不該。愛上,就是愛上了。愛上一個好人也好,愛上一個壞人也好,愛上英雄也罷,愛上奸雄也罷,就是愛上了,既然愛了,就不後悔。」
他垂下了臉,再次靜靜地縫補手中的衣衫。
「你是不是知道西鳳主有很多男人?」我認真的問。
他忽然發出一聲抽氣聲,長髮輕動,秋秋立刻看向他,我感覺到有些不對勁,卻見他將左手指放入了唇中,而那件隨手放在膝蓋上的裙衫,吊帶處,是一滴嫣紅的血跡。
「寒煙。」我有些擔心地移到他的身前,他微微一驚,手指從紅唇中離開,轉身側對我,似在迴避我這個女人。我看著裙衫上血跡,心中也多了分內疚,畢竟是因我的話,而讓他心亂:「對不起……」
他沒有回應我,放在膝蓋上的手微微輕動。秋秋舔上了他受傷的手指,他抬起右手輕撫秋秋,清麗脫俗的側容終於有了一絲笑容。
心不知不覺因為這笑容而變得安心,情不自禁地,話語再次輕輕吐出:「在雪銘心裡,你是他最重要的朋友,重要地……呵,都讓我嫉妒。即使這次上京,他問的最多的,還是你的情況。」
空氣裡靜靜的,只有我一個人說話的聲音,偶然間,清風會將寒煙身上淡淡的茶香帶來,讓人靜心。第一次,我和他坐得如此之近,近地伸手間,便能撫上他始終低垂的,沉靜的臉龐。
「所以我們大家都希望你能快樂,能得到想要的幸福。既然你如此愛西鳳主,為何不願為她的侍郎,至少那樣也能和她長相廝守?」六年了,難道他認為西鳳主會放棄她的後宮,只娶他一人?
沒想到當我問出這句話時,他卻倏地揚臉,一直清遠無垢的雙眸裡,卻隱含一汪苦澀的泉水,他張了張紅唇,最終,放棄地閉上了眼睛,一滴淚,從他的眼角滑落。
那倏然的視線的對撞,讓我看到了他的痛苦,他的千言萬語!激盪著我的心!忍不住抬手撫去他的淚水,他有些慌亂地睜開眼睛,冠玉的臉浮上了一片失措的紅。
「你知道,其實你心裡知道,你和西鳳主,沒有結果。」我心疼地收回手,指尖是他的那滴淚水。多少人的眼淚,曾滴落我的掌心。殤塵的,寒玨的,劉曦的,雪銘的,他們的淚水帶著太多太多的情殤,至今殘留在我的指尖。
他垂下了臉,長髮將他哀傷的神情遮起。即使他無法言語,可是眼睛,不會騙人。他的心裡,比我們任何人都清楚。
「寒煙,你知道即使做了西鳳主的侍郎,也不會得到你想要的長相廝守,因為你瞭解她,她會很快愛上另一個新的,跟你們都不同的男人。所以,你只願在這天脈宮,和她保持著這樣的關係,即使一輩子,是不是?」
他抬起了臉,被淚水潤濕的眼中是深深的不解,我有一種撫上他眼睛的衝動,但最終還是因為男女授受不親而放棄。
我靜靜地與他對視,悵然地看著他:「是你的眼睛,告訴了我一切。我不能勸你離開西鳳主,因為我不知道你和她這僅有的相會,是不是能給你帶來快樂?」
他沉默了,長長的睫毛垂落,遮住了他的眼睛。
「你是不是甚至不確定她對你到底是佔有,還是真正的愛?如果你的離開,不會讓西鳳主為你傷心半分,那你為她如此又有何值得?」
他抬起了眼瞼,眸中劃過極大的不安和惶恐,失措的目光與我對視後匆匆撇開,我憂急地抓住了他的手臂:「你不敢?你是不是不敢?原來你什麼都知道,只是不敢去面對那個結果?你就這樣自欺欺人地為她癡守六年?!」
他撇開了臉,咬緊了紅唇。
「哎……」我大歎一聲,放開了他的手臂,他放在膝蓋的雙手開始緊緊握起,秋秋心憂地舔上他的手,他將它慢慢抱入懷中,又如方才一般,俯臉貼上了它溫暖柔軟的身體。
我已經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因為到此刻,無論說什麼都無意了。他什麼都知道,只是他太渴望西鳳主的愛,即使那愛摻著雜誌,即使那愛甚至是佔有,他也不想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