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
亞斯坦特,首都,優雅之蘭斯洛特的府邸。
奧利弗?奎恩恭恭敬敬地站在房間內等候,與老師僅有一道竹簾之隔。竹簾扶疏,依稀可見一個人影動作輕柔地撫弄琴弦,琴聲便如屋簷滴雨似地自他指下彈出。聽著聽著,心就被音符牽引至一個古典庭院中,再也記不起俗世裡的紛紛擾擾……
良久,曲子終結,餘音裊裊。竹簾後那人也不收起七絃琴,仍將之置於膝上,只問:「你聽過最近的謠言吧?」
「是的。」奧利弗垂首。史考特?桑瑪斯不如蘭斯洛特,這句話街知巷聞,但沒想到連深居簡出的老師也得知了。
「史考特眼裡容得下整個大陸,卻容不下我,這一次謠言散佈後他必定更加恨我。雖然陛下英明,不會聽信謠言,但史考特心中會有一根刺。英雄心中的刺最難除去,而且一旦刺痛發作,後果也不堪設想。我必須繼續足不出戶,而你,奧利弗,你是我的學生,你也不應再繼續踴躍表現,否則會被有心人捏造是非。」竹簾後那人道。
「是。」奧利弗道。
「你和鐵蹄騎士團交待一下就回來吧。我很久沒和你講過樂理了。」
「是,老師。」奧利弗道。
竹簾後那人頷首:「很好。去吧。」
奧利弗走出房門,聽見音樂聲悠長地自身後傳出,就像綿延千里的江流。他立刻將呼吸調勻,應和著音符與節拍,離開房間。但他沒有往常的笑容。當他走到大屋門口時,他站住了。
門外圍著許多人,雖然有衛隊死死攔住,但他們就是不肯散去。他們有的衣著華貴,有的手上還沾著煤灰或油光,但他們的神情同樣懇切。這個地段的地價非常昂貴又備受矚目(因為守護英雄就住這兒的緣故),平民百姓可不會隨便聚集在此,那麼這些人出現的原因只有一個:他們不能接受陛下的決定。葬禮黴菌使數十萬人喪生,這簡直是不共戴天的血仇,但一句「我們與黃昏帝國和解」就揭過此事,這不可能!所以他們希望守護英雄出面,進諫陛下。可以說,優雅之蘭斯洛特是他們唯一的救命稻草,他們在熱切期盼英雄登場的同時,也傷害了元帥的自尊心。
被這麼多雙眼睛注視,奧利弗一時之間竟有些失神。
一開始幫助鐵蹄騎士團,難道是為了沽名釣譽嗎?不,是為了對付死靈生物!可是在這樣緊急的關頭,老師卻要為澄清一條謠言而故意示弱,把我的手腳拘束起來……和民憤相比,那種話怎樣都沒關係吧?!
想到這兒,他呼吸一亂,差點就要轉身找老師問個明白,但樂聲忽然激昂,宛如高漲的洪水,一下將他淹沒。他的節奏被打亂,讓本已協調至化境的身體也不由停留。很快地,樂聲慢慢下降,彷彿裸露出河床。這時候,他的衝動已消失無蹤。
他摩挲了一下扳指,面對眾人,搖頭道:「這兒禁止集會,也禁止散佈謠言。諸位回去吧。」
人群一下子就沸騰了,有不少人失望地離去,但更多人舉起拳頭大喊,想讓守護英雄出來。奧利弗無奈地扯了一下嘴角,走到衛隊隊長身邊,道:「把帶頭的人全抓起來,以儆傚尤,但絕不能虐待。」
「是。」
然後,奧利弗?奎恩就站在大屋門口,在樂聲中,看著民眾一個個被抓。他的呼吸沒有融進這片空間,反而還有些格格不入,這在他的人生中還是頭一回。當他再度開步時,就像被樂聲推走一般,走得心事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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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29日,星期六。
今天預約了心理醫生,所以清沂再次邀黑色鋒銳相陪。倆人輕車熟路地來到診所後,黑色鋒銳就捧著ipad坐在會客室的椅子上(這都快成他專座了),趕狗一樣揮揮,這回我要一口氣拿下三顆星!」
「典型的電子遊戲成癮症患者,你也該給我進來。」
清沂咕噥著,推門進去。令他有些奇怪的是,豪斯醫生不在。電腦開著,桌面上還擺著幾本日本漫畫。清沂拿起來一看,叫《漂白》(《bleach》)。他不由好笑:「以前頂多是以機器貓或小和尚為主角,現在連洗滌劑也能當題材?」
「噢,你這話就大錯特錯了。」豪斯醫生進來,正好聽見清沂的話,調侃道:「你連《bleach》都沒看過?難道你今年已經三十歲了嗎?」
「這漫畫很出名嗎?沒規定年輕人就一定要看吧?」
「當然出名!我兒子很喜歡看。張先生,莫非你從來都沒聽過它?」
「我不看漫畫。」
「真可惜,這漫畫挺不錯的。它裡面有很多心理學暗喻,比如『怪物的胸口有洞』啊,『戴上面具就成為黑暗化的自己』啊,等等。」
清沂笑道:「我以為會是『威露士大戰羊毛衣』之類的故事呢。您就是因為心理學才看它的嗎?」
「對啊!好了,最近過得怎麼樣?是否曾誘發心理陰影呢?」豪斯醫生坐好,翹起一條腿,雙手抱住膝蓋。
清沂想了想,試探地問:「如果我說,我平均每天觸發一次,並且是通過主動回想心理陰影的途徑而觸發,您會不會覺得吃驚呢?」
「能不能說得詳細一點兒?」
出乎清沂意料,醫生沒有吃驚,話語中反而還有種「果然如此」的意思!莫非每個學心理學的都這麼淡定嗎?「我先和你說一下我的第二重人格——」
「先別那麼快肯定。」醫生插嘴。
「我知道,醫生不該誘導病人向那方面思考嘛。如果你介意的話,那我稱之為『負面狀態』。在這個狀態下,我的感情會很淡漠,不相信除自己以外的任何人;我可以將屬下拿來擋刀,我會絕對理性地分析、戰鬥。換句話說,這是個完美的戰鬥機械。」
醫生點頭:「聽上去很有意思,就像一個特種兵。」
「不過我可沒受過特種兵訓練,這個狀態是本能的一部分。」
「嗯……你有沒有給這個狀態起名字,甚至對話?」
「兩個都有。我覺得它該叫『白骨暴君』,不過它對名字並不在意。另外,它僅僅在我極端暴怒或受到死亡威脅時,才在心底浮現,但我可以壓住它。它佔據不了我的身體。」清沂眨眨眼:「這算是第二人格的範疇了吧?」
「目前還說不準,既然是那麼可怕的人格,應該會經常想要侵佔身體才對。你能壓制住它,說明了兩點:一,它並不是第二人格,它的行動依然在你掌握之中;二,它是第二人格,但你的意志力太過強大,以至於它得聽你的。」醫生隨手記了一下,道:「請繼續。」
「在網絡遊戲,你知道,你總會要和別人戰鬥的。很多人不適合玩格鬥遊戲,什麼『下+右+輕拳』之類的連招會按不出來,那是因為精神不夠集中,身體也無法協調,以及情緒波動太大。我當然比普通玩家好一點兒,但還不夠。唯有處於黑暗面時,我才能無限接近那些頂尖人物。」
「在每次誘導、解除這個狀態後,你身體有沒有不適?」
「誘導『白骨暴君』,我必須回想起那個畫面,每次都有短暫的噁心、目眩甚至是耳鳴。在狀態中,我幾乎什麼都感覺不到,完全違背了『有張有弛』的定律,好像可以無限時間地高強度作戰。解除狀態後,我會感覺很累,不想思考,也不想判斷。另外,進入狀態的當晚必定會遲半個小時入睡。我明明很累,大腦卻閃出很多畫面,搞得一點兒睡意也沒有。」
「是嗎?」
豪斯醫生說著,拿起漫畫,按書籤打開一頁。隨著他的手指,清沂看見漫畫男主角正戴上一個骷髏面具:「在戴上面具之前,他的戰鬥力很一般,但戴了之後,他的戰鬥力直線上升,而且出手狠辣無情。注意到了嗎?他戴面具之後眼白變黑,眼瞳反而變白?眼睛是心靈的窗戶,這個鏡頭正好說明其心理狀態的改變。他的情況和你非常相似。『白骨暴君』不是第二人格,只是一個由你選擇戴或不戴的面具。」
清沂盯了這個男主角幾秒,才道:「有意思。看起來我的生活在抄襲他。」
「不是抄襲,只是相似,相當於一種『變身』。在與《bleach》同級別的漫畫中,也有個有長鼻子的膽小鬼是通過戴面具而得到勇氣的;在《驚奇漫畫》裡這種例子更比比皆是,比如某小職員撕開外衣就變成蜘蛛俠。從弱小到強大,這種一步登天似的『變身』古往今來都有,充分反映了人們的精神需求。每個人都想要變強,這才誕生了『變身』。」醫生在紙上畫了一個圓,然後將之一分為二,塗黑其中的一半:「但是,變身不一定都是好的,有英雄當然就有反派。在變身後失去人性,變得殘暴、邪惡,日本動漫圈形象地稱之為『黑化』。」
「聽起來不怎麼樣。」
「哦,事實上,『黑化』也是人們的精神需求,不是什麼可恥的事情。每個人都有走極端的時候,他們特別渴望以強大力量挑戰法律與道德,可以肆無忌憚地宣洩不滿、憤怒和痛苦。舉個例子:我的兒子喜歡一個遊戲角色,叫『八神』的,不過他更喜歡『瘋狂八神』,說那簡直是酷斃了。」
豪斯醫生的神情第一次嚴肅起來,每個字都驟然失了人情味兒:「雖然你已多次誘導負面情緒湧現,並且能承受得了其強度,但以一個執業醫生的身份來說,我必須警告你,你這種做法是非常危險的。你的『黑化』應該停止,因為在不斷的心理暗示下,你甚至真的可能生成第二人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