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一夜無夢。
清沂動作爽利地起身,拉開窗簾,深呼吸一口氣。陽光灑進房間裡,照得人心裡亮堂堂的,也照得他神采奕奕。
這又是新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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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沂騎自行車來到公司,和諸位同事打個招呼,便坐好。
「嘿,張,你玩《乾坤》的吧?」哈利問道,朝清沂擠擠眼睛,好像他的這個問題是什麼驚天大秘密似的。
清沂順口道:「玩啊!」
「我靠,那你肯定知道那個叫六月陽光的傢伙!他媽的,那真是個變態!」哈利一下就來精神了,隨手扯了一張椅子過來,就隔著桌子坐清沂對面,嗓門加大:「雖然是個變態,但是很強!非一般的強!」
「哈利!別在女士面前說髒話好嗎?!」清沂身後的露西不滿了,揚起眉頭。她的玳瑁眼鏡既老式又帶幾分喜感,讓她看起來很像霍格沃茨魔法學校的教職工。
黑人做了個鬼臉:「好好好,我不說。我懷疑啊,那傢伙在生活中是一個很陰沉的人,說不定還是個殺人狂!」後半句又是說給清沂聽了。
「也許呢。」清沂笑道。
「如果他能出現在我面前就好了,我得讓他簽個名,沒錯,還要用紫紅色的墨水來簽!」哈利自說自話地陷入幻想中:「『紫名者』,多帥氣的稱號啊……」
清沂聳聳肩,他忽然有些迷茫。
露西的標籤,是「老相」、「老處女」、「書卷氣」和「老好人」;
哈利,標籤是「黑人」、「熱情」、「年青」、「喜歡遊戲」、「風趣」與「活力」;
愛德華則擁有「時尚」、「帥氣」、「笑面虎」這三個標籤;
陶德的標籤,是「俄裔」、「高大威猛」、「仇視華人」、「富攻擊性」和「易怒」。
在人與人的交往中,有時自己為對方打標籤,有時對方為自己打標籤,這總是免不了的。但標籤真的能概括某個人的一切嗎?不,只能說是「已知」的一切。在現實世界裡,自己名叫張清沂,標籤應該是「聰明」、「友好」和「軟中帶硬」的上班族?又或者是「靦腆」、「內向」和「善良」的租客?
那麼,自己的另外一面呢?……「經驗豐富」、「團隊精神」以及「甘於吃虧」的隊長?還是「殘忍」、「冷漠」、「毫無感情」的白骨暴君?現實中接觸到的同事、朋友,恐怕一輩子也不知道自己的另一面吧?就像是在地球上觀看月亮,但永遠都只能看到月球固定的那一面,無法接觸它背後的黑暗與冰冷。
人的另外一面?那是禁地。
清沂端詳起自己的手。他將手平攤,讓掌紋和指紋舒展開來。這隻手很正常,既不是森森白骨,也沒有沾染血跡。但他也不知怎麼了,忽然有些害怕自己,以至於開始害怕自己的肢體。不,沒什麼好害怕的,我還是我;無論是現實中的我,還是遊戲中的我,都是我本人。清沂這樣告訴自己,反覆捏、放著拳頭。
「張?張!」
清沂一激靈,看向哈利:「嗯?什麼事?」
「叫你幾遍了,你都沒有反應。你怎麼了?你的眼神很可怕,是不是身體不舒服?」哈利有些緊張,密切注視著清沂。
「沒什麼,在想那個六月陽光的身份。」清沂歎了口氣:「可惜視頻裡只是背面而已。而且他根本沒保持人型,那我們也看不到相貌啊。」
「是啊……」
正這時,那個俄裔青年、陶德正大大咧咧地走進門來,雖然這個鐘點已經算是遲到。他很不客氣地瞪了清沂一眼,坐得離清沂遠遠的,似乎怕惹上傳染性麻疹。同事們對此都見怪不怪了,互相對視一眼,沒有說話。
清沂對此也不做理會,開始看上個月的訂單匯總。與再上一個月的匯總相比較,可以看出訂單量劇減。有些顧客根本就不再打小蜜蜂速遞的電話,或者是偶爾才打一下,如果他們沒有成家立業的話,這就有些不正常了。
回顧之前,小蜜蜂速遞佔了68%的快餐店資源(與之簽訂協議),在前段時間已縮水了9%,但在上個月更是縮水了2%,也就說只佔全部市場的56%了。清沂總結了三個原因,第一個是因為快餐店新舊交替,舊快餐店的協議終止;第二個原因,是日漸勢大的中國餐館只肯和一間華人開辦的外賣公司簽訂協議;第三個原因則是自身管理的問題,在一年協議期滿後,好幾間餐館中止協議。聯繫起從訂單匯總處看出的端倪,清沂的直覺告訴他,在外賣人員的服務中存在著很大的問題,引致顧客投訴並取消訂單,而餐館也對此表示不滿。
因此,他先把改進的重點放在對小蜜蜂速遞的自身管理上,畢竟這是當下就能著手辦理的事情。只不過,這點也相當不容易。
頭疼啊!清沂有些鬱悶。一上任就得放火,果然天上是沒有掉餡餅的事情的……史密斯先生容許我不經常上班,但要是解決不了這個問題,還是會被炒魷魚的吧!可惡,不能對不起我的工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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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的高峰期一過,哈利就拉著清沂,非要一起吃午飯不可。與之同行的都是一些喜歡《乾坤》的傢伙,從這點就可以看出即將在出現的話題是什麼了。
下樓後,清沂正走向自己的自行車呢,哈利不讓,開了自己的電動摩托車過來,讓清沂坐後座:「要等你騎過去,我們都買單走人了!快上車,別像個老太婆一樣磨磨蹭蹭的!」
幾人呼呼哈哈地飛馳離開。夏末秋初的風總讓人那麼愜意,帶來涼爽與清新,帶去疲憊和煩悶。享受著迎面而來的風,清沂有種伸開雙臂的衝動,當然他沒有這麼做,不然會顯得很傻。一想到這兒他又不由自主地笑了。
「笑什麼呢,張?」哈利聽見笑聲,從後視鏡看了一眼清沂。
「我在想,現實裡的規矩真是多,難怪大家喜歡虛擬世界。」清沂道。
「那當然,否則《乾坤》也不會這麼多人玩了!」
一行人上了波士頓大學橋,跨過查爾斯河。嗯?難道要去波士頓吃飯,不留在劍橋城嗎?清沂看著右方那安靜流淌的河水,想道。
波士頓作為美國最古老的城市,保留了許多殖民時代的建築——新英格蘭的教堂或維多利亞式的民宅。波士頓市政府將這個建築群當做市中心,然後向外擴建,使得新舊建築和諧而統一。如果說劍橋城是一顆小小的珍珠,那麼波士頓就是一塊世界級的藍寶石;兩者各有各的特點,擺在一起反而更能彰顯對方氣質。
轉進市中心,風景又是一陣變換,彷彿走進了1630年。在那時,來自英國的清教徒們建立了波士頓,開始了殖民地的此後還發生了傾茶事件、美國革命、波士頓圍城戰等幾個值得留在歷史上的事件。「這些政治事件已經影響了整個國家的歷史,正在塑造來到這個偉大國家的人民的思想,波士頓在其中扮演了領頭的角色」——亨利?卡伯特?洛奇曾這樣說過,
清沂的思緒正在歲月長河溯游呢,忽然眼前出現一座牌樓……
中國式的牌樓!它高有六七米,寬能容三輛汽車並行,雙重飛簷,簷上清一色的碧綠琉璃瓦,簷頂兩側各立兩隻小獸!清沂瞪大眼睛,將牌樓上的四個大字深深烙印在眼底——「天下為公」!車子從牌樓下穿過,他又趕緊回頭,只見牌樓反面寫著另外四個大字——「禮義廉恥」!
我了個去,這是坐在電動摩托上穿越了嗎?不不不,收回剛才的想法,這絕不是穿越,而是來到了波士頓唐人街!雖然在劍橋城生活了幾年,但清沂一次也沒來過這個地方!
「哇哦,別告訴我你沒來過啊,中國男孩!」另一個同事瞥見清沂的吃驚表情,便揶揄道。
「是沒來過。」清沂很老實。
哈利將車開到一家飯店樓下:「下車吧!張,你居然沒來過唐人街?你這是對不起國家、對不起人民啊!」
「該拉去批鬥一下!」「就是,總統會對你很失望的!」「笨蛋,中國只有總理,沒有總統!」「那就改成,呃,御清鋒會對你很失望!」同事們七嘴八舌,嬉笑著進去了。
清沂啞然失笑,這都什麼亂七八糟的啊?看來外國人民對中國的瞭解還很不夠啊!
這間飯店與別不同,名為「墨香樓」(紀念《大漠荒顏》,我的啟蒙書),聽起來不像是飯店,反倒像是賣文房四寶的,當然對於外國人來說也沒差別就是了。店內裝修得富麗堂皇,有紅木樓梯扶手、瓷磚地板和八角宮燈;牆紙裱成明黃色帶花紋的,放眼過去,不是龍就是鳳;一張張八仙桌上擱著幾個小瓷瓶,分別裝著醬油、醋以及番茄醬;侍應生都是少女(當然也有大媽),頭髮用簪子別住,身穿旗袍,指甲塗上蔻丹,也算別有風情。這種飯店太他媽有中國風了,有風到絕不可能在中國出現,因為中國最多的飲食場所應該是韓國烤肉或者西式咖啡廳,嗯,日本壽司也多。
清沂進來一看,便心有所動:你系統的,這兒哪裡和「墨香」搭上關係了?是哪個沒文化的亂起這種名字?
腹誹歸腹誹,他還是趕緊拉住哈利:「這間店子是中國人開的吧?他們沒有和公司簽訂協議,也沒有給我們九折優惠,為什麼還要在這兒吃?」
「吃飯嘛,計較那麼多幹什麼?這兒的炒麵非常棒,你一定要吃上一碟。」哈利熟門熟路地對一個侍應生道:「『shaojue』,現在還有房間嗎?」
對方看了一眼清沂,便禮貌地微笑,抬起玉臂為眾人示意一下,走在前方引路。清沂注意到,這裡的旗袍都做得有些不倫不類,比如說大腿處的開叉高得快到胸部了吧!你們真的是開飯店的而不是拉皮/條的嗎?!
「這種衣服,太性感了!我得問問看哪兒有得賣,買一件回去給老婆穿!」另一個同事用手肘頂頂自己,神色曖昧,滿臉都是「你懂的」。
我不懂啊!清沂鬱悶,踩上樓梯。他隨便掃了一眼樓下,發現基本上都是外國人,大家都還吃得津津有味的樣子。
一個男人擦肩而過,輕聲道:「六月陽光。」
清沂悚然。
剛才那一句招呼,是地道的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