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做龍還是做人
已經足足有六七天沒有看到野獸了。
夜晚也不再能聽到蟲鳴聲。
縱然依舊在密林之中，然而周圍的環境卻好像一下子變得空曠起來。
異常潔淨的空氣裡泛著寂寞的味道。
易龍龍於是知道，經過長途跋涉，她終於回到了銀龍塔希妮雅威壓的領地。
據艾瑞克說，假如別的人或其他動物走到這裡，感受到的會是無盡的強大壓迫力，然而對於她而言，除了有些冷清外，便是回到家一般的親切安適。
攜帶的食物早就吃了個精光，這些天都靠路上尋覓的漿果和嫩葉為食，腳上的鞋子已經磨破，身上的衣服也沾了不少泥印子，甚至有被幾處裂痕。
再往前走了一段距離，易龍龍發現一棵樹下聚著幾隻毛球，那是艾瑞克告訴她的，一種叫做耶克的低等生物，注意到她的到來，毛球們尖叫著四散蹦跳開，而這一次易龍龍卻僅僅是微笑看著，看著一隻隻毛茸茸的球跳進樹叢裡消失不見。
按說這裡應該是她的家，回到這裡應該感到溫暖，然而她心裡卻空落落的，能夠迎接她的，卻只有四散的耶克。
忽然開始想念起來，想念盜賊，想念神官，想念不知道在哪裡迷路的落魄劍客，也想念高塔中宛如白紙的美麗少年。
但是易龍龍並不後悔回到這裡，她身份特殊，到外面去只會惹來紛爭麻煩，會受到傷害，也會讓關心她的人受到傷害。
再怎麼捨不得，也只有離開。
從前在湖邊獨自生活時，還沒有太過明顯的感受，可是離開了家園，特別是離開了艾瑞克的保護後，不斷有人以行為提醒她，她是一隻龍，是與人類不一樣的，她永遠都不能溶入人類的世界，她永遠是這個世界的異類。
她精神上的同類永遠會以各色異樣的目光看著她，而這個世界裡她身體上的同類，都已經死亡殆盡。
捕捉，奴役，利用，傷害……
從未如此孤獨，從未如此絕望，她的身份是無解的死結。
雖然外面是那麼的危險，她曾經遭受到傷害，可是她還是會想念，即便是在永夜裡，還是會有溫暖的留戀，如同不可磨滅的光。
想到這裡，易龍龍隨意伸出爪子，拉扯著身旁長長的青草：「林琦林琦，不知道你醒來了沒有。」
傾聽伊斯利的腳步聲越走越遠，神官純良的面孔上浮現狡黠的微笑。
假如他估算得不錯，伊斯利現在所要做的，應該是去找他的同伴，求證他所說的這一切，畢竟是海因涅家的人，不可能太過輕信別人所說的話。
但是伊斯利越是去求證，只會讓他順著他的設計走。
這是他最後能夠為那只幼龍做的事。
易龍龍回到樹海裡，暫時不會出來，短期內，應該不會再發生別的什麼事。
裡維仔細地盤算了一會，覺得基本上沒什麼問題了，又順手丟給林琦一個治癒神術，這時候，他忽然聽見，一直昏睡不醒的少年，發出低低的呻吟。
微微一怔，裡維走到床邊，卻見林琦色澤鮮潤的薄唇微微開合，伴隨著低吟聲：「龍……易龍龍……」
但是他只發出這麼一聲，便沒了下文。
裡維皺眉看了一會，確定他還是沒醒來，只有轉身離開。
……
終於……回來了。
凝望著眼前遼闊的湖泊，好像巨大藍寶石一樣鑲嵌在地面上，周圍白色的鵝卵石點綴著邊緣，樹木枝葉都明麗如翡翠，安靜得就連一粒沙落下來頭能聽見。
樹下生著茂密的青銀草，據羅蘭所說，這種草葉在外界異常珍貴，然而世俗的價值在這裡毫無意義。
她也是一樣。
身為龍，在外界，她會被捕捉，誘惑被爭奪，但是在這裡，她不是什麼異類，她也不是珍惜病危的物種，就只是身為易龍龍的自己。
「回來之後，就做一隻龍吧，忘記我曾經是一個人類，不去想外面的事，就當作什麼都不知道一樣地活著。」易龍龍輕聲對自己說，她想了想，慢慢伸爪解開已經變得襤褸不堪，如同布條一樣掛在身上的衣衫，光滑的皮膚勾畫出流暢的線條，雪白嬌小的幼龍身軀就這樣呈現出來。
易龍龍將衣服丟在草叢裡，小步走出去，走出草叢幾步，她忽然停下腳步，渾身不自在地左右看看。
唔，雖說已經明確知道這裡別說是人，就連野獸都不可能靠近，但她還是好不習慣啊。
分明是溫暖如春的氣溫，她卻有一種皮膚上涼颼颼的感覺。
又強迫自己走了幾步，易龍龍終於無法忍受，用最快的速度連滾帶爬地撲回從前居住的小木屋裡，找出自己留在這裡的草葉衣裳，重新給套在身上，這才終於消除了那種「在光天化日下裸奔」的錯覺。
痛苦地掙扎了一會兒，易龍龍最終還是放棄了身心向一隻真正的龍靠攏的念頭，繼續依然故我地做她的小龍人。
心緒終於平靜下來時，易龍龍伸爪子撫摸木屋各處，屋子還保留著她離開前的模樣，因為這裡的環境特別潔淨，因此連灰塵都沒有積下，好像她只是出門散了一圈步一樣。
這裡摸摸，那裡拍拍，檢查了一遍房屋沒什麼問題，易龍龍又來到湖邊，望著寧靜的湖面，她兩隻爪子合在胸前，小聲地念：「塔希妮雅，這麼叫你沒錯吧？我不是故意佔你女兒身體的，我也不知道怎麼會來到這個鬼地方……真的，很對不起。」
喃喃地念了一會兒，易龍龍低下頭。
不管用多麼無辜的理由為自己辯護，她侵害了塔希妮雅的骨肉，這是不爭的事實。
「我不希望你能原諒，事實上，讓一隻已經死掉的龍來原諒這也太無恥了，我很抱歉，但是我還是要活下去。」垂下腦袋鞠了一躬，易龍龍慢慢地朝湖水中走去。
既然回來了，就要繼續做從前的事，用水塊製造生活工具。
本來一切都應該很順利，然而潛水潛到一半的時候，易龍龍卻感到，好像有什麼強大的力量從她的身體中爆發出來，劇烈的疼痛席捲了她的四肢百骸。
易龍龍驚恐無比：難道真的是塔希妮雅在天有靈，在給她被侵佔身軀的女兒報仇……糟糕，剛才不該自承罪狀的。
劇痛肆虐著神經，寧靜的湖泊裡忽然捲起狂暴的漩渦，易龍龍幾乎被著疼痛奪去神智，破碎的叫喊聲淹沒在水中，只溢出幾個模糊的名字：「……艾瑞克……林琦……」
救命……誰來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