球隊離開了更衣室，不意味著就可以回家休息。背靠背的賽程讓我們連夜就坐著包機直奔鹽湖城，迎接我們的，是主場作戰的猶他爵士隊以及連續三場的客場之旅。飛機上，只有昏暗的燈光隱隱若明，幾乎所有的隊員都已經睡了過去，賽程緊密、時間金貴，飛機上抓緊睡覺是切不可少的。而我卻遲遲的不能入睡，剛才比賽的興奮勁實在另我無法靜下心來去睡覺，看著周圍一個個進入夢想的隊友，我不由得想著：「這一個個聚集在籃球最高聖殿裡的精英們，究竟付出了多少汗水，究竟經歷了多少勝負，才能把自己變的如此平靜。」
飛機降落在鹽湖城的時候，時間已近凌晨，別人一覺醒來駕輕就熟的拎著自己的隨身行李準備集體乘車去酒店時，我卻頭疼欲裂，而且胸口煩悶、呼吸也感覺很吃力。這是高原反應。我卻感覺很奇怪：我以前去過海拔接近1900米的昆明，感覺和平常沒什麼不同；而鹽湖城海拔不到1300米，怎麼會有這麼強烈的高原反應？等我們來到下榻的希爾頓酒店時，我身上的種種反應已經到了無法忍受的程度，只能連夜把我送進了當地的醫院。
用藥和少量吸氧之後，我的身體逐漸平靜了下來，但醫生還是建議我留下觀察一夜，於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次常規賽客場之旅行，就不得不在醫院的病房裡度過了。雖然身體反應沒那麼強烈了，但我仍然不能入睡，醫生說異常興奮也是高原反應的一種，說要給我打安定，幫助睡眠。我拒絕了，我不喜歡被藥物控制睡眠的感覺，睡不著也罷，就當反思人生了。
翻來覆去的折騰到半夜，我才淺淺的睡了過去。淺睡易醒，才睡不多久，我就又重新睜開了眼睛。突然感覺煙癮難忍，本來我已經打算戒煙的，畢竟這種習慣並非職業球員所應該有的。但如今因為身體不舒服，也就管不了許多。從隨身的行李包中拿出藏好的煙。環顧了一下四周，發現病房裡的其他病友都已經睡著了，而且病房裡面應該是不可以隨便抽煙的吧。不清楚情況時，我可不想隨便點上一根，給自己惹麻煩事小，丟中國人臉面事大。於是，欠起身，躡手躡腳的摸到病房外，此時的走廊上亮著燈，並沒有巡房的醫護人員。於是，我放心的給自己點上了煙，深吸了一口，感覺舒服極了，要比那些藥啊氧氣什麼的都強的多。
正當我吞雲吐霧的時候，走廊裡突然傳來了一陣騷動，幾個醫生模樣的人，急匆匆的衝我而來。我一時有些慌亂：難道在美國醫院走廊裡抽煙罪過很大？可那幾個人，卻似乎完全無視我的存在，毫不停頓從我身邊跑了過去，然後衝進了前面不遠處的一間病房。這是怎麼一回事？好奇心促使我想過去看個究竟。掐滅了煙頭，我悄悄的走到了那間病房的門口，透過玻璃，像裡面看去。
病房裡面正在搶救！這是我的第一反應。六、七個醫護人員正圍在一張病床前，還有多種我不認識的醫療儀器也都在運行著。我移動身體，調整了一下角度，試圖看的更清楚一些。再看過去，一時被震住了。病床上躺著的，是一個中國小女孩，年紀約莫12、3歲。我敢肯定，她絕對是中國女孩，因為我們中國人自己還是很容易分辨中國人和日、韓兩國人的區別的。女孩面色脹紅，很是辛苦的樣子，旁邊的醫生也是一臉焦急，神色嚴峻。
我呆立在門外，不知道該做些什麼，眼前這個稚嫩的生命，讓我震撼而又無能為力。突然，我看到一個醫生搖了搖頭，其他幾個人也隨即停下了手裡的動作。小女孩雙目緊逼，似乎已經失去了生命。不知道哪來的勇氣，我突然推門闖了進去。裡面的醫生見我突然闖入，都很驚訝，我不等他們開口，就大聲的用英語告訴他們：也許我能幫上忙。
他們憐憫的看了看床上的小女生，又看了看我，然後示意我可以走近。我走到床邊，用漢語輕輕的說著：「小妹妹，不要睡過去。你爸爸媽媽會難過的。」
誰知，剛才已經好似完全沒有生命跡象的小女孩，奇跡般的動了動嘴唇，掙扎著睜開了眼睛，漂亮的大眼睛卻失去了生命的神采，看起來，她虛弱的禁不住任何風吹草動。小女孩發紫的嘴唇動了動，細微的聲音斷斷續續的傳了出來：「大哥哥，我想回家，我想媽媽、爸爸。」
「乖，小妹妹，你會回家的。你爸爸媽媽還在家等你呢，你一定會回去的。」看著眼前這個羸弱的生命，我心底最柔軟的部分被觸動了，眼眶也不由得濕潤了。此時，周圍的醫護人員都摒住了呼吸，靜聽我們兩人對話。
小女孩似乎沒有聽到我剛才的話，眼睛直盯著我的身後，我似乎看到了她眸子裡的陰影：「大哥哥，你怎麼會有翅膀？黑色的翅膀，好漂亮。」
「黑色的翅膀？什麼黑色的翅膀？」我迷糊了，回頭看自己的身後，哪有什麼黑色的翅膀。
「大哥哥，你是來接我去找媽媽的天使嗎？黑色的翅膀，真的很漂亮、很漂亮」女孩說完這句，眼睛裡最後跳動的火焰也熄滅了。
我的心像被刀子割過一樣，生疼。我知道，她已經走了，徹底的走了。儘管我不認識她，但眼睜睜的看著這樣一個鮮活的生命從我眼前消失，我還是忍不住流下了眼淚。一旁的一個醫生拍了拍我的肩膀，對我表示謝意。我問他們這個女孩的情況，他告訴我：這個女孩的母親是偷渡來的，在當地打黑工。女孩也是不久前被她帶過來的，有著嚴重的先天性的呼吸系統的疾病。前天，女孩的母親為了躲避警察的例行檢查，結果不慎從陽台上摔了下來，當場死亡。目睹了母親遇難的慘景，女孩突然發病，也被送進了醫院。一連幾天的搶救，終究沒有最終挽回女孩的生命。就這樣，可憐的母女二人命喪他鄉，而女孩的父親還在國內，他正在趕來的路上，但已經晚了，等他來到這兒的時候，得到的只能是自己妻子和女兒的骨灰而已。
說到這兒，醫生已經不再忍心繼續說了下去。我抬起頭，滿含淚水的眼睛望像雪白、冰冷的天花板。「你們為什麼啊？背井離鄉的來這裡，結果卻和自己祖國的親人陰陽兩隔。這樣做，究竟值不值得？」兩個同胞生命的逝去，讓我不勝感慨。「我一定不要死在美國，退役之後我一定要立即回國，回青島，回那個生我養我的故鄉。哪怕美國比她繁榮一百倍！」我心中默默的發著誓。
最後看一眼可憐的小女孩，她蒼白的面孔似乎在傾訴著她像白紙一樣還沒有來得及展開就告夭折的人生。我歎了一口氣，推門走出了病房。一出病房，我就看到了他，一身黑衣、面無表情的中年男人。沒錯，就是他，我永遠不會忘記的人、改變我命運的人——死神。雖然他換了造型和衣服，但我仍一眼認出了他。
「高興，又見面了。」顯然，他也認出了我。
我低頭輕拭了一下臉上的淚痕，畢竟大男人掉眼淚還是挺丟人的：「你是在接她的？」我指了指裡面。
「嗯。」死神點頭。
我無奈的看著他，他臉上沒有任何的表情，眸子裡深邃的像無窮盡的黑暗，沒有任何情緒。突然，我有了一個想法：「我還有12年多的時間，分一年給她可以嗎？她的父親馬上就要來美國了。讓她見她的親人一面，好嗎？」
死神輕輕的搖了搖頭：「不可以，這不符合規矩。」
「什麼規矩！規矩不都是可以變通的嗎？上次你找我時怎麼沒和我講規矩？！」我大聲吆喝著。
「那是因為和我自己的切身利益有關係，我不做出補救，我自己就會受到懲罰。所以我會冒著危險私自和你訂立契約。但眼下，我沒有任何冒險的理由。」他語氣平靜，一如初見的時候。
「你真是小人！自私自利的小人！沒想到死神也是只考慮自己的！」
「人人都是自私的。你不也是為了自己的私慾才和我達成協議的嗎？如果我要以收回你的能力做代價來救這個女孩，你同意嗎？」
我無語了，確實如他所說的話，我做不到，我不會捨得放棄這無上的能力。
「你們人類就是如此。總是給自己和別人定雙重標準。在別人享受特權的時候，你們都是義憤填膺的指責和漫罵。而當你們自己有機會去用特權謀私的時候，你們做的又會比任何一個前任都要過分、徹底。特權，在你們沒有的時候，就是萬惡的惡魔；而當你們擁有了的時候，就是永遠不捨得放手的至高追求。所以，你沒有資格來指責我如何運用自己的權利。」
死神的這一番話，更是讓我找不到辯駁的理由。他說的雖然尖銳，但卻都是事實，發生在我身邊的事實。
「還有，不一定你借給她生命她和她的父親就會開心。一年以後，親眼目睹自己女兒死去，那會是更加殘酷的事情。看你如此衝動，我要提醒你一句，高興，你該為自己考慮考慮了，這種生離死別是你一定要在不遠的將來要經歷的，你要妥善選擇，是否讓自己的父母看著你離開。好了，我該執行公務了，我們後會有期吧。」說完，死神身形一晃，閃進了那間病房裡。
死神臨走時的那番話，讓我頓時大汗淋漓，我一直沒有去想、或者更確切的說是我一直拒絕去想的事情，終於被他說出來了。我的死，是不可改變的既知事實，我無法選擇死亡的時間，我只能選擇我死亡的地點。我該如何選擇？是讓父母親眼目睹他們兒子的永遠離去？還是讓他們連我的最後一面都看不到？無論選那種，都是非常痛苦的決定，對我，也對我的父母。
之後的時間，我沒有回病房。而是走到了走廊盡頭的陽台上，面對著鹽湖城撲面而至的秋風，一直從星辰閃爍，站到東方發白，只有散落在腳下的一地煙頭知道，我的心情有多亂、有多糟。那個小妹妹，我雖然有一雙黑色的翅膀，但並不意味著我就是天使。你看到的，不過束縛我命運的黑色契約而已。（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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