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老頭子終於拿出了「長輩」「宗族長老」的身份來對付謝明弦,謝明弦早就想過這樣的可能性。事實上自打謝明弦認識到自己的個人問題到底出在哪裡的時候,他不僅不覺得老先生們這麼做有什麼荒謬的,反倒認為這些老頭子們必然做出這等選擇。好歹他們也是村裡面有頭有臉的人物,把面子看得比天還高,真的讓這些人在地上打滾撒潑,老頭子們只怕也做不出來。
眼瞅著省委書記遭到如此刁難,秘書再也忍耐不住,他靠近路謝明弦低聲說道:「謝書記,要不我把部隊的同志們給請來。」
路輝天微微搖頭,「不用。我是來奔喪的,又不是來掃蕩的。」
「但是這些人太過份了。」秘書還是忍不住怒氣。
謝明弦微微搖頭,在秘書看來「敵人」已經是步步進逼,差不多到了圖窮匕見的地步。但是在謝明弦看來,眼前的這些人基本上到了黔驢技窮的地步。雖然不知道他們還會採取什麼樣的具體努力步驟,不過長久的鬥爭讓謝明弦很清楚,接下來的局面只要一小步,最後一小步,這些人就會崩潰。
沒有讓謝明弦等太久,他的「同學」已經跑上來對謝明弦說道,「明弦哥,大家都鄉里鄉親的,你這又何必呢?」
謝明弦一聲不吭,等著自己的「同學」劃出道來。謝明弦的「同學」也沒有讓謝明弦失望,他接著說道:「要不這樣,明弦哥,咱們就去祠堂,長老們也不是不能說通話的人,只要好好說,這肯定是能說通的。」
「祠堂我是不會去的,而且我今天來是奔喪的,我要把我母親埋了。還是你們覺得我不能埋我母親?」謝明弦朗聲說道,銳利的目光讓面前的同學差點打了個寒顫。
「這絕對沒有,這絕對沒有!」謝明弦的同學連忙說道。他此時突然深恨自己太性急,一不小心就露出了底牌,讓謝明弦抓到了道理。可是方纔這位同學所說才是謝家長房最在乎的事情,謝明弦的父親作為旁支一直太能幹,始終壓著長房一頭。而謝明弦身居高位之後,謝明弦的父親反倒與謝家長房看著更生分了不少。謝家長房不僅沒有因為謝明弦得到絲毫好處,還因為搶水鬥毆遭到了政府的打擊。如果不能趁此機會拿捏住謝明弦,萬一謝明弦一走,以後再想找謝明弦就只能到謝明弦的地頭上去。
但是原本可以從容策劃的事情完全被謝明弦的父親謝福正快刀斬亂麻的下葬計劃給破壞了,沒有大擺酒席,也沒有敲鑼打鼓吹吹打打。長房本以為謝明弦回來之後會因為這麼簡陋的葬禮而與謝福正大肆爭吵,沒想到謝明弦居然和他老子謝福正做出了同樣的選擇。如果百十號軍人強行抬人出殯,給謝家長房十個膽子他們也不敢攔著。
然而關心則亂,謝明弦的同學一不小心還是說出了被謝明弦抓到辮子的話,而且謝明弦擺明了不會放過這個機會。不管謝明弦的同學怎麼試圖辯解。謝明弦都跟沒聽到一樣繼續大聲說道:「我娘現在在屋裡面停著,你們現在是不是就是不想讓我娘出殯?如果你們是這麼想的,那就不妨直說麼。」
一旦氣勢上壓倒了對方,謝明弦也不是什麼軟弱的角色,一個軟弱的傢伙無論如何是當不上省委書記的。更重要的是,謝明弦已經徹底明白了,這不過是一個群眾間的利益衝突而已,不管背後有什麼想法,但是一定要把問題局限在事情本身上。很明顯,謝明弦的對立面是滿心想把水攪渾,而謝明弦要做的就恰恰是把問題引到具體問題上。在殺蔡元培的過程中,謝明弦對此是再明白不過了。
被謝明弦這麼一通搶白質問,門外的人氣焰被打掉了很大一截。不管咋說,不是生死時刻,誰也不會不顧一切的動粗。人民黨治下的湖北,即便是謝家長房沒有得到額外的利益,這日子卻是一天好過一天的。讓他們殺官造反,他們既沒有這個膽子,更沒這個心思。眼瞅著計劃全部即將落空,幾位長老也只能嚴守底線了。
「明弦,你要埋你娘我們什麼都不說,更不會攔著你。」大爺爺結果話頭說道,「但是這千百年都沒有埋個妾走正門的規矩。這只能開牆走。你現在要壞了這個規矩,我們老頭子絕不答應。你現在說什麼都不行!你要是不想讓部隊的人來,我們來給你幫忙開了牆。總之,這規矩不能壞。你一定要走正門,那我說什麼都是要攔的。」
方才頗有點劍拔弩張的局面幾句話就扭轉成了類似倚老賣老的事情,謝明弦的秘書覺得這變臉未免太快。可眼下謝明弦卻陷入了更加為難的局面,若是剛開始就派部隊來威懾,即便是理由牽強,好歹還有點理由。現在再想用強都沒了機會。秘書一面腦子裡面快速想著辦法,一面看向謝明弦。
謝明弦聽了這話之後,朗聲說道:「大大爺爺,你說我娘不能從這個門出去,那我問你,我能不能從這個門出去?我從這個門出去你們要不要攔我?」
這話未免有些莫名其妙,門口那幫謝家長房的互相看著,實在搞不明白謝明弦到底什麼意思。謝明弦也沒有給這些人太多時間,他向前跨了一步,繼續大聲問道:「我謝明弦從這個門出去,你們要不要攔我?」
堵著門的人看著謝明弦居高臨下氣勢洶洶的模樣,忍不住退了一步。大爺爺定了定神,用狐疑的眼光看著謝明弦,「你要是從這個門出去可以,不過你要是和別人抬著你娘可不行。」
「好,就這麼說。」謝明弦大聲答道。說完,他在眾人驚訝的目光中大踏步的走向後屋。
卻聽到背後的大爺爺說道:「明弦,我勸你還是在牆上開個口子出去,咱們自家人,開口子之後,抬棺送葬,我們一定不讓你動手。」
謝明弦也不再回頭,逕直向自家後屋走去。這麼一番爭執早就驚動了後屋的人,謝明弦的表哥表弟躲在門口直愣著耳朵聽了好久了。見謝明弦進來,他們都用複雜的眼光看著謝明弦。
「大家準備出殯,這就要辛苦諸位了。」謝明弦對屋裡面的人說道。
謝明弦的大表哥從屋門口看出去,只見外面堵著門口的那黑壓壓的一片人,他吸了口涼氣不敢動彈了。過了片刻,他說道:「我這腿軟,只怕是抬不動了。」
聽到這話,謝明弦有點目瞪口呆了。不過他也不想再節外生枝,不管膽小如鼠的大表哥,謝明弦向其他幾個表哥表弟問道:「誰還抬不動了,現在說。」
立刻又有三個表哥表弟表示自己只怕是不行。只有三個年紀最小的表弟倒是躍躍欲試的模樣,「明弦哥,我們願意抬。」
謝明弦稍微有些為難,抬棺需要六個人,而且按照他的計劃,這還非得六個人才行。即便是三個表弟加上謝明弦的秘書,四個人只怕是不夠。
見到謝明弦的表情,他父親謝福正慢悠悠的說道:「人不夠讓你哥哥弟弟來幫你的忙。」
這話讓謝明弦頗為意外,他弟弟謝明固倒還好說,他的哥哥們自幼就是謝明弦的敵人,平日裡甚至都不說話的。見謝明弦遲疑的神色,謝福正也沒有再說什麼,只是進了裡屋。很快,他就帶著謝明弦的弟弟謝明固還有謝明弦的二哥謝明望走了出來。十幾年沒見,謝明望也從一個青年變成了一個壯實的中年。
延續自幼的對立模樣,謝明望根本沒和謝明弦寒暄,只是靜靜的站在父親身邊。
「六個人了,抬。」謝福正說道。眾人一聲答應就向前廳走去。謝明弦的表弟興沖沖的跑到前面,正要抓最前面的槓頭,卻聽到謝明弦的哥哥謝明望說道:「讓我們謝家的人抬前面。」
謝明弦的表弟一愣,臉上立刻露出些不滿的神色。謝明弦連忙上去安撫表弟,為了表示尊敬,他讓自己的秘書站在最後面的位置。謝明弦的表弟再不滿,也不敢不給謝明弦面子。稍微帶點怏怏的神色,他們讓出了前排。
雖然聽說過「抬槓」這個詞,也聽說過那些刺頭會在一些地方被稱為「槓頭」,謝明弦卻不能保證自己的哥哥算不算是「槓頭」。心裡面稍帶帶點不安,謝明弦也沒有別的辦法可想。素來不親近的哥哥能夠站出來,這已經大大出乎謝明弦意料之外了。
謝明弦連忙說道:「謝謝哥哥了。只是接下來只怕得讓大家多受點累。」
謝明望只是輕聲哼了一下,卻沒有再說什麼。然後在眾人的目光中,謝明弦卻踩著棺材下旁的凳子爬上了棺材,他雙手緊緊抓住棺材最前面的兩邊,然後肩膀與棺材前沿齊平,腦袋從棺材前面探出來。在抬棺的六個人驚訝的目光中,謝明弦說道:「行了,咱們走。」
方才眾人都聽到謝明弦和「大爺爺」達成了一致,謝明弦出門誰都不能攔,但是謝明弦要是抬著他母親出門,那就一定要攔。眾人萬萬沒想到謝明弦居然玩出這麼一手來。六個抬棺材的人臉上或者驚訝,或者乾脆露出了完全不適合在出殯時露出的笑容。
正是不知所措之間,卻聽到謝福正慢悠悠的說道:「抬了走。」
說完,謝福正把裝著紙錢的褡褳搭在肩上,率先往外走去。
外面的人也沒想到謝明弦這麼堂堂一個省委書記竟然這麼耍起賴皮來。可眼瞅著棺材抬起來,謝明弦的腦袋伸在棺材前面,棺材在六個人的努力下就這麼一步步向著院門而來。
這下門口那些人可是著急了,正想一擁而上,謝明弦的幾個膽子不大的表哥表弟此時倒是顯露出了足夠的機靈。他們連忙上前擋住了眾人,好歹護住了大門。
等棺材到了門口,謝明弦大聲說道:「大爺爺,你堵著門是不是不讓我出去。」
「明弦,你這是要幹什麼。」那位大爺爺的臉都快氣白了,方才被謝明弦用話把他給頂住之後,現在他還真的沒有辦法再說什麼。
只見謝明弦趴在棺材上大喊道:「我現在要出去,你們誰也不要攔著我。」
此時不管是試圖堵門的,還是試圖搶門而出的人,不少人臉上都露出的是與葬禮毫無關係的笑容。一場原本應該嚴肅的出殯,差點弄成了一出鬧劇。
謝明弦卻也不管這麼多,他只是繼續高喊著:「我現在要出去,你們誰也不要攔著我。」
謝明弦的幾個表哥表弟也努力連擠帶抗,外面那些人已經站了好一陣子,大部分人也都累了,而這些人在後屋連吃帶喝,歇了好一陣。體力上明顯處於優勢。更加上此時不管是哪方面的道理都佔據優勢,更是無所顧忌。一番爭扛擁擠之後,棺材頭終於出了大門。
所謂兵敗如山倒就是這麼一回事,道理上爭不過,詭計上爭不過,加上力氣上也爭不過。當棺材一部分終於挪出大門之後,外面的人也洩了氣。有人終於從阻擋的行列中撤了身出來。其他阻攔者要麼放棄了,要麼就是消極怠工。很快,棺材出來的越來越多,謝明弦跟騎在顛簸的馬匹上一般左晃右晃,他手腳並用,努力把自己穩定在棺材上不掉下來。又經過一陣努力,六人抬的棺材最終整個從大門中掙脫了人群,到了街上。
抬棺的六個人都累的呼呼直喘,一見終於達成了目的,幾乎不約而同互相問道:「歇歇。」
謝明弦雖然沒有加入「戰團」,為了把自己穩在棺材上,他也是非了老大的勁。等六人把棺材放下,也明顯也呼呼喘著氣爬下棺材。回頭看著自家的大門,謝明弦心裡面是一陣寬慰。無論如何,謝明弦都衝破了阻礙,讓母親從正門出來了。
所有人都不說話,大家也實在是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就這麼休息了一陣,謝明弦讓排在最後的一排的表弟讓出槓頭,他說道:「走。」
六個人抬起了棺材繼續向著墳地方向去了。
自然有人跟著看熱鬧,但是遠遠看到墳地的時候,眼尖的人就看到已經有一眾軍人已經率先在墳地那裡等候,見出殯的棺材出現,部隊的同志們趕緊派人過來護送。幾根木槓往棺材下面一架,抬棺材的就從六人變成了十人,這麼一個數字日後也成為流傳在謝明弦故鄉的一個笑話,抬棺的從來沒有這樣的數字。
不過謝明弦根本不在乎這種事情,人多好幹活,新加入四人之後,眾人都感到肩頭壓力一輕,行走的速度加快了不少。
部隊的同志們已經挖好了墳坑,下葬的速度也很快。謝明弦撒下第一掀土之後,不到半小時,一個新的墳塋就壘起來了。
謝明弦咕咚一下跪在母親的墳前,這次他沒有再哭泣,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謝明弦目光明亮的說道:「娘,我這就走,以後有空我就回來看您。不過我在您墳前向您發誓,我這一生一定會和這些事情鬥爭到底。一定會把這些封建的東西剷除乾淨。再也不會讓中國有這樣的事情發生!」
鄭重的許下諾言,又給母親磕了三個頭,謝明弦這才站起身來對同志們說道:「準備出發!」
謝明弦的表弟們經過這件事,對謝明弦的態度明顯出一大早更親近許多。謝明弦的二哥還是一臉冷漠,彷彿剛才根本就沒有幫過自己弟弟一樣。一眾人在騎兵們集結的場所停下,部隊早已經收拾好了裝備,人人牽著馬匹,就等謝明弦下達出發的命令。
謝福正還是平靜的說道:「明弦,你這就走。後面的事情我來辦。」
謝明弦實在不知道改喝和自己父親說什麼,他遲疑了一陣才說道:「爹,要不要過一段搬到長沙去安家?如果不想去長沙,去武漢去岳陽都可以。」
「讓你弟弟現在跟著你去,他年輕,讓他出去走走。」謝福正還是平淡的答道。
謝明弦實在是不知道自己老爹心裡面到底在想什麼,謝福正就好像沒有人類的感情一樣,無論是生離死別,還是兒子遠走他鄉,對謝福正就如喝了口涼水般平淡。倒是謝明固臉上露出了歡喜的笑容,「謝謝爹。」
「現在就跟著你哥哥走,不用回家了。」謝福正說道。
謝明弦實在是不想再去考慮他爹到底怎麼想的,他忍不住問出了此時最在意的一個問題,「爹,你當年為什麼要娶我娘。」
這個問題好像有點作用,至少謝福正臉上的表情微微變了變。不過這表情也沒讓謝明弦感到有什麼高興的,因為那表情更像是一種對不肖兒子的嘲笑,停了一陣,謝福正才開口說道:「我娶你娘,因為我喜歡你娘。」
說完,謝福正也不管二兒子還有那群外甥,一個人向著村子的方向慢悠悠的走去。
盯著自己父親的背影看了好一陣,謝明弦才轉過身對興奮的弟弟說道:「走。」
騎兵部隊都會多帶一些備用的馬匹,給謝明固安排了馬。一眾人都上了馬,與謝明弦父親謝福正走的方向相反,大部隊向著夕陽的方向隆隆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