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公做這個浙江都督當是不錯的,只是當下局勢如此不定……」
「須得謹慎行事,謹慎行事。」
關於1915年選出誰來出任浙江都督,光復會總會會議很快就成了一個大蜂窩,大多數議員對此都議論紛紛。因為陶成章的資歷與威望,沒人敢直接反對,可明確支持者並不多。陶成章聽著議論臉色已經逐漸變化了,他原先已經大概能夠想到局勢的發展,不過當下局勢的曖昧依舊與他原本想的有些不同,這些光復會代表們比想像的更加猶疑不決。
陶成章騰的站起身來,會場裡面的議論聲頃刻就消失的乾乾淨淨。這位光復會資格最深的元老之一依舊有自己的影響力。
「諸位,大家不敢推舉我陶成章,我也能想到原因。北洋軍在浙江兵力雄厚,大家怕北洋軍不答應而已。不過我就奇怪了,我們浙江人推舉自己的浙江都督,為什麼一定要北洋軍答應才行?這裡是浙江,不是北京。」陶成章朗聲說道。這話倒是頗有道理,只是與會的士紳們並沒有被真正打動。
徐錫麟和秋瑾對視了一眼,他們都在對方的眼神中看到了無奈。這種事情在浙西發生的可不是一次兩次,如果認為救國救民是中國當下最重要的道理,那麼士紳從來不講這個道理。浙西無論過去還是現在,無論是搞生產還是辦教育,無論是修基建還是辦企業,最大的阻力恰恰不是百姓而是士紳。
這些對整個浙西有好處的事情一到了士紳面前,他們就要和浙西分部好好講講「有產者」的道理了。光復會浙西分部好歹也是有產者居多,剛開始的時候倒也嘗試著和稀泥,試圖用革命道理來感化地主士紳,地主士紳剛開始也畏懼浙西分部的武力,有些小事上到也「肯通融」。可隨著社會生產的擴大,需要士紳「通融」的事情越來越多,士紳也發現浙西分部並不願意以武力來強行推動政策。各種對抗就多起來。
一件事不成,兩件事不成,三件事不成,到後來幾乎事事不成。浙西分部所要做的事情在士紳眼裡不是「與民爭利」就是「勒索士紳」,最後還有人哭天抹淚的吆喝著浙西分部「毀人墳頭」「壞人風水」。那是浙西分部試圖搞灌溉體系,所有成員事前還專門進行思想教育,準備學了人民黨那樣帶領群眾義務勞動。這次事情徹底激怒了浙西分部的年輕人,大家第一次決定拋開地主發動群眾。
群眾們當然希望能夠得到更好的灌溉,人民大會上所有人都進行投票,以超過90%的高票通過了允許浙西分部帶領群眾建設灌溉體系的決議。有了群眾支持,浙西分部的以槍桿子為背景強行實施水利灌溉項目。當年糧食稅收就增加了一成。
有了這個開頭,浙西分部是越來越依靠普通百姓,而拋開那些地主士紳。百姓沒什麼錢,就只有這一把子力氣。那些能夠通過幹活來掙錢改善生活的工程,浙西分部堅持不事先瞎許願,堅持給錢的時候不要裝做慷慨大度,如同小戶人家般精打細算的營運政府和公共生產,那沒有百姓不跟著干的。
眼前的光復會總會不敢直接推舉陶成章為下一屆浙江都督,真心反對陶成章的其實是少數。大多數,或者絕大多數不敢表態的士紳,都是怕北洋軍不滿意。北洋軍不滿意就會刁難士紳,在槍桿子面前這幫士紳都是打斷了牙齒往肚裡咽,絕不敢反抗的。如果陶成章不能保護他們的利益,什麼「浙江是浙江人的浙江」這種話就是廢話。哪怕未來再美好,風險超過一定範圍,讓這些人拋棄眼前的利益而為了未來奮鬥是絕對不可能的。這等事徐錫麟和秋瑾在浙西見過不知多少次。
事情的發展果然如兩人所料,不管陶成章以何等雄辯的言辭試圖得到這些士紳議員的支持,結果都是徒勞無功。一開始有些議員還能耐心聽,時間一久已經有議員忍不住打起了哈欠。陶成章試圖成為浙江都督的努力可以說徹底失敗了。
等陶成章口乾舌燥的坐下時,到時有人「為了緩和氣氛」再次提及浙西納稅的事情,秋瑾立刻再次強調了浙西分部的態度,「納稅可以,但是一定要選出合適的浙江都督。不然的話這件事提都不用再提。」
議會實際上是各個利益集團的博弈,這種博弈是最沒效率的方法。鬧了一天,各方也只是表明了自己的立場以及當下的底線,所要討論的內容根本沒有任何實質性的進展。儘管來之前就已經對此有了足夠的心理準備,徐錫麟和秋瑾依舊感到非常遺憾。要知道,現在是開春時分,地裡面的農活堆積如山。如果在浙西的話,兩人一天好歹也能做不少實事。哪裡用空耗一日的時光。
晚上的時候陶成章氣呼呼的前來找兩人,今天這情況也超出陶成章的想像之外。秋瑾與徐錫麟原本以為陶成章是要求兩人做出更多讓步,例如答應浙西納稅的事情,以換取更多人支持陶成章。陶成章完全沒有提出這麼無意義的要求,他說道:「伯蓀、鑒湖,此時已經不是在總會中能夠確定此時的時機,既然要組建民團,還得讓兩位幫忙,派些可靠的人手給我。浙江都督我可以不當,不過民團卻絕對不能讓這些人再為所欲為。」
秋瑾試探著問道:「陶公,當下大通學堂情況卻是如何?」大通學堂是光復會最重要的幹部學校,甚至一度是光復會的軍校。這幾年秋瑾根本沒有回去過紹興,只是聽說大通學堂的近況比較微妙,具體怎麼一個微妙法不甚清楚。
果然,陶成章歎道:「北洋對大通學堂極為提防,在浙江開辦了軍校後嚴謹大通學堂有任何與軍事有關的培訓。蔡先生已經兼任了大通學堂的校長,裡面所有教師都由蔡先生確定,現在的大通學堂已經和咱們那時候完全不同了。」
聽說自己曾經領導過的大通學堂已經有了如此變化,秋瑾心裡面還是頗為不舒服的。她岔開話題說道:「陶公,你讓人到我們哪裡接受軍事訓練還是可以。但是我們浙西根本沒有多餘人力派遣到各地去。」
「那也行。」陶成章回答的痛快,「我就和二位直說,我心裡面是一點都不想打仗。人民黨與北洋誰勝誰敗我不在乎,但是聯省自治的制度不能廢了。所以請二位一定要幫我把這些人給訓練好。當下北洋在浙江軍力雄厚,這些議員士紳不敢輕舉妄動,我們暫且忍了。只要浙江局勢一旦有變化,我們就可利用民團奪了浙江的兵權。當不當這都督我倒是一點都不在意。不過浙江的事必須由浙江百姓決定,無論如何都不能由外省人操縱我們浙江的未來。」
秋瑾點點頭,「只要把人派過來,我就能把他們給訓練好。陶公不用擔心。」
徐錫麟對此也深表贊同,「陶公,北洋軍是一定要從浙江驅逐的。若是文青勝了,只要我們一息尚存,就會盡力請求文青保持浙江現狀。」
「那就拜託二位了。」陶成章感激的說道。
「對了,陶公,我有個小把戲想與陶公說說。」徐錫麟笑道。
第二天陶成章就沒有繼續試圖謀求都督的位置,一開會的時候他就提問,「既然要建民團,這民團到底歸誰管?是北洋軍管?還是光復軍管?」
如果昨天眾人就陶成章是否能當浙江都督的事情還敢提出了各種意見,整個會議廳裡面如同蜂窩一般。但是現在屋裡面頗為安靜,眾人對陶成章今天的這個問題就不敢吭聲了。怕得罪北洋是一碼事,直接向北洋繳槍是另外一碼事。但是陶成章這麼氣勢洶洶的表態,眾人都知道陶成章是一定要把這個軍權奪到手裡頭的,這就不是胡說話的時候了。
陶成章也不管眾人這麼沉默的表示了某種不支持,他大聲說道:「諸位誰反對的就請站起來。」
這是昨天徐錫麟說的法子,如果擔心別人不支持,那就乾脆逼迫別人直接表示反對。果然如徐錫麟所說,至少沒人直接站起來。眾人實在是沒想到陶成章這麼說,若是站起身來那就是要公開反對了。以陶成章的影響力,大家即便是不同意也沒人願意第一個站起來表示反對。倒是有人試圖坐著說話,陶成章登時指著那人說道:「你要麼就站起來反對,要麼就坐著別說話。若是跟昨天一樣絮絮叨叨說起話,那說到明天也沒什麼結果。」
那位本來就有這個打算,看陶成章態度如此強硬,那位乾脆也不吭聲了。
「若是沒人反對,兄弟我就負責組建民團的事情了。不知道蔡先生什麼意思?」陶成章對蔡元培說道。
所有人的視線都落在蔡元培身上,這幾年蔡元培已經完全確立起光復會領袖的地位。如果蔡元培反對的話,這些議員就不在乎得罪陶成章了。
「那就把組建民團的事情交給煥章先生。」蔡元培坦然說道。一部分議員聽到這話之後臉上忍不住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確定了這件大事,會議討論再次變成了對浙西分部的批鬥會,各種指責紛紛出籠。核心內容就是批鬥浙西分部正在推行的農會。浙西為了提高社會生產能力,經過一次次的碰壁,一次次的嘗試,在一批激進成員帶領下終於開啟了群眾路線的道路。而且江浙一帶民風與北方也大不相同,群眾普遍比較喜歡訴訟。浙西分部以軍事力量為背景推動了農會建設之後,地主的體面威風,掃地以盡。地主權力既倒,農會便成了唯一的權力機關,真正辦到了人們所謂「一切權力歸農會」。連兩公婆吵架的小事,也要到農民協會去解決。一切事情,農會的人不到場,便不能解決。農會在鄉村簡直獨裁一切,真是「說得出,做得到」。
農民的主要攻擊目標是土豪劣紳,不法地主,旁及各種宗法的思想和制度,城裡的貪官污吏,鄉村的惡劣習慣。這個攻擊的形勢,簡直是急風暴雨,順之者存,違之者滅。其結果,把幾千年封建地主的特權,即便不能說打得個落花流水,至少也是徹徹底底的威風掃地。外界的人只能說農會好,不能說農會壞。土豪劣紳,不法地主,則完全被剝奪了發言權,沒有人敢說半個不字。在農會威力之下,浙西分部所在土豪劣紳們都跑到杭州,剩下的乾脆在鄉里向農會投降。
這幾年中隨著浙西分部越來越敢發動群眾,光復會總會與浙西分部的關係也一落千丈,挨批鬥對徐錫麟與秋瑾來說根本不算什麼。反正每一次社會生產總會帶來一個或者幾個苦主跑到杭州哭訴。虱多不癢,債多不愁。他們也根本不把這個放到心裡面去。有些議員說到激動之處嘴角甚至掛著白沫,手指直指秋瑾,尖聲喊著:「你們這是要把人逼死啊!」
秋瑾啪的猛拍了一下桌子,騰的站起身,「把他們逼死?他們地也在,命也在,錢也沒少賺,怎麼就把他們給逼死了?到底是誰說的,把這些嚼舌頭的弄出來,讓他們自己當面說說我們到底怎麼把他們逼死了?」
是否穿越過生死線,是否經歷過修羅場般的戰場,對人的影響是截然不同的。別看議員們一個個看似義憤填膺,可秋瑾憤怒時候那種凌厲的殺氣讓這幫人一時間竟然說不下去話。而且秋瑾的態度也再明白不過的向這幫人表明一件事,浙西分部在這些事情上是絕對不可能妥協的。
「算了,別吵了。」蔡元培終於出來打起圓場,「當下大敵當前的時候,大家吵什麼。以後事情多得很。我看這次不妨就談到這裡吧。」
光復會的元老與大佬們知道吵下去也吵不出任何結果,一個個都別過臉去不再鬥雞般對視。光復會總會的會議就在這種充滿火藥味的情況下結束了。
秋瑾與徐錫麟自然不肯在這充滿敵意的杭州城再待下去,這次會議上光復會總會所展現給兩人的局勢幾乎是水火不容的地步,士紳們在蔡元培的領導下徹底掌握了光復會實權。如果陶成章能夠成為下一任共推的浙江都督,浙西分部尚且有依靠。這個人事安排因為士紳們估計自己的利益而無情被的否決了。作為光復軍的總帥,陶成章甚至連成為新建民團總指揮都差點被否決,形勢之嚴峻大大超乎秋瑾與徐錫麟的想像之外。
每次到杭州,秋瑾與徐錫麟都感覺這座城市都會繁華不少,穿著光鮮體面的人更多起來。不過破衣爛衫的夫子,以及行乞的人數量也大大增加。浙西分部控制的湖州的人口因為新辦了不少工廠而增加很快,可沒飯吃的人因為進了浙西分部開辦了不少繅絲以及絲綢工廠,以及其他社會需要的公共事業單位,好歹能靠自己力氣生活。除非懶到死也不肯幹活的人之外,即便是當個掃個馬路的都能勉強餬口。這杭州的市井,特別是不斷增加的風月場所,令秋瑾極為不滿。看到門口濃妝艷抹的拉客女子,秋瑾冷冷的哼了一聲。
把兩人送到杭州城門口,陶成章感激的說道:「多謝兩位相助。」
「陶公,原本我們以為陶公在光復會中無論如何都不會如此,卻是我們給陶公填了麻煩。」徐錫麟說話極為注意,生怕刺痛陶成章的傷心事。
「你們也一年沒來了,光復會變化很大。怪不得你們不知道。怪不得你們。」陶成章怎麼可能聽不明白徐錫麟的意思。
「陶公,若是有什麼要求儘管吩咐便是,雖然我們在總會已經說不上話,但是在浙西尚且能做一點事情。」秋瑾心裡面也很是同情陶成章。光復會剛建成的那幾年,蔡元培名義上是會長,但是所有實際工作都是陶成章、徐錫麟、秋瑾三人領導著做的。沒想到現在三人在光復會中已經是如此地位了。
陶成章把秋瑾與徐錫麟送到城門口卻不想分離,他們乾脆牽著馬繼續向前步行。陶成章問道:「不知你們回去之後要做什麼?」
「我們準備回去試試看糧食統購統銷。」徐錫麟答道。
糧食統購統銷是人民黨近期在老根據地實施的新政策。隨著老根據地土改的完成,人民黨已經根據工業化時代的特點開始繼續政策調整。這方面的文件浙西分部也學習過,在交易全面社會化的工業時代,作為生活最基本的糧食交易也必須更加社會化,更加計劃經濟。如果政府不能控制糧食的走向,就根本不可能供應整個社會的糧食需求。
人民黨通過對農村的強力管理穩定了糧價,人民幣是紙幣,人民黨也沒有足夠的貴金屬作為貨幣抵押物。好在人民黨每天都要吃飯,所以人民幣幣值盯死糧食價格,幾乎是憑空創造出了人民幣的信用。隨著浙西經濟的發展,貨幣不足的問題也出現了。人民黨可以發行紙幣,浙西卻完全做不到。不得已,他們只好模仿人民黨的方式先試圖在浙西實施政府對糧食的強力控制。不過這麼做的話,又要極大的得罪士紳地主。所以徐錫麟的情緒並不高昂。
陶成章雖然不能完全理解徐錫麟所說的「統購統銷」的意思,不過他知道這絕非什麼容易事。可陶成章也知道自己幫不上什麼忙,他拍了拍徐錫麟的肩膀,「伯蓀,你若覺得該做就去做。做人想讓別人贊同那是千難萬難,只要自己能夠問心無愧即可。」
徐錫麟點點頭,「多謝陶公贈言。」
在走下去也沒有其他話可講,三人也都不做小兒女態,拱手告辭之後徐錫麟秋瑾帶著衛隊向湖州方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