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0年9月13日,人民黨談判代表謝明弦乘船到了南京。()負責前去迎接的是江蘇議員張玉通等人。人民黨代表團給江蘇議員代表團留下最深刻的第一印象是「太年輕」。整個代表團裡頭連一個超過40歲的都沒有。為首的謝明弦雖然舉止穩重,談吐間很是文雅,看上去只有30歲的模樣。這已經是代表團裡頭最年長的一位。其他幾位代表都是年輕人。加上人民黨代表統統是剪到極短的頭髮,看上去就更加年輕。
看到人民黨代表團上下沒人拎著自己的行李,竟然沒有下人伺候。江蘇代表團就感到困惑不解。幾個人的穿著一模一樣,都是深藍色軍裝,軟軍帽,布鞋。往哪裡一站,很難分出誰是領頭的,誰是隨從。
人民黨的寒暄也很是簡單,謝明弦等人只是簡單的介紹了一下一共來了六人代表團,每個人都叫什麼。又禮貌的詢問了前來迎接的江蘇代表的名字。接著就什麼都不說了。
這架子也太大了吧?江蘇代表們真的沒見過這樣的作派。前來迎接的江蘇代表團平均年齡超過三十五。那還是因為六名跟班拉低了平均年齡的結果。懷著滿心的不快與不解,江蘇代表團帶著人民黨代表團上了黃包車,向江蘇巡撫衙門方向去了。
與謝明弦同車的是張玉通,看到謝明弦仔細的打量著路兩邊的風景,張玉通心裡頭有點得意。南京是古都,儘管經歷過太平天國的幾次禍患,城市依舊很有派頭。張玉通雖然不是南京人,可作為接待人員,見謝明弦如此認真的看風景,心裡頭也是頗為得意的。
張玉通忍不住問道:「聽說人民黨治下地方上頗為興旺,不知道謝先生看南京有何感想?」
謝明弦聽出了張玉通炫耀的意思,他對這種心態感到一陣膩歪,不過這麼久的黨員生涯讓謝明弦也有了足夠自我反省,他知道自己本心是看不起這些議員的。放眼中國其他勢力,人民黨幹部們真心沒有能看上眼的。江蘇現在還能存在,僅僅是因為人民黨現階段沒有能力解決他們。人民黨講究「實事求是」。在根據地為什麼不能再擴大的原因,各級黨組織徹底貫徹黨中央的態度,「我們沒有能力控制這些地區!」
擺事實講道理,人民黨各級黨組織好不容易承認了這個事實。在黨組織建設,政府組織建設非常不完善的現在,人民黨擴大根據地的時機遠沒有成熟。
不過即便如此,謝明弦還是明明白白的知道,自己從心裡頭看不起張玉通的議員身份。聽張玉通這麼得意洋洋的話,謝明弦用盡可能禮貌的態度答道:「各有千秋吧。」
「怎麼講?」張玉通湊趣的答道。
「我們那邊地便宜,道路修的比較寬。」謝明弦邊說邊指了指南京只能並行四輛黃包車的「狹窄」的街道,「在武漢,最窄的街道也比這個寬。只要我們開始建設的縣城,最窄的街道也比這條路寬。」
這次輪到張玉通不吭聲了,道路的寬窄意味著城市的經濟實力,謝明弦這話裡頭的傲慢是顯而易見的。張玉通自然不知道陳克是個穿越者,對於街道的寬度與城市規劃自然有這個時代無法理解的態度。在城市規劃問題上,陳克給各地負責人都講述過未來城市的特點。同志們只是覺得陳主席氣量未免太大,沒人會在這種事情上對陳克提出質疑和反對的。
不過張玉通不是來和謝明弦慪氣的,即便這個話題持續不下去,他也乾笑著繼續說道:「這南京城還算熱鬧,若是有空,在下可以陪謝先生來逛逛。」
既然張玉通不再吹噓,謝明弦也禮貌的答道:「那可就多謝了。」
正說話間,黃包車卻走到一段很差的路面上,車伕一時沒有放慢速度,車身猛烈的顛簸了幾下。「急什麼?慢慢走!」張玉通對黃包車伕喝道。
謝明弦的眉毛忍不住皺了起來。雖然他看不起張玉通的議員身份,但是謝明弦絕對不會看不起勞動人民。勞動者們有太多值得大家學習的地方,而且正是有根據地廣大群眾,才有人民黨眼前的一切。這點認識,對於黨員來說已經是一種再正常不過的心態。根據地裡頭不主張黨員幹部們乘坐黃包車,除非是牽扯到運輸、生病和女性同志與老年同志,以及行動不方便的同志之類情況。
如果不是到了江蘇的地盤上要「入鄉隨俗」,謝明弦等人到根據地其他地區,都是走路。大家都是年輕人,有手有腳的,讓別人拉著自己走,這心裡頭都感覺不合適。
不過謝明弦也不能對張玉通來番思想教育,他只得和氣的說道:「這位老鄉,別著急,慢慢走。」
車伕被人吆喝慣了,他也覺得自己這麼顛簸很不合適,聽謝明弦如此和氣,心裡頭也覺得比較受用,他悶聲悶氣的應了聲,「這段我慢點,一會兒路好了,我再快起來,不會耽誤了幾位的事情。」
「那可就多謝了。」謝明弦笑道。
張玉通萬萬想不到謝明弦對一個車伕居然如此客氣,雖然心裡頭十分不解,卻也不能再多說什麼。但是人民黨的這番作派實在是給張玉通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一行人到了巡撫衙門,候在門口的官員引著眾人進了談話間。眾人剛落座,大門一開,王有宏與其他議員代表一起進了屋子。
議會說是把談判全權交給王有宏,王有宏也不會傻到真的這麼做。全程談判都有議員參與,接待、會議記錄,王有宏都交給議員們來幹。就連正式談判,王有宏也請議員代表組成參謀團體。王有宏強壓著不快從人民黨的文件裡頭學習如何營運團隊,他的感悟是,越是因為主導權固然在自己手上,就越是要學會與人合作。與利益攸關方的溝通極為重要。在議員們堅定認為王有宏會為自己謀取私利的現狀下,反倒是公開了更合適。
既然一定要壓倒議員,讓議員們清清楚楚的知道王有宏手中握著什麼牌面,遠比讓議員們不知道王有宏握著什麼樣的籌碼好。這次協議的雙方是江蘇官府與人民黨政府,議員們就算是全程參與,也只是讓這幫議員知道人民黨到底相信的是誰。
大家也不浪費時間,直入主題。謝明弦帶來的協議是這樣的,如果江蘇方面能夠拿出人民黨規定質量的生絲,那麼人民黨與江蘇政府可以簽署一份為期四年的收購協議,這些生絲有多少要多少。
這大手筆當時就嚇住了議員們,天下居然還有這等好事?他們根本想不到。
「到底要是什麼質量的生絲才可以呢?」王有宏一點都沒有被這個結果給唬住。
謝明弦拿出了幾個小絲錠。江蘇議員們傳看著看著纏在絲錠上面白生生的生絲,並不知道是什麼意思?這生絲質量真不錯,比起一般的土蠶絲好出去不少。不過也不是多麼驚世駭俗的產品。倒是張玉通精通絲綢,他率先看出了門道。拿著絲錠仔細看了好一陣,張玉通聲音有點顫抖著問道:「這些絲難道是一根絲麼?」
「什麼?!」其他議員已經明白張玉通在說什麼。最好的生絲被稱為「九里絲」「七里絲」,指的就是蠶繭一根絲抽到底。這樣的生絲能夠織成極寬極大的幅面。人民黨的生絲雖然比其他生絲稍微粗了一點,但是這個缺點與匪夷所思的長絲相比就根本不算事了。甚至可以說,稍微粗了的這個特點,反倒能夠保證生絲更結實。
沒等江蘇議員們發問,謝明弦已經主動說道:「我們根據地的絲基本都是這個質量。諸位若是能保證這個品質,我們就願意和大家商談收購合作的事情。」
這麼公事公辦的態度並沒有引發讚許,反倒讓浙江桑蠶業的議員們怒氣勃發,「謝先生,你們這是來笑話我們的吧?」
「有你們這等生絲的質量,我們自己也能賣出去。還用求到你門上來?」
「你這是強人所難啊!」
議員們基本都有養桑蠶的經驗,一看生絲質量就知道現在他們根本達不到這個標準。
屋裡面人聲鼎沸,議員數量不多,可情急之下一個頂幾個的嗓門和語速。而且大家一開始還努力說官話,這時候各種地方化噴薄而出,王有宏都有些聽不明白了。
拍了拍桌子,王有宏讓地方議員們安靜下來,他問道:「如果我們有這等生絲,人民黨就肯收購麼?」
「是的。」謝明弦答道。
「其他品質的生絲,人民黨不要麼?」王有宏繼續問道。
「是的,我們不要。」謝明弦回答的依舊乾脆。
「那我們生產不出來怎麼辦?」王有宏直入主題。
謝明弦沒想到王有宏如此精明,倒是愣了愣。他本來是準備好了一個艱苦卓絕談判過程的。謝明弦甚至做好了當天到南京,當天走人的心理準備。可是王有宏的聰明,或者說大膽,實在是意料之外的事情。
「我們可以提供從蠶種、飼養技術、繅絲設備,乃至生絲收購的全套服務。江蘇只用支付一定服務費就可以。」謝明弦給出了談判的全部內容。這是陳克制定的全部條件。為了這個事情,人民黨湖北省委可是爭論了好久,最後陳克對高層解釋了這種看似讓江蘇大佔便宜的政策背後隱藏的經濟規律。同志們對這個安排的看法立刻發生了180度的大變化。陳克主席對經濟理解之深,手段之陰險毒辣,實在是讓所有幹部大開眼界。
不過這種陰險毒辣中隱含著龐大的經濟利益,謝明弦現在反倒是擔心江蘇這些傢伙們根本理解不到這點。陳克和同志們說的明白,如果江蘇還是抱持著「封建行會」思想不放,或者走不出小農經濟的思路,那就讓他們自己去死吧。人民黨能給的機會就這麼一個。
事情的發展果然如謝明弦所料,江蘇議員們立刻問道:「那收購怎麼一個價錢?」
謝明弦答道:「價錢可以走兩種模式,第一,固定價格收購。第二,抽成收購,不管什麼價格達成協議,必須交給我們一成的抽成。」
「你們這是明搶啊!」江蘇議員立刻反駁道。
「哈,」謝明弦被逗樂了,「諸位,我們自己搞生絲生產,生產出來的生絲質量我們自己能保證。收購諸位的生絲,我們還得花人力檢查。這中間得牽扯多少扯皮的事情。你以為我們人民黨願意費這功夫?我們也要向客戶交代。質量有問題,客戶下次還會賣我們的生絲麼?」
江蘇議員們自然不肯買這帳,明明是人民黨把江蘇的生絲買賣衝擊到無以為繼的地步,這話怎麼聽起來像是人民黨給了江蘇天大的好處一樣。
沒等江蘇議員們起來反駁,謝明弦繼續說道:「我說了,你們的生絲我們敞開收購。我們也面臨著經營上的風險,若是我們收購了賣不出去,這些生絲砸到我們手裡可就賠了大錢。大家做桑蠶業的都知道有這風險,我們頂了這風險,你們覺得我們要的多麼?」
謝明弦所說的道理邏輯完整,不過現在的關鍵在於人民黨和江蘇方面立場衝突。江蘇議員和士紳們抱持著「被害者」心態。自然不能接受人民黨的主導權。這點謝明弦清楚的很,真的是「凡勝者能大度」,人民黨作為強勢的一方,以制度和體制碾壓其他地區。全面優勢的局面下,謝明弦不急不忙的。
江蘇士紳則是堅定的要求掌握主導權,這一看就不是合作的態度。謝明弦瞅了瞅王有宏,「王巡撫,要麼就談到這裡吧。我受命來次只是提出這樣的方案,若是諸位不能接受,我就回去了。你看多久能給我消息?」
「這件事牽扯甚大,耽誤謝先生多待幾天。我們好歹也要拿出一個討論的章程才好。」王有宏答道。
「需要多久?」謝明弦可不想在這裡無限期的待下去。
「三天之內我們告知謝先生多久能談出個結果出來。」王有宏回答的很爽快。
謝明弦一走,王有宏立刻遭到了議員們狂風暴雨般的詢問。聽完了這一堆意見之後,王有宏問道:「諸位,大家說說自己最高希望是什麼?」
「最高期望?」議員們很是不解。
「最高期望,就是大家希望這個買賣能談到什麼程度是最好。例如咱們讓人民黨把銷售渠道讓出來由咱們掌管?還是把蠶種交出來讓咱們來弄?或者是咱們制定人民黨購買咱們生絲的價格?」王有宏一面向士紳解釋最高期望是什麼,一面言語裡頭夾槍帶棒的嘲弄著。
這些嘲弄的內容其實都是士紳們真心希望的東西,也是不少人方才在談判裡頭住了沒有直說,但是明裡暗裡暗示的內容。不過大家能被選上當議員,這點子自知之明還是有的。人民黨過來談判,而不是帶兵殺過來,這已經是很和平的做法了。反客為主,這根本不可能。
方才議員們敢這麼囂張,那是因為他們面對的只有謝明弦和另外兩名談判代表,人數上佔了優勢,又是江蘇本地,心理上也有優勢感。現在謝明弦一走,王有宏把話一挑明,議員們也覺得自己方纔的話也過份了些。
張玉通連忙問道:「王大人,您有什麼想法。」
「我不懂絲綢,人民黨的這些生絲果然那麼好麼?」王有宏問。
這個問題讓士紳們本來已經被打擊的情緒更加低落了一些。議員們看著眼前的生絲樣品,他們很想說這些生絲是人民黨用來唬江蘇士紳的。不過大家都是識貨的人,蠶業生產是個很批量的東西,蠶繭是按「布」這個單位來算的,因為大家會讓蠶蛾在布上產卵,一張布就是好幾百蠶卵。每一批蠶卵的質量相同。這說明人民黨真的弄到了好蠶種。
「這生絲的確不錯,我們現在比不了。」張玉通答道。
王有宏平靜的說道:「諸位,咱們蘇南素來重視桑蠶,安徽的桑蠶本來根本不成氣候。比種桑養蠶的經驗,人民黨拍馬都趕不上咱們。這話沒錯吧。」
議員們紛紛表示贊同,他們其實沒有用軍事解決人民黨的雄圖大略,大家只是完全沒有接受江蘇桑蠶業被人民黨徹底擊垮的心理承受能力。
王有宏接著說道:「大家都去調查過安徽,很多消息還是諸位給我說的。那安徽種桑、養蠶、繅絲,是由當地官府組織起來的鏈條。所有參加的百姓只用幹活就行。不用自負盈虧。所以人民黨可以統一蠶種,統一收購,統一繅絲。本官想來想去,人民黨也就比咱們強到了這點上。」
聽著王有宏的話,議員們已經明白了王有宏的意思,作為江蘇現在的最高官員,王有宏是想插手桑蠶業。模仿人民黨的模式來組建全新的生產體系。不少士紳在這次談判前已經隱隱約約的猜到了王有宏的打算,大家就是不肯王有宏掌管的官府插手此事,才會想方設法挽救局面。現在雖然無法反駁王有宏的話,不少議員還是用沉默來表達自己的態度。
「我知道諸位害怕官府一旦插手這買賣,就會奪了大家的利潤。不過看看人民黨的所作所為,結果明顯不是這樣啊。本官有一得之愚,不知道諸位是否願意聽聽。」王有宏說道。
「請大人賜教。」議員們也不敢不讓王有宏說話。
「這就是生產資料,勞動力,還有盈利。」王有宏拿了張紙,把這些寫在紙上。
用了一個多小時的講解,議員們稍微明白了點資本主義到底是怎麼一個剝削法。在講解過程中,先明白過來的議員們已經激動起來。看著他們「朝聞道夕可死焉」的激動模樣,王有宏心裡頭一陣苦笑。當他看到陳克寫的那篇《馬克思論剩餘價值簡介》的文章,王有宏對陳克和這位姓馬的高人就徹底服氣了。
特別是那句「由商品轉變到貨幣,是驚險的一跳。」王有宏甚至拍案大呼!好多曾經困擾著他的東西都在這一瞬徹底解開了。
雖然還不清楚陳克到底打通了什麼關節,但是王有宏能確定,陳克的人民黨無疑已經在桑蠶業上找到了輕鬆邁過這「驚險一跳」的法門。而蘇南的地主們卻被蓬勃興起的人民黨擠的苟延殘喘。在聽到謝明弦提出的人民黨能向江蘇提供整條生產和銷售鏈條的建議之後,是否同意對王有宏已經不是一個問題。王有宏唯一擔心的只是怎麼保證這種合作關係能夠兌現,而且能夠維持下去。
所以江蘇議員們都沒有注意到謝明弦提出的那個「四年合作協議」,王有宏卻不能不注意這個時間上的關鍵問題。如果不能達成協議,江蘇桑蠶業就是死路一條。即便能夠達成協議,四年後的江蘇桑蠶業還很有可能死路一條。
看著議員們對「剩餘價值」理論讚歎欣賞,自以為聰明的議員對著還沒有完全弄明白的議員自以為是的講述著通過剝削勞動力,講述能夠得到如何豐厚的利潤。王有宏心裡頭就覺得一種悲哀。
在陳克這個年輕人已經把自己的理論付諸實踐的時候,這麼一群沒用的議員居然還沒有理解到這個道理。如果以後陳克帶著他一手教育出來的,平均年齡不到三十歲的人民黨進攻江蘇,王有宏和這群平均年齡超過40歲的議員們有能力抵抗麼?抵抗的結果只怕是連渣子都剩不下來吧?
想到這裡,王有宏突然明白了一件事,為什麼陳克從來不吝於將自己的知識傳授給人民黨黨員。哪怕是自己當不了皇帝,但是陳克在世的時候,卻可以縱橫天下,建立無與倫比的功業。
但是王有宏手下都是這麼一群土包子傻瓜蛋,王有宏再怎麼試圖建立屬於王有宏自己的江蘇王國,都是徒勞無功的。
「陳克,爺爺我就和你標上了,你說啥,我就跟啥。爺爺我到底要看看你能怎麼樣!」王有宏心中閃過了悲愴的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