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識就是力量!」且不管說這句話的培根這人的人品到底有多麼低劣。但是這句話本身也指出了一部分道理與真實。
任啟瑩不知道培根的個人私事,當她站在檯子上向下面的同志們講述幾乎是全盤從陳克的文獻以及游緱提供的說法混合而成的未來預期的時候,看著下頭聽的目瞪口呆的同志,任啟瑩真的感覺到一種虛妄的強大力量。
陳克的文獻雖然也有些描述性的內容,不過就陳克當時的心態而言,這些描述都是冰冷的。不過這僅僅是陳克自己的看法,如果他看到任啟瑩用一種幾乎是「神聖」的態度講述拖拉機只需要維修,但是無論颳風下雨,無論嚴寒酷暑都可以工作。陳克估計會感到啼笑皆非吧也說不定。
拖拉機替代大牲口並不僅僅是因為拖拉機的功率,機械設備的維護其實比飼養大牲口更加簡單。拖拉機也會出問題,比起大牲口的複雜病症與飼養來說來反倒是更容易解決的。陳克寫這些東西的時候心裡頭生出的僅僅是一種工科生對實際應用的感受。但是用過大牲口的幹部們則是覺得眼前展開了一個荒誕離奇的美麗新新世界。
在根據地裡頭一個幹部提出的建議能否得到大家的支持,很大程度上是看這個幹部能否把陳克主席的意思變成能夠讓眾人聽明白的話。任啟瑩並沒有真正理解為什麼根據地最終會弄成這個樣子,但是她直覺的感受到了這種模式。果不其然,在得知了「機械化」是陳克的想法之後,開始支持任啟瑩的同志多了起來。
宇文拔都看著這一切,他心裡頭的滋味實在是不太好。其實宇文拔都是知道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效果。在傳統的政治組織模式裡頭,位居最上位的人其實都是實事幹的最少,主要是負責體系營運工作的。宇文拔都能有如此高深的認識,並不是因為他對政治有這樣的認識程度,而是他身為九常委之一,能夠參加最高級別的會議與培訓,這些都是陳克講過的內容。
提到現在的根據地建設的時候,陳克指出人民黨與其他政治力量的不同之處。人民黨的官員體系,或者說官僚體系是一個「事務官體系」,也就是說,人民黨的官員與其說是「官」,不如說是「吏」。都是從具體工作提拔起來的官員,執行各種具體工作。充當其他政治力量中「政務官」角色的,則是「黨員」。黨員們不是靠讀四書五經,不是通過科舉產生的。黨員們是通過學習「革命理論」,而且切切實實的自願入黨,通過革命考驗之後選拔出來的同志。
與滿清現在的體系相比,滿清的「官」代表了統治階級集團的利益,人民黨的黨員則是革命的先鋒隊,代表了中國人民大眾的利益。滿清的「吏」是統治階級的下層狗腿子,人民黨的「官員」則是為人民服務的政府正式僱員,或者稱為「公務員」。從組織性,紀律性,正規化的角度,人民黨的組織模式全面勝過滿清,甚至在世界上也能稱為最先進之一。
以宇文拔都的認識能力與認識水平,他只是勉強能夠聽懂這些。他對陳克所說的這些黨政與政府組織的認識角度比較「群眾化」,也就是說他認識到陳克推行的一切「科學、民主、解放」,切切實實的發展了生產力,減輕了勞動強度,提高了勞動效率,讓更多人有效的投入社會勞動。於是根據地的生活就這麼煥然一新了。
在宇文拔都看來,整個根據地像是一個陀螺,不管上頭有多大,真正的支點只有那麼小小的一個尖錐,錐尖無疑就是陳克主席,向上一層則是九常委,再向上就是黨員,黨員之上就是幹部和軍隊,這個錐體的上方則是承擔著圓柱形的陀螺主題,這個主體無疑就是整個根據地的百姓。不管這個主體多麼龐大,沒有位於最下面的小小尖錐,不管這個主體有多麼龐大,它都是絕對沒有辦法立起來的。
有了這樣的認知之後,宇文拔都對於革命也有了自己的想法。沒有高速旋轉的話,陀螺也是不可能站起來的。推動人民黨與根據地運行的「高速旋轉」就是陳克所說的「革命」。人民需要更好的生活,需要得到自身的解放與尊嚴,這就是陀螺旋轉的原動力。在陳克領導這包括宇文拔都在內的人民黨到達安徽之前,人民這個主體沒有能夠靠某個政治力量作為支點站起來,於是這龐大的主體被風吹雨打,被自然災害肆虐,被貪官污吏蹂躪,無助的滾動著,哀鳴著。直到陳克帶領著人民黨作為支點把人民撐起來,根據地的人民才擺脫了以往的痛苦生活,向著有希望,有未來,有尊嚴的生活前進了。
能夠身承擔了人民利益的「人民黨」成員,特別是作為「陀螺」中緊挨著陳克主席的最下層「九常委」的一員,宇文拔都自覺的認識到自己的所作所為並不是為了自己一個人的利益,而是承擔著人民沉重的「希望」。宇文拔都就感到一種惶恐,他擔心自己會做錯情,會讓陳克主席與人民感到失望,會讓這蒸蒸日上的生活受到損失。這就是宇文拔都平日裡最擔心的事情。
每次完成了一件工作,還算是正常的了結了一件事情之後,這種惶恐心情就會暫時的消散,這時候洋溢在宇文拔都心頭的是一種真正的自豪。所以宇文拔都逐漸發現了一件事,他從不知道自己居然是一個嫉妒心極強的人。和他地位一樣的九常委以及其他的政治局二十五人團的成員且不說,每次看到有地位在他之下的同志表現出優秀才幹的時候,宇文拔都心中就有一種強烈的酸氣冒上來。他極度渴望能夠擁有凌駕這些同志之上的才幹,他自己雖然能夠自覺自願的屈居陳克主席之下,跟隨著仰望著陳克主席,但是宇文拔都不希望去仰望別人。
任啟瑩在知識面上的優勢讓她暫時獲得了不少支持,不過她畢竟不是陳克,如果是陳克來說機械化的問題,同志們不管能不能聽懂,統統都會無條件的支持。這些關於農業機械化的問題畢竟不是任啟瑩自己想出來的,而是短期內靠著看文獻與聽別人解釋得來的。縣委辦公室的副主任何亞卿詢問「明年什麼時候能夠開始這個機械化過程」。任啟瑩就發現了自己的致命問題。——她自己被這種機械化的遠景沖昏了頭腦。
根據地裡頭都知道,陳克主席是不說大話的。所以看了陳克寫的文獻,又從游緱那裡得到了「消息」之後,任啟瑩習慣性就把這未知的事情當成建立自己政策的基礎了。而機械化的前景是如此美妙,不僅僅是任啟瑩,連游緱提及此事的時候情緒也異乎尋常的激動,她向任啟瑩大講機械的好處,甚至帶著任啟瑩去看了煤氣內燃機。
煤氣內那龐大的鋼鐵身軀,以及運行中的發出的隆隆聲音讓任啟瑩有著畏懼的感覺,這台煤氣內燃機驅動的是人民黨自來水廠的提水系統。隨著鳳台縣定居人口越來越多,自來水網的供應覆蓋範圍自然是越來越大,原先的供水動力遠遠不夠用了。煤氣內燃機就先被用到了自來水廠裡頭。任啟瑩已經習慣了使用清潔方便的自來水,不過是一年多的時間,她已經不再能習慣農村的挑水方式。這也是她願意家裡人放棄農村的土地,進入城市生活的諸多原因之一。
游緱也是如此,雖然鳳台縣現在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安徽縣城,但是人均使用的機械動力水平比起上海也相差不多,不少方面甚至還在上海之上。游緱不是享樂主義者,不過她也絕對不會拒絕更加輕鬆的生活。游緱堅信機械化必須加快推行,而且成功的把這個觀念灌輸給了任啟瑩。讓任啟瑩心潮澎湃,熱血沸騰起來。
聽了何亞卿詢問熱球機明年能否確定大量生產,情緒始終比較激動的任啟瑩才算是恢復了一些冷靜,她意識到自己所有的預期其實都是建立在對陳克的絕對信賴上。根據地能否完成熱球機的製造,真正能指望的上的只有陳克。任啟瑩以前都是服從命令聽指揮,她總是把自己擺在陳克之下的位置上,至少她自己是這麼認為的。
當任啟瑩第一次試圖推行自己的政策的時候,她才猛然發現自己錯了。陳克從來不是高高在上的,只有面對危險和困難的時候,陳克才會出現在行列的最前面。在平常的時候,陳克永遠都是在最下面,所有人希望獲得更好的方法,更好的工具,就能從陳克這裡得到支持與幫助。如果任啟瑩想推行機械化,除了陳克之外,根據地裡頭沒有任何人能給任啟瑩真正的支持。
突然發現根據地的營運模式竟然不是傳統的上而下的模式,卻是完全相反的由下而上的模式,任啟瑩被自己的這個發現驚呆了。她張口結舌的站在檯子上,完全不知所措。她腦海裡頭千百個念頭與回憶在這種新認識下迅速的被引導與重新組合。然後得出了一個明確的結果。現在根據地的一切變化,無不來自陳克一個人,所有的科學與新的方法,無一不是陳克提供,至少也是陳克引導的。
失神的狀態也不知道持續了多久,「任啟瑩同志,你沒事吧?」驚訝的呼喊聲把任啟瑩的思緒喚回了現實。她看到下面的同志們愕然的看著自己,任啟瑩知道自己失神了,不過新的認識如同巨大的洪流,讓任啟瑩心中再也沒辦法容下別的思路。她勉強說道:「同志們,我這會兒思路有些亂。請允許我離開一下。」說完之後,也沒有經大家同意,任啟瑩快步走出了會議室。她只想靜靜的理順自己的思路,於是她快步衝向縣委院子裡頭的宿舍。一進了門,她就把門關緊,然後用被單緊緊蒙自己。
當任啟瑩試圖展開自己的雙翼,向著她自以為存在的陳克的身影飛去的時候,卻突然發現她原本就站在陳克的肩頭,她原本所看到的那個高大的身影不過是一個自己想像出的幻想,所謂的飛翔只是躍入一無所有的虛空中的時候。這種巨大的反差讓任啟瑩感到一種恐慌和窒息。此時在任啟瑩腦海裡頭的不僅僅是理論上的總結,同樣有現實的考量。她想推行農業機械化,那就必須有人提供機械化。任啟瑩想在明年推行,這個人就必須保證明年前能夠提供機械。如果這個人是任啟瑩的下屬,任啟瑩就可以要求,就可以命令。而這個人恰恰不是任啟瑩的下屬,這個人是根據地最高的領導者陳克。於是任啟瑩發現自己錯了,而且錯的離譜。她是沒有任何權力與理由去要求陳克必須完成任務的。
這種想法的錯誤給任啟瑩帶來了極大的惶恐感,她知道陳克不是一個小肚雞腸的人。即便是陳克知道了這件事,任啟瑩也能想像的出,陳克會露出非常單純笑容,然後說:「任啟瑩同志,有些事情不是我想辦成就能辦成的。」對於屬下的過分要求,陳克從來都是很寬容的。這種應對任啟瑩不是只見過一次兩次而已。
想到陳克的寬容,任啟瑩心裡頭覺得輕鬆了不少。另一個念頭隨即出現在她的腦海裡頭,「實現自己目標的做法是向下而不是向上麼?」
任啟瑩的父親任玉剛很喜歡老子《道德經》裡頭的一句話,「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於道。居善地,心善淵,與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動善時。夫唯不爭,故無尤。」這也是任玉剛的為人之道,同樣也是任玉剛教育任啟瑩的道德標準之一。
對於這樣高深的道德水平,任啟瑩其實是頗有腹誹的。她從不認為真的能遇到這等人,即便是她的父親任玉剛,任啟瑩也覺得父親未必達成了這個道德境界。直到經歷了這件事,任啟瑩認識到了什麼是真正的「居下」。任啟瑩現在所得到的一切,都不是現在這一瞬才突然得到的,一切都是之前的積累與準備。如果沒有父親自幼的教育,如果沒有在人民黨的學習與歷練。任啟瑩現在絕對理解不到現在的一切。所有的一切都是建立在積累之上的。任何任啟瑩現在使用的東西,都是來自她的父親,來自陳克,來自走在最前頭的那些人的積累。
任啟瑩之所以覺得這些人「沒有居下」,只是因為她所看到的是這些人優越的地位。現在看來,這些不過是些表面的幻像而已。因為這些地位並非他們自封的,而是別人給予和認同的。就如同現在人民黨沒有人敢挑戰陳克的地位一樣,即便是任啟瑩也是心甘情願的選舉陳克當作黨主席。任啟瑩現在就算是不知天高地厚的自封為人民黨黨主席,會有人認同麼?
為什麼大家願意給予陳克這種地位?因為陳克把自己的一切都給了大家,通過人民黨同志的努力工作,這些力量改變了根據地人民的生活。只要是勞動者,都能靠自己得到更好的生活,所以大家心甘情願的追隨陳克,追隨人民黨的領導。
「人民黨真的是群不可救藥的傻瓜啊。」任啟瑩忍不住笑出聲來。因為躺在那裡,淚水順著眼角劃下了臉頰。
為別人的幸福生活而如此辛苦,本來該是傻瓜們才會做的事情,為何心裡頭卻一點都不覺得荒謬呢?為什麼覺得很開心呢?任啟瑩用被單胡亂的擦了擦淚水。為什麼一點都不覺得冤枉呢?難道是因為有人比自己更辛苦,更努力,更不追求報償麼?
任啟瑩不是為了拯救別人而參加革命的,她只是直覺的感覺到人民黨是可以打交道的。在洪水中,也只有這麼一群人可以依靠可以合作。所以為了自己的父母弟妹,她只能選擇站出來犧牲自己。或許當時自己決定選擇人民黨的原因就是所謂的「臭味相投」吧?
抱著為家族犧牲自己想法的任啟瑩就和另一群決定為了這個國家犧牲自己的人走在一起。任啟瑩從沒有想過脫離這個隊伍,她自己覺得很奇怪。想在想來,包括任啟瑩在內的同志們都跟在那個最大的傻瓜背後。是不是因為有那個最傻的傢伙走在這個隊伍的最前列,所覺得能夠一起走下去麼?
雖然還是不理解「解放全中國」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但是任啟瑩已經能夠感受到,包括自己在內的這麼一群大傻瓜們,不管出於什麼目的,都是靠了為了別人的幸福與利益服務,才能有了今天的一切。正因為大家沉在最下面,所以試圖從洪水中掙脫出來的人民才有了支撐點和落腳點。而位於這些傻瓜們最下面的那個,就是陳克這個最大的傻瓜。
深深的吸了一口氣,任啟瑩覺得吸入的空氣裡頭混合著一種淡淡的鹽分味道,那是她眼淚的氣味。「我想追隨這個人。」任啟瑩想。到了現在,她才明白為什麼像游緱、像尚遠、像華雄茂、像何足道這樣,遠比游緱更年長,更聰明,更有力量的人會和陳克在一起。因為大家知道陳克是在為別人服務的,所以大家才會自覺或者不自覺的去相信陳克,相信陳克所要創造的那個未知的新世界一定能夠降臨。
「我也想追隨這個人。」任啟瑩下定了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