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時分,五河縣劉家鋪區的婦女聯合會主任周義英拎著一把根據地造的新鋤頭在墾地,在她背後幾壟已經肯開的填地與旁邊尚未開墾的平整地面相比,很是鬆軟而有生氣。淮河一代水災多,在這樣嚴酷的環境下,女子多不裹腳,周義英也是如此。她穿著根據地造草鞋,穩穩的站在田地裡頭,賣力的揮動著鋤頭。大水退去了好久,地面卻因為太久沒有人耕種變得很堅硬,每一鋤頭都要費很大的力氣,但是效果卻並不好。周義英試過很多次後總結的經驗是,以她的力氣想把地面鋤深到20公分深,同一個位置需要五鋤頭才能達到。周義英微微咬著牙關,每鋤一下就數一個數,「一、二、三、四、五。一、二、三、四、五。一、二、三、四五。」只是一小會兒,周義英的額頭上就滲出了汗水。她也不去拆,繼續在田里頭奮力勞作著。
鄉下的女子一般是不干鋤地這等農活的。倒不是她們的家人不願意,而是因為女孩子用不了沉重的農具。這年頭的鐵農具本來就貴,而且質量也頗不怎樣。跟周義英這樣可勁用的話很容易損壞,修農具花錢不少,而且鐵匠數量也很有限,一旦農具損壞後往往不能及時修理,反倒耽誤了農活。所以農民使用沉重木質農具的原因並不是他們不知道鐵農具好用,而是有著非常現實的經濟考慮。但是木農具本身對於體力要求很高,女子們的天然身體素質並不能有效的使用,所以壯勞力裡頭是素來不考慮女子的。
今年開春之後人民黨新發下來的鐵農具卻極為好用,不僅僅是輕,硬度和鋒利程度都是周義英從所未見的。連周義英這樣的女子都可以很好的使用,她已經可勁用了好幾天,鋤頭依舊鋒利的如同剛拿到的時候一樣。
鋤完了兩壟地,周義英這才停下來擦了擦汗。根據這幾天耕地的經驗,她的體力每次只能支持兩壟。然後需要休息大概一炷香的功夫。而且還不能坐下休息,周義英發覺自己只要一坐下,再想站起來就十分困難。光和自己做心理上的鬥爭就得好一陣,所以她乾脆就和平素見過的田里頭耕種的那些莊稼把式一樣,拄著鋤頭站著休息。
放眼四望,周圍的土地上都有著耕種的身影。開春之後,人民黨開始大規模的組織群眾開始耕種。先不管地是誰家的,按照每人三畝地的標準一分地,就開始號召大家開始幹活。水災之后土地其實也不缺,加上人民黨也有了足夠的權威,心裡頭不滿的人大有人在,但是敢直接反對的人卻沒幾個。於是不少堅定支持人民黨的百姓就開始在分到的土地上勞動起來。
劉家鋪這裡本來就臨近淮河,雖然也經常鬧災,但是土地本身卻是濕潤肥沃,平素裡大家種麥子,一般都會在進入夏天的汛期前收穫。由於每年只種植一次,所以只要有點天災,這日子立馬就過不下去。去年發大水,周義英家家破人亡,全家死的只剩了她和三弟周義正。如果不是人民黨的隊伍帶這五弟周義生趕到劉家鋪,給大家吃的,還有隨軍的大夫給生病的人治病,周義英肯定會在病中被活活餓死。不僅如此,人民黨的隊伍更是破了圍子,開倉放糧,救下了劉家鋪附近的數千百姓。
因為自家的三弟和五弟都加入了人民黨的部隊,周義英本人也非常配合人民黨的工作,她被任命為劉家鋪的婦聯主任。因為兩個弟弟都參了軍,周義英家只分到了三畝地。地雖然不多,但是好好耕種的話,產出來的糧食也足夠周義英自己吃一年的。
每次回想起自己掙扎在死亡線上的日子,周義英都覺得很是後怕。如果不是那時候她心裡頭始終有一絲求生的**,始終堅持著想活下去。或者人民黨的隊伍再晚來哪怕一天,周義英就絕對活不到現在。
一想到這些,周義英就覺得背後一陣發冷,然後整個人都振奮起來。原本的疲憊感被恐懼驅逐的一乾二淨,她輪起鋤頭繼續開始幹活。
「周主任,周主任。」當周義英剛干了計劃裡頭一半的農活,就聽到有人在喊自己。停下鋤頭一看,喊話的卻是縣裡的通訊員。小伙子中等個頭,身材很是健壯,因為走了很遠的路,圓臉上紅通通的,額頭上滿是汗水。他大步流星的就到了周義英面前,「周主任,吳書記要你現在就去縣裡頭一趟。」
「怎麼回事?」周義英覺得很不解。
「這個具體情況我也不知道,你去了縣裡頭吳書記應該會告訴你的。」通訊員口風很緊,根本不透露具體的情況。
周義英看問不出什麼東西,也不再多問。但是她看了看墾了一半的農田,忍不住露出了一絲為難的神色。
「周主任,我來之前吳書記已經交代了,耽誤了你的農活我來幹。」說完通訊員就接過了周義英手裡的鋤頭。
周義英連忙攔住了通訊員,「讓你干也不合適啊,再說你跑這麼久,可是累壞了。」
通訊員爽朗的笑了笑,「周主任,你看我每天跑來跑去的,也不見我幹活,你是不是信不過我。我們部隊上可是都有自己的地,你別看我在外頭跑,種地的時候疑點活都不少干。再說了,周主任你也在部隊裡頭專門學過幹農活。你還信不過我們啊。」
聽通訊員這麼說,周義英也不能再說什麼了。她自己原本也沒有墾地的經驗,現在學到的這些能耐都是在幹部培訓的時候集體訓練的。該怎麼握鋤頭,該怎麼用力,鋤多深,怎麼合理分配體力,怎麼和自己的惰性作鬥爭。俗話說「殺豬殺頭殺屁股,各有各的殺法。」如同人民黨這種培訓耕地的方法就顯得很奇怪。
但是負責培訓的幹部反對這種想法,周義英還記得那位看上去十分年輕的幹部說道:「所謂各有方法,最大的區別之一就是肯不肯用了自己的全力。若是心裡頭其實根本不想勞動,自然就有各種說法。若是心裡頭只想著把活幹好,別的什麼都不想。那麼我教給大家的這些方法是經過總結提煉的,是最好的辦法。如果有什麼不同,那是因為大家的身高,體重,體力,這些實際存在的差距導致的力度,用勁次數的不同。這才是所謂的各有不同。但是我們教給大家的這個方法是沒有錯的。」
周義英原本還不信,但是她親自試了幾天之後發現,一切果然如同培訓幹部所說,只要自己腦子裡頭有別的想法,無論是想偷懶也好,或者是希望幹得更快也好。反正只要腦子裡頭有了完全按部就班工作之外的任何想法,這農活就干的很累。而且總是會遇到些別的問題打亂了原先的計劃。當自己完全按照培訓幹部所說,什麼都不想,只是按部就班的去一點點完成。該用多大力氣就用多大力氣,該什麼時候休息就什麼時候休息,這農活反倒能夠按時按點保質保量的完成。身體雖然累,心裡頭卻一點都不累。反而吃得好睡的香。
為此,周義英還專門詢問了培訓幹部,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培訓幹部自豪的說道:「這就是咱們人民黨的陳主席說的科學。」
「科學」是啥,周義英到現在也沒有弄明白,但是她確信了兩件事,第一就是要跟著人民黨走,第二就是要聽人民黨和陳主席的話。到現在為止,她只要做到這兩條,還沒有吃過虧。
「那你把我剩下的地給墾完吧。」周義英邊說邊領著通訊員確定了她家地的範圍。
「這鋤頭用完了送去哪裡?」通訊員問。
「送去村裡頭的農會那裡,我這鋤頭上有編號,你說明情況之後,他們就會把鋤頭給收好。」
問完了問題通訊員也不多話,只簡單說了句「好勒!」,就掄起鋤頭開始幹活。周義英看得出,這小伙子果然是完全按照人民黨培訓的方法來幹活的。動作不快不慢,完全是符合了自己的節拍。男生就是有勁,周義英需要五鋤頭才能墾到20厘米的深度,小伙子只用了三鋤頭就做到了。通訊員就這樣心無旁焉的專心勞動,那舒展自然而且生氣勃勃的動作怎麼看著都喜人。周義英一時竟然無法把視線從通訊員身上挪開。
也不知怎麼的,看著通訊員的矯健身影,周義英突然覺得臉上有些發燒,心裡頭一陣說不出的慌亂和緊張,就好像有只小兔子在胸口裡亂跳一樣。她強忍住這種心情,轉身向著縣城方向去了。
周義英趕到縣裡頭的黨委辦公室的時候,見到裡頭除了縣委書記還有縣長之外,另外坐了幾個不認識的人。縣委書記也好,縣長也好,還是那幾位不認識的人也好,他們都穿著軍裝,特別是那幾位不認識的人,不僅僅四個兜的幹部軍服。而且腰裡頭不是布制腰帶而是皮帶,皮帶上還挎著手槍。看著就是威風凜凜。這幾個人臉上都沒什麼笑容,也不怎麼說話。聽別人說話的時候,眼神始終是冷冷的。只是和這幾個人對視了一眼,周義英就覺得背後有點發冷。
「這位是我們劉家鋪區的婦聯主任周義英同志。」縣委書記吳遼給雙方引薦,「周義英同志,這幾位是呃」縣委書記吳遼突然停頓下來。
那幾個陌生人中為首的那位平靜的插話進來,「我們是人民內務委員會調查科的,這次過來是瞭解一下剛發生的那起武裝衝突事件。聽說周義英同志在裡面起到了很大的作用,我們請你過來說說情況。」
周義英這幾月來大概瞭解了人民黨和新政府的大概職能部門,有黨委,軍委,各級政府機關,還有公安、檢察院和法院等部門。還有武工隊、農會等組織。卻從沒有聽說過有什麼「人民內務委員會」這麼一個部門。看著縣委書記那稍帶尷尬的神色,周義英也不明白這些人到底是何方神聖。不過到現在為止,這幾個人給她形成的最初印象裡頭,他們絕非易與之輩。
「大家那坐吧。」為首那人說道。等眾人落座之後,他拿出紙和筆平靜的說道:「周義英同志,請你說出你的姓名,性別,年齡。」
「啊?」周義英並不知道這話到底是什麼意思,問自己的年齡,這個倒可以理解。但是雙方面對面的坐著,對方一面叫著自己的名字,卻還問自己的姓名和性別。這些人看不出自己是女生麼?
人民內務委員的那位同志看著周義英迷惑的神態,也不著急,而是用平靜到幾乎可以稱為冷漠的聲音又說了一次:「周義英同志,請你說出你的姓名,性別,年齡。」
面對這等刁難,周義英不知道該如何應對了。她用一種求助的目光看著縣委書記吳遼。而縣委書記吳遼也沒有往日裡的開朗,他用一種不得已的語氣說道:「周義英同志,你就如實回答麼。這有什麼回答不上來的。」
既然吳遼書記已經這麼說了,周義英硬著頭皮看向了人民內務委員的同志,「我叫周義英,女,今年23歲。」回答完了這三個簡單的問題,周義英覺得渾身不自在,特別是向男人直截了當的承認自己的女性性別,周義英覺得羞臊的有些無地自容的感覺。
人民內務委員的同志平靜的記錄下來這些內容,這才繼續發問:「介紹一下你的家庭情況。」
聽到這個問題,縣委書記吳遼的臉上突然抽搐了一下。他站起身,「這幾位同志,要是沒有別的事情,我就和縣長一起先去辦公了。」
「好的,吳書記你們先去忙。」內務委員會的同志答道。
「周義英同志,問你的問題你要說實話。只用說實話就行了。」吳遼又交代了一下,就帶著縣長離開了會議室。
看著眼前的幾位冷靜的慎人的人民內務委員的同志,又聽著大門關上是發出的碰撞聲,周義英竟然忍不住打了個小小的寒顫。
或許是看出了周義英的不安,對面的同志臉上的神色稍微放鬆了些,他的聲音裡頭第一次有了一種稍稍安慰的聲調。「周義英同志,請你不要有什麼擔心,我們調查只是為了搞明白事情的來龍去脈,沒有刁難你的意思,這是我們工作的流程。請你配合我們的工作。」
「我知道了。」周義英答道,她只能這麼回答,因為也根本沒有拒絕這種說法的理由。
「那麼周義英同志,介紹一下你的家庭情況。」
詢問就這樣繼續進行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