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鳳台縣的軍營女性駐地的宿舍裡頭,黃玉玥在營地水房裡頭用一條布巾在陶盆裡頭擦了臉,又用一把十分粗糙的木梳梳理了頭髮。這是人民黨提供給新「請來」的女教師的制式配給。全部配給包括兩套深藍色軍裝,兩套內衣和鞋襪。一把木梳,一個木質鉛筆盒,牙刷,以及一面小鏡子。她萬萬想不到十幾天前自己的人生就發生了這樣的巨變。人民黨攻城的時候,秋瑾先生把大家聚在一起,看著手拿短槍英姿颯爽的秋先生,大家覺得都安心不少。槍炮聲,喊殺聲響了一夜。女孩子們聚集在一起,相互依偎著。不少人被嚇的哭起來。
戰鬥結束之後,街上佈滿了身穿藍色軍服的工農革命軍士兵,大家也不敢出門。當人民黨部隊的士兵們晚上衝進來粗暴的把大家繩捆索綁的抓走,女學生可是嚇壞了。女孩子聽說過壞人把女生綁走的故事,這也是有時候女孩子們互相講故事裡頭重要的一部分。但是等到這等命運突然降臨在自己頭上的時候,女孩子們一個個都被嚇傻了。根本沒有反抗的能力。,不少女學生當場就被嚇昏。
第一晚女孩子們是在馬背上渡過的,人民黨的部隊是連夜的行軍。到了第二天早上,已經顛簸了一晚上的女孩子們被放下來,在營地的帳篷裡頭睡了一晌午。中午被人叫醒以後,出現在她們面前的是一隊荷槍實彈的軍人。為首的就是人民黨主席陳克。
黃玉玥現在還能清楚的記得陳克當時的發言,「大家好,我是人民黨黨主席陳克。是我下令把大家請來的。從現在起,你們就是我們人民黨聘請的女老師啦。我聘請大家目的很簡單,我們的根據地辦了很多學校,需要很多女老師。但是現在我們沒有這麼多女老師,只好請大家來參加工作。」
聽到如此傲慢的發言,女孩子們不僅沒有感覺安心,相反不少都給嚇哭了。陳克也沒有多廢話,「這次來的時候,順道帶了一些大家的衣服和生活用品。不過倉促之間沒有帶齊,大家把自己的東西領回去吧。」說完,陳克命令部隊把一堆從女校宿舍搬來的東西運來讓眾人自己找回自己的行李。
女生們萬萬沒想到居然還能拿回自己的東西,敵對情緒稍微降低了點。倒是有女生哀求陳克,自己的東西不要了,只要求回家。陳克爽朗的笑道:「這種要求提都不要再提,我們人民黨背了強搶民女的惡名,好不容易把認字的諸位給請來。那是絕對不可能讓諸位回去的。」
女生們被一群士兵圍著,又聽到這樣的話,不少人乾脆放聲大哭。陳克也不去勸,只是撂下一句話,「誰哭夠了就去吃飯。」
黃玉玥沒有哭,作為一個十五歲的姑娘,她在女校裡頭還算是比較年長一些的。陳克那斬釘截鐵的態度已經表明,她們是絕對不可能輕易被放走的。想回家只能瞅準機會逃走才行。而餓著肚子是沒辦法逃走的。所以她第一個站起身來前去吃飯。
這年頭能上女校的女孩子出身都很不一般,那種一看就沒有發展前途的女孩子,父母也不會讓她們在女校丟自己的人。在人民黨強大的威懾力下,女孩子雖然也哭哭啼啼,最有決心的女孩子也不過堅持一天沒吃飯,就都暫時順從了。
部隊行軍的時候對這些女孩子照顧的相當不錯,她們至少可以兩人一馬,而其他人,包括陳克在內全部是步行。但是這等優待也不是沒有代價,陳克向女孩子們宣佈,人民黨是不許裹腳的。裹腳是對女性們從身體到精神上的摧殘,女孩子的裹腳布被強行拆掉。對著這點,黃玉玥本人心裡頭倒是頗為支持。秋瑾先生開設的女校本來就反對裹腳,不過這等事情也不能完全強迫。但是秋先生反覆的灌輸下,女生們對裹腳也有了極大的痛恨。人民黨用一種強制的方式將女孩子們的腳解放出來,其實不少在家裡頭不得不纏腳的女生倒是有點心中竊喜。
女孩子們都沒有走過這麼遠的路,翻山過嶺,然後又坐船。一定要說的話,沿途的風光還有工農革命軍們威武的軍容,在這些女孩子們眼裡頭並不討厭。很明顯的一個變化就是,軍隊行軍為了鼓舞士氣,經常要唱軍歌。這些從編曲到歌詞都健康向上的曲子,特別是那首《我的祖國》,女孩子們聽的多了,甚至有人在部隊唱起這首歌的時候偷偷的跟著低聲哼唱。「一條大河波浪寬,風吹稻花香兩岸,我家就在岸上住,聽慣了艄公的號子,看慣了船上的白帆。」
安慶女校的學生們都識文斷字,又住在江邊。只是聽起這首歌,就彷彿能夠看家鄉的模樣。而能夠唱這種軍歌的軍隊,應該不是壞人吧。不少女孩子們都忍不住這樣想到。
到了鳳台縣之後,女孩子們驚訝的發現,來迎接她們的居然是一些女性軍人。不管人民黨的部隊是如何嚴守紀律,對女孩子們是如何的禮貌周到。但是和大批男性共同行動本身就不是什麼讓女性習慣的事情,見到了女性的同伴,女孩子們彷彿又找到了女校裡頭在秋瑾先生領導下生活學習的感覺。
今天是大家第一天正式上課的日子,雖然不知道未來是什麼模樣。但是黃玉玥很清楚,自己再也不可能回到在安慶女校時候的那種平靜日子。這倒不是基於她對革命有什麼認識。而是出於一種非常普通的認識。一個女孩子被人強行綁走,哪怕是回到家後自己的家人相信這種離奇的經歷。但是外人無論如何都會說三道四,以後的日子總是極為難過。
講課的是老師是游緱,她工作極為繁忙,但是接到擔任教師的命令之後並沒有拒絕。「同學們,我叫游緱。從現在開始你們就是鳳台縣師範學校的學生了。我們代表根據地教育部歡迎大家。」因為學習了普通話,游緱的聲音清亮的很。女孩子們看著英姿颯爽的游緱,沒人敢吭聲。
「同學們,現在根據地教育部的部長是嚴復先生。大家誰聽說過或者看過《天演論》?」
大大出乎游緱意料之外,所有的女孩子都怯生生的舉了手。秋瑾頗為喜歡天演論,在女校裡頭經常講「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道理。結果女孩子們也都得以知道了《天演論》與嚴復的大名。
「咱們的教育部長就是寫《天演論》的嚴復先生,等大家從學校畢業,就會在嚴復部長手下工作。希望大家好好學習,早日畢業。」
「文青你就把這麼些個女孩子塞給我當手下?」嚴復向陳克問道。
陳克點點頭,「讓我培養一批識文斷字的女老師,根據地怎麼都得七八年才行。與其等那個時間,搶人還更加合算些。」
「文青就不怕那些女孩子的家人埋怨?」
「埋怨?他們現在埋怨,等我們解放了全中國,這些人就知道自己有多幸運。」
聽了陳克的話,連嚴復這等嚴肅的人也不禁莞爾。
說笑歸說笑,嚴復對陳克這麼一大早就把自己找來有些奇怪。而且陳克的表情看著怎麼都不像是要討論具有建設性的話題。「陳主席,找我過來到底有何事?」
陳克神色很平淡,這是他用純粹的理性考慮問題時候特有的表情。當這種表情出現的時候,總是有些人喪命。「這次咱們抓了一大批滿清的官員,這些官員裡頭手上有人民血債的會在公審後處死。嚴先生你對官場比較熟悉,這裡頭有沒有你覺得不該死的人,有哪些是我們能夠用的人。我會根據嚴先生的單子對他們進行另冊處理。」
嚴復這些日子已經大概瞭解了陳克對殺戮的態度,陳克並不是一個嗜殺的人。每一次殺人,陳克都希望能夠起到最大的政治宣傳效果。嚴復對於這種頗為「法家」的態度是相當贊成的。「安徽布政使馮煦這個被稱為江南才子。為官清正,也是個做事的人。陳主席不妨可以用一用。至於其他人麼,我沒打過交道,也不知他們有何能力。倒是沈曾植學問頗深,不妨一用。」
陳克知道嚴復只想保這兩個人,對其他人嚴復根本無意搭救。這種表態倒是頗為明智,陳克很滿意,他笑道:「這事情可交給嚴先生來處理。不過我有個標準得向嚴先生說清。我們的政府用人和以前不一樣,我們不是招降納叛。這兩個人就算是願意加入新政府,我也不可能封官。新政府用人是要通過組織部審定的。我們這裡不養幕僚的。所以嚴先生不妨對他們直說,如果願意投身人民革命。要麼從基層做起,若是覺得面子拉不下來,我們組建了文史辦公室,工作就是把那些文言文翻譯成白話。倒也符合這兩位才子之名。」
嚴復一聽便覺得這兩人只怕會選擇去文史辦公室。他們都是高官,定然是拉不下來面皮從基層辦事員開始的。
「哦,對了。我還想起一件事。」陳克突然興奮起來,「嚴先生,這兩位都是才子,你不妨告訴他們,有一個能名留青史的工作,看他們願不願意幹。」
看陳克如此興奮,嚴復對這個「名留青史」的工作也生出好奇來。
從陳克那裡出來,嚴復拿著陳克簽署的命令把馮煦從大牢裡頭提了出來。馮煦認識嚴復,雖然對嚴復加入革命黨很是不解,但是馮煦也沒有多話。嚴復先帶著馮煦洗了臉,換了衣服。馮煦對換上一身短衣毫不在意。這時代,短衣是干力氣活的人才穿的。嚴復打量了馮煦的神色,至少在馮煦臉上看不出來絲毫因為穿了短衣後感到受辱的神色。這份涵養倒是頗為不同。
嚴復帶著馮煦向自己的住所走去。一進門,馮旭就見到沈曾植正坐在屋裡頭,沈曾植見到馮煦穿了身人民黨的深色藍色短衣制服進來。以為自己眼花了,仔細看了半晌,這才試探著問:「是馮兄麼?」
「正是。沈兄也在這裡。」馮煦笑著說道。
馮煦並不因為見到被俘的沈曾植被俘而感到意外,人民黨都打到安慶去了,距離鳳台縣近在咫尺的壽州絕對不可能沒事。倒是沈曾植根本想不到遠在安慶的馮煦居然出現在這裡。他聲音都有些顫抖了,「馮兄怎麼會在這裡?」
馮煦的窘態只持續了片刻,他很快就恢復到了方才灑脫自如的模樣。馮煦笑道:「我來這裡的原因只怕與沈兄相同啊。」
「新軍副協統蒲觀水投奔了人民黨,蒲觀水帶人偷襲了壽州,我才被抓。難道,難道人民黨偷襲了安慶?」沈曾植還是不敢相信人民黨居然敢千里迢迢的去打安慶……
「蒲觀水投靠了人民黨?」馮煦是第一次聽到這個消息,不過馮煦到也不在意這等小事了,他大大方方的承認道:「這次人民黨倒不是偷襲,而是直接攻打安慶,只用了一晚上就拿下了安慶。」
「安慶如此名城,只是一晚上就陷落了?」沈曾植完全被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見沈曾植如此震驚,馮煦哈哈笑道:「是啊,嚴幾道教出的好徒弟。乘船千里奔襲,一夜拿下安慶。將來這史書上肯定是要大書一筆的。我被抓嚴幾道的弟子抓了,說不定還能作為陪襯出場,也算是青史留名。哈哈,哈哈。」
沈曾植對蒲觀水騙了自己導致被俘一事頗為不忿,聽了馮煦的話,他突然覺得這種恥辱倒也沒什麼了。人民黨實力已經到了如此地步,就算是硬攻壽州,沈曾植也抵抗不了的。
馮煦也不再管沈曾植,他轉過頭對嚴復說道:「幾道,你把我老頭子從大獄中提出來,想來是要勸降了。」
「正是。不過我倒覺得並非全然是勸降。人民黨的陳克主席有件名垂青史的大事想請兩位做。」
馮煦笑道:「我一個老俘虜,就是把我殺了,也學不成方孝孺。幾道你就直說好了。」
聽馮煦這麼問,嚴復正色說道:「我現在就任根據地的教育部長。因為要推行強制義務教育,就是學齡兒童必須上學的制度。教育部要編寫一本新華字典。和康熙字典不一樣,用的都是簡字,易學易認。兩位仁兄都是才子,對文字瞭解的可比我深厚的多。這本新華字典是官方字典,等我們奪取了全國政權,所有官方的文字,必須是字典裡頭的文字。而字典扉頁上會有編撰者的名字。」
聽了這話,馮煦和沈曾植臉色都是大變。沈曾植臉上滿是嘲諷的神色,過了一陣,他終於忍不住說了一句「沐猴而冠」。
倒是馮煦正色說道:「安慶一勝固然是神來之作,但是幾道你現在不過蝸居一隅。想奪了天下只怕是千難萬難。何必這麼著急做這些面子功夫?」
嚴復態度嚴肅的對馮煦說道:「面子功夫?編字典卻不是為了面子。」說完,嚴復拿出一疊文稿,把其中的兩份遞給了對面的兩位大儒。
馮煦看著標題,上面寫著「養蠶方法」四個字。通篇皆是簡字寫成的白文。用的是西文從左到右的橫向書寫,講述的是蠶的生長特點,該如何飼養蠶,讀起來很是無趣。但是看完之後,馮煦覺得對養蠶的大體過程有了一個認識。關於蠶怎麼長大,推幾層皮,各個階段都有什麼變化特徵,這文裡頭寫的很是認真。
「這字寫的可不怎麼樣。」馮煦笑著說道。
「這是人民黨主席陳克的字,陳文青也自稱寫字猶如蒼蠅爬紙。」嚴復笑道。
馮煦微微搖搖頭,「倒也沒有那麼不堪,寫得多,練得少而已。我看寫這字的人心裡頭卻是極為平和,只是心思不在練字上,多臨臨帖,當有進步。」
嚴復對馮煦還算中肯的評價並不滿意,他試探著問道:「馮兄只看字,卻不看內容麼?」
「我正想請幾道說說這是何意。」
「我們人民黨教書,卻完全是為了用。既不講文字對仗,也不講韻律工整。這篇文叫做說明文,讀過書的人,能看懂這些說明文還有各種告示就行。所以不用太多,上了四年小學,能認1500字,學過基本常識,能看懂這些文字就行。」
「哦?不讀詩書麼?」馮煦好奇的問道。
「有一點基本講述,但是主要內容則是能通過認識,讀懂諸多政府公告和說明文就行。至於理解,讀的東西多了,自然能有所理解。所以才需要推行簡化字。」
聽了嚴復的話,馮煦更是好奇,「那讀書何用?只是為了用,而不是為了明理?」
「馮兄和沈兄不妨看看這篇文章。」嚴復說著就拿出了陳克的新作《孔乙己》。
馮煦和沈曾植都是才子,能一目十行。片刻間已經看完,沈曾植冷笑道:「若按書中所寫,那讀書有何意義。只是危言聳聽罷了。」
馮煦倒是沒有這麼激烈,「哈哈,按這文所寫,完全簡字的新華字典倒不是沒有用處。至少大家不用去學茴的四種寫法。這也是陳克所寫吧,讀起來可憐,但甚是刻薄。」
「這文字本來就是工具,我們人民黨的教育部目標很簡單,讓大家能夠通過認字過上更好的生活。至於明理,那還在其後。」
「不為了明理,讀書有何用處?」沈曾植已經有些憤怒了,「幾道,你這是助紂為虐啊。只是為了牟利而讀書,與商人有何區別?而且這書裡頭用的都是簡字,看上去粗鄙不堪。」
嚴復對沈曾植一味的唱反調已經很是不滿,他硬生生的頂了回去,「明理自然是我們人民黨的道理,莫說認了1500字。就是一字不識,照樣能明理。孔夫子還說過,禮失求諸野。百姓也沒有那麼不堪。而且沈兄看來簡字粗鄙不堪,想來百姓學起來那是容易的很了。我們要的是易學易記,是否粗鄙卻不在考慮之內。」
見嚴復和沈曾植就要爭吵起來,馮煦揮揮手,「幾道的意思我知道了。我一個老囚自然沒什麼可選的。若只是編寫一本新華字典,我倒是能幹干。」
「那馮兄」嚴復連忙想繼續勸說。
馮煦揮手打斷了嚴復的話,「幾道的好意我心領了。但是大清不滅,我是不會投降的。無論如何,我是滿清的臣子。滿清不滅,我實在是不能另投他人。」
「那馮兄為何要接下這編撰字典之事?」沈曾植對此甚是不解。
「書同文,車同軌。既然陳克有這等心思,那氣量實在是不一般。而且幾道來負責此事,向來不會辦的太差。我曾經想過在安徽普及教育,但實在是力不能及。不管陳克陳文青有何想法,能讓百姓認字總歸是好事。我上不能報銷朝廷,至少也給百姓做些事實。而且陳文青此人既然說我能通過這本字典青史留名,我也不妨想試試看。」
嚴復忍不住勸道:「馮兄,你就不想脫了這囚徒之身麼?」
馮煦對嚴復笑了笑,「幾道能帶我出了大獄,想來已經擔了風險。幾道如此好意,我不能不受。不過我還是那話,清廷不滅,我不領投他人。也不是為了別的,只是為了自己安心而已。」
見馮煦如此堅定,嚴復也不再勉強。「沈兄,你的金石字體天下聞名,抄寫一事,我只能拜託沈兄了。」
馮煦既然已經表態,沈曾植也不願意再說愚忠一事,如果這麼說擺明了是嘲諷馮煦。沈曾植對馮煦還是非常尊重的。他還是有些氣鼓鼓的說道:「我只是抄寫,編輯一事我絕不參加,那扉頁上萬萬不可寫我名字。」
對於沈曾植的固執,嚴復也不再勸,「那我就去回復陳克主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