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保險團的軍營很大,依托了碼頭附近的空地,足有幾十畝地。操場自然也足夠大。陳克與柴慶國在遠離別人的地方說話,完全不用擔心被竊聽的問題。
「慶國,我知道你很辛苦。我也知道你也一肚子怨言。這是我做得不夠,因該給大家多談談心裡話,應該好好給大家講講咱們的未來會是什麼樣子。這麼悶著頭干,大家肯定不滿意。」陳克的話很誠懇,這不是他的客套,而是隨著與地主們的談判越來越接近目的,陳克已經有了初步完成根據地建設的把握。在這個時候,陳克終於認為可以向同志們談一談真正的革命到底該怎麼走了。
柴慶國一聽說開會就頭痛,人民黨的會議實在是多,佈置工作,總結工作,發動群眾,鼓舞士氣,屁大點事都要開會。如果只是分配任務倒也罷了,最讓人難受的就是政治學習,淨講些聽著有理,實際上一幹起來就完全走樣的事情。那些轱轆話一個坑套一個坑,讓人覺得雲山霧罩的。
「文青,與其開會還不如給大家多添點肉吃。對了,咱們的養豬場現在也該差不多了吧,現在下頭怨聲載道,你開會還不如抬幾頭豬去給部隊吃。那比啥都強。」柴慶國說道。
「哈哈,把主意打到養豬場上了。老實交待,你是不是和華雄茂商量好了,他給我這麼說,你也來這麼說。」陳克大笑起來。
柴慶國其實只是隨口一說,在他的造反經驗中,最能鼓舞士氣的就是吃肉喝酒。每次要打仗之前,肯定是一頓好酒好肉。特別是那些心腹骨幹,更要招待好。人民黨和保險團完全是反其道行之,黨員幹部們的伙食與戰士沒有任何區別。再加上現在是災年,那伙食清湯寡水,人人肚子裡面一定點油水都沒有。前些日子裡面勞動不多,大伙還能頂得住。現在突然就開始大幹,勞動強度這麼大,戰士們的身體是真的受不了。一個個汗流浹背,那都是虛汗啊。
「文青,農忙時節地主招待短工,頓頓得有酒肉,沒酒肉短工不給你好好幹活。甚至你連雇短工都雇不來。咱們現在幹得活比農忙都忙,按戰士們所說,這是把人往死裡用啊。這是大家顧念著你有救命之恩,顧念著咱們好歹讓大家都能有地種。大伙不想背井離鄉,有地種總是有個盼頭。這才沒有散。文青,我在鄉下的時候,從來沒有見過幹這麼多的活,幹這麼重的活。說真的,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多人一塊幹這麼重的活。」柴慶國就這麼滔滔不絕的說了下去。雖然一開始他是想來告訴陳克,自己要走了。可是一談起工作來,柴慶國就忍不住打開了話匣子。這些天來的苦累,工作中遇到的各種艱難,讓他不傾訴就難以釋懷。至於陳克會不會如同以前一樣,聽到大家說苦說累就要批評教育,柴慶國已經完全不在乎了。大不了陳克把自己攆走,柴慶國是一定要把滿肚子的苦水給倒出來才行。
陳克沒有發怒,他神色十分凝重的傾聽著。柴慶國說起戰士們一個個在泥水中滾的跟泥猴子一樣,上頭太陽曬,下頭水氣蒸,身體弱的戰士幹著幹著就暈倒在泥水裡面。不小心倒在水中的木枝上,把身上戳個口子的也有。聽到這些,陳克臉色凝重,歎了口氣。
柴慶國看陳克動了情,氣勢更旺,他指手畫腳的大聲說道:「文青,南方的土和咱們北方的土不一樣,它黏的多。水泡透了,你一鍬下去就挖不了多大一塊。工程科的人都他媽瞎鬧騰。一個人一天挖三米長的溝。一米五深,一米寬,一個人一天能挖一米五長就不錯了。你知道咱們一天要用斷多少鋤頭麼?其他同志是幹活很賣力,可是光這些同志帶頭干能多干多少呢?大家能幹下來這麼幾天,只是嘴上說說。該幹活還是在干,已經很夠意思了。就這麼下去,再干五天,那就肯定要嘩變啊。而且不僅如此,有些個黨員和幹部居然玩什麼生病。這他媽誰定的規矩啊,生病就可以不幹活。有幾個老排長居然說自己病了,要請假。我當時就告訴他們,沒累死在那裡就給我幹活去。這種事情不能開這個頭。還有沒有規矩了!」
聽了這話,陳克心中生出了一種警惕,但是臉上絲毫變化都沒有。實際上在制定計劃的時候,陳克已經把這個最長的勞動時間給計算進去了。現在需要的就是在短期內完成最苦最累的活,也就是排澇的工程。只要能加速排澇,其他的工作反而不會這麼累。而柴慶國提出的這個問題,給陳克敲了個警鐘。雖然陳克精心算計了人民對於生產自救的熱情,但是實在沒有想到,如此高強度的勞動對於勞動熱情的殺傷力是如此強大。
想到這裡,陳克趁著柴慶國說的稍微有些累,暫時中斷的時候插話進去,「慶國,你真的很辛苦。我向你敬禮了。」
說完,陳克立正,向柴慶國認認真真地敬了一個軍禮。人民黨自然不可能有什麼跪拜禮,更不會有什麼打千作揖的禮數,軍禮就是軍事幹部能夠行的最正式的禮數。人民黨黨員現在在軍隊裡面的人佔了一半以上,大家都知道軍禮的意義。雖然滿肚子的怨言,覺得自己受了委屈,手裡面的權限被諸多小魚小蝦蔑視踐踏,甚至有了要離開的念頭。可柴慶國看到陳克這個地位在自己之上的領導者認認真真地向自己敬禮,他還是忍不住有一種感動。
陳克放下手臂之後,誠懇地對柴慶國說道:「慶國,你要知道,我對你有很高的期待。咱們黨裡面你是真正百姓出身的,最知道百姓想要什麼。你這次過來給我說這些,我很高興。我想讓你回去辦件事。你回去之後告訴同志們,明天就會安排一次勞軍慰問。我們會抬幾頭豬過去。兩天之內,我也會親自過去大家一起勞動。不是做做樣子,而是我會和大家一起勞動,吃在一起,住在一起,同志們干多少活,我也會幹多少活。最後,我還會給大家一個交代,為什麼這些天大家會這麼辛苦,這麼辛苦之後大家會得到什麼。你要把這件事情給我辦了。」
經過一番發洩,柴慶國胸中的悶氣終於消散了不少。陳克的話又讓柴慶國得到了一個承諾。原本想走的那個念頭早就飛到了九霄雲外。「那你可得快點,文青。就現在的樣子,撐不了幾天的。」
「我知道。我不會讓大家失望的。」陳克認真的答道。
「那我就先走了。」柴慶國說道。
「通行證開了麼?」陳克問。
「開了。」
「還有件事,你把那幾個想請病假的幹部名字給我寫一下。」陳克冷冷的說道。
「呃!」柴慶國沒想到自己一時激憤說出來的事情陳克如此在意。這可是背後上眼藥,在江湖當中屬於能做不能說的。人民黨規矩大,這幾個人絕對不會有什麼好結果的。若是被人知道是自己幹的,那名聲可就壞了。「那幾個人真的有點病,而且我也罵過他們了,他們也在繼續幹活。這件事情就算了吧。」
陳克想了想,這才點頭說道:「也好。這件事情就先這樣吧。你身為團級幹部,一定要讓注意同志們的衛生情況。不要喝髒水,不要隨地大小便,飯前一定要洗手。」
「這我都知道,排長班長們每天起來都要背誦這套規矩。他們管的很嚴的。」
「好吧,你工作忙,就趕緊回去吧。我現在就去安排這些事情。」陳克說完向柴慶國伸出了手,兩人手掌一握,柴慶國忍不住嘴角一抽。
「手上的泡疼啦。」陳克笑道。
「沒有,這些泡不算啥。」柴慶國也笑道。
「這泡再起兩層就不會再起泡了。我馬上就和大家一起起泡磨泡。放心,我身為旅長,大家都當了泡兵,我手上也得起泡。」
「唉!」若是別人這麼說,柴慶國也就是當個笑話聽聽,但是陳克素來說到做到,柴慶國雖然覺得沒什麼了不起,但是心裡面還是有些舒服了。
兩人告別之後,陳克沒有直接回會議室,他慢慢的在軍營裡面跺著步。柴慶國說的這麼東西,陳克真的不知道是好是壞。陳克沒有什麼農村生活經驗,也就是能夠分清麥苗和韭菜。知道日常的蔬菜長什麼模樣,是籐上結的,還是地下長的。農村的工作實在不是陳克的長項。這好歹人民黨的骨幹們大部分都有去年的下鄉社會調查的經驗,沒有那次準備,估計隊伍到現在自己就垮了。
情況到底有多嚴重呢?陳克很是擔心。最近他一直從事軍事和政治方面的事情,距離上一次慰問軍屬,慰問百姓已經最少有半個月了。而且安徽這地方鳳陽花鼓十分流行,就是普通的百姓自己都會唱幾段。陳克不認為21世紀的「流行歌曲」對百姓有什麼吸引力,他也就不露醜了。
革命不是打遊戲,開局你可以練習「微操」,遊戲裡面的工人和農民可不會有什麼情緒,給吃多少飯就干多少活。而現實中可不會有這等好事。想到這裡,陳克突然又想起一件事,柴慶國為什麼會突然跑來說這些呢?這些的確是問題,但是其他同志不說,偏偏是柴慶國來說,這是為什麼呢?在柴慶國說的這些話背後,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情況呢?
陳克絕對不相信自己有什麼王八之氣,能一張嘴大家都會五體投地,然後拋棄一切為了革命捨生忘死。而且自己的理念純粹是空中樓閣,如何把這個理念與這個時代相結合,是需要陳克來順應1906年這個時代,而不是讓這個時代來順應陳克的指揮。所以就是到了現在,陳克都不敢把自己真正的理念在全黨進行普及。歷史是一條大河,一個人只有順應這個歷史的洪流,而不可能逆歷史而動。陳克現在在鳳台縣就是要利用現有的情況創造出這個縣的「水流」,讓所有人都被這股細流所推動。
人的生物性本能就利己的,如果在社會性上有什麼利他的行為,那都是社會利益的博弈結果。就以陳克為例,他信奉『共產』主義的最初原因,也僅僅是唯物主義哲學讓陳克覺得能夠實現自我內心的解放。而不是對『共產』主義本身有什麼激情與熱愛。
想到這裡,他已經有些明白柴慶國此行的目的了。艱苦的工作削弱的不僅僅是百姓們和戰士們的情緒,同樣在削弱黨內的凝聚力。不管出於什麼目的,黨員們最初的理念都是來革命而不是來受罪的。他們希望通過革命實踐自己的人生價值。從這個意義上,陳克才是人民黨當中,甚至可以說是整個中國裡面「最革命」的一個人。其他人的革命僅僅是出於對於1906年中國的某一部分不滿,或者出於對某種可以看到的未來的期望。而陳克的思想裡面是對1906中國的全盤否定,而陳克所能夠看到的「未來」,更是遠在一百年後。
想明白了這點,陳克歎了口氣,自言自語的說道:「還是我脫離了群眾啊。我認為大家可以忍耐幾十天的辛苦,現在看完全不是那回事啊。」
自言自言自語的說完,陳克只能苦笑一下。很快他就從這種自我批評當中解脫出來,把想法轉入了更加實際的操作層面去了。
正在考慮的時候,卻聽見後面有人喊道:「陳先生,在想什麼呢?」
陳克扭頭一看,卻是胡行至頗為灑脫的走了過來。在看會議室那邊明顯臨時休會,讓大家歇會兒。地主們或者坐在屋子裡面的位置上,或者去廁所,或者三三倆倆的走出來聚在一起低聲交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