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路輝天是復旦公學的學生,一直積極的參加黃浦書社的各項活動。平時愛說笑,說話有點絮叨,經歷了這次事情之後,承認自己參與槍戰的回答簡明扼要。看向陳克的目光也沒有絲毫的躲避。陳克對此很滿意。
「還有誰。」陳克繼續喊道。
「在這裡的沒有了,其他幾個人都跑了。」齊會深回答了這個問題。他盯著陳克,像看出陳克的態度來。結果齊會深看不出什麼來,如果是以前,陳克總會有意無意的用神色來表現自己的想法,現在的陳克臉上除了剛毅和專注,再也看不出內心的情緒。
「參加完槍戰,好些天了,有什麼想法麼。」陳克問。說完,他又看到大家都站著,便擺擺手,「大家先做,我們開會。」
會議室是個教室,桌椅都很全。大家把課桌拼在一起,圍著坐下。沒有人佔據首位,陳克理所當然的在那裡坐下。不經意間,陳克舉中,左邊依次是齊會深,秦武安,黑島仁一郎,齊會深和秦武安之間空了一個位置,想來是給華雄茂留下的。右邊依次是游緱,何足道,謝明弦,武星辰,柴慶國,其他人在距離陳克更遠的依次地方坐下。路輝天乾脆坐在距離陳克最遠的對面,看上去倒有了種聽證會的意思。
經過例行黨會的規則,選出了本次會議的主席,也就是陳克。何足道繼續擔任書記員工作。
「我現在正式提一件事,以後人民黨內的正式會議,皆以同志相稱。」陳克說道。大家雖然不清楚陳克的意思,但是這個提議得到了全體的同意,「路輝天同志,我想問一下,槍戰好幾天了,你對這次的事情有什麼想法。」
路輝天正想開口,見到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他挺直了腰桿這才說道:「我行事過於魯莽,給黨造成了很多麻煩,我錯了。在之前的會議上我同志們也批評過我了。」
「還有其他想法麼?」陳克繼續問。如果是在以前,陳克只怕還會覺得路輝天的態度十分誠懇,大有可取之處。現在陳克對此已經沒有太多的感覺。他的注意力完全轉移到了別的地方。
路輝天看來被批鬥的不輕,對於陳克的逼問也並不太有反抗的意思,「我應該先對黨部說,我怕出事,帶了手槍……」
「這不是關鍵,我並不知道上海的黨組織到底是怎麼討論此事的。我想聽你說的也不是這些道歉的話。路輝天同志,我現在問的是你現在認為你對黨組織到底有什麼樣的義務和責任,你在黨組織裡面應該有什麼樣的發言權。」陳克很認真地說道。
路輝天沒有吭聲,這個問題黨組織幾個老同志並沒有問過,或者說即使問過,也沒有如此清晰的問出來。他對此雖然有千言萬語,卻無法一時清楚明白的說出來。
「做過的事情,無論你如何後悔或者滿意,都是過去。既不可能改變,也不可能重來。我現在要問的不僅僅是路輝天同志,我想問的是在坐的大家,你們感覺你們要在黨組織裡面有什麼樣的發言權,擔任什麼樣的工作,承擔什麼樣的義務。你們和黨組織的關係到底是什麼。我之所以要這樣問,是為了展望未來。按照黨組織的規劃,我們的運作重點就要轉到在安徽建立根據地的事情。我到北京去,也為是為了這個目的。現在我從北京回來了,我想問的是,大家對人民黨到底有什麼樣的觀點和看法。然後我才能決定,誰留在上海繼續工作,誰和黨中央一起到安徽去工作。」
陳克的話一結束,除了幾個老黨員之外,其他人都露出了驚訝的神色。陳克掃視了同志們一圈,看到了新黨員們忍不住互相對視,甚至有些人開始竊竊私語。他對老黨員們的保密性非常滿意。這才是黨的核心機密,如果那兩個背叛的人得知了這個機密,那麼以後的工作的確會遇到重大的挫折。現在,陳克高興的看到,這種事情並沒有發生。他已經能夠確信,老黨員們的保密性的確非常可靠。
「我覺得我應該知道更多的消息。」路輝天實在沒有想到陳克竟然這樣的坦誠布公,他懊惱的說道,「如果早知道要去安徽,那麼我就會謹慎得多。絕對不會這麼衝動。」
「你的意思是說希望能夠成為正式黨員。我這麼理解沒錯吧。」陳克問。他的聲音冷靜的毫無情緒在裡面。這種冷靜讓路輝天突然生出的抱怨立刻被凍結起來。「我……我的確沒有按照黨組織的規定來做。」他有些諾諾的說道。
回想到那個時候,路輝天突然覺得一陣悸動再次流遍了全身。每一條神經當中都一種發麻的感覺刺激著,整個身體都彷彿被固化而動彈不得。那是在事後才認識到自己從鬼門關中穿過的後怕,子彈橫飛的時候,路輝天根本呢沒有來得及想那麼多,在當時他只對槍聲並無概念,他只是對周圍突然有人倒地,還有那尖銳的聲音完全沒有正確的判斷。當時路輝天的疑問是,到底怎麼了?
這次的槍戰實在是大出意料之外,群情激憤的群眾們遊行到上海領事團的工部局市政廳前面的時候,看著荷槍實彈的巡捕們用畏懼的神色看著面帶憤怒的數千人,包括路輝天在內的遊行群眾們突然生出一種豪情,平日裡高高在上趾高氣揚的巡捕們一個個個膽戰心驚,這實在是極大的刺激了群眾們的情緒,雖然人民黨倒也計劃好了遊行路線,不過憤怒,激昂,以及群眾行動中形成的群體意識佔據了上風。「中國人不用外國人管」,「外國人滾出中國去」的口號是越來越響。隨著這些簡明扼要的口號,群眾人越來越有把這些口號付諸實踐的衝動。這就像被堤壩攔住的洪水,時間越長,水位就越高。路輝天站在隊伍最前面,他清楚的看到,對面警戒的巡捕們一個個面色陰沉,骨子裡面透露出的畏懼,從那緊握步槍的手指,從那緊縮的肩頭,還有那緊縮的瞳孔中,還有一些人臉上露出的絕望,都可以清楚明白的看到,感受到。
人民的氣勢已經壓倒了那些巡捕,如果再推一把,人民的洪流就能衝垮面前的一切,把那曾經高高在上的洋鬼子一把掀下去,踩在人民的腳底。就在這微妙的一刻,在人民憤怒的情緒已經徹底壓倒洋鬼子的這一刻,印度巡捕們開槍了。
路輝天沒有受傷,他和其他幾個同志都帶了槍。說真的,在遊行前,幾個私下購槍的同志僅僅是為了壯膽才決定攜帶了槍支的。在他們的感覺中,洋人橫行無忌,僅僅是因為有槍。他們才私下帶了槍,才會在遊行的時候把槍帶在身上。而且在鄉下社會調查當中,游緱就帶了槍,而且起到了非常好的效果。這才激發了路輝天等人帶槍的念頭。
不僅僅是遊行群眾有自己的群眾行為,那些被數千遊行群眾嚇得膽戰心驚的巡捕們同樣有自己的群眾情緒,因為處於弱勢的地位,他們的恐懼才加倍的得到了共鳴。幾聲槍聲之後,前面的幾個人被打倒了,後面的人卻本能的向前湧,想看個究竟。這狀況,彷彿是被印度巡捕開槍激怒了,幾千人的大動作,在幾十人的外國巡捕看來,真的如同海潮一樣,下一刻就要把他們吞噬了。既然已經有同伴開槍了,其他人根本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接著開槍了。
也就是群眾這個向前的動作拯救了路輝天等人,前排的人被紛紛打倒,位置相對靠後的路輝天才沒有被子彈擊中。群眾們終於知道事情不對,聽到慘叫與大作的槍聲,後面的群眾開始逃散了。也就是這快,路輝天被群眾挾裹著潰散了。滿腦子充滿了各種情緒和信號的路輝天直到跟著群眾們跑了好遠才有些清醒過來。而巡捕房門口已經是槍聲大作。
前幾天,路輝天一直躲在學校裡面,外面巡捕和官府都是大出動。除了他之外,其他幾個帶槍的同志都沒有再露面。直到齊會深親自到復旦公學去找他,他這才來參加黨會。才知道了自己跑了之後,上海領事團的工部局市政廳發生了槍戰。黃埔書社和人民黨的不少成員都被抓了起來。在嚴復和馬相伯先生的斡旋下,這些人才被放了出來。而在上海領事團的工部局市政廳前面被抓的同志們現在還關在巡捕房裡面。據說有人受傷頗重,生死不明。
也就是此時,路輝天突然感覺,或許自己不帶槍,同志們不帶槍就好了。在後來的會議上,路輝天也坦誠自己的錯誤。不過在承認了錯誤之後,他又有一個想法,難道自己不帶槍,那些印度巡捕就不會開槍麼?他可以確定的是,在印度巡捕們開槍前,自己和其他幾個同志並沒有掏槍,也沒有掏槍的打算。
「對這件事情,我想說的是,肯定是印度巡捕們先開的槍。我們的同志與他們展開槍戰,我們沒有錯。我們的錯誤只是不該這樣組織群眾遊行,不該沒有考慮到印度巡捕必然會對中國群眾開槍。不該把遊行群眾置於這樣的危險地步。至於那些洋鬼子麼,咱們對他們開槍開得不夠多,不夠有力。沒有開夠!」陳克的聲音迴響在會議室裡面。
這話震動著路輝天的耳鼓,方才因為回憶引發的那種困頓和麻痺感突然就消失了。對啊,如果只是針對那些洋鬼子的話,的確沒有絲毫寬恕的理由。他們手上有那麼多中國人民的性命,殺他們可一點都不冤枉。
「但是,那都是過去的事情。我現在想問的還是前頭的話,大家覺得自己在黨組織裡面應該有什麼樣的權力,應該承擔什麼樣的責任。如果不明白這些的話,我們沒有繼續下去的基礎。」
「文青……同志,請問你說的這個基礎到底是什麼。」說話的居然是王啟年。身為廣東人的王啟年看來這段是苦學漢語拼音,那口話已經很有些後市廣東普通話的意思了。
「我們要不要服從黨的紀律,要不要服從黨組織的決議。不僅僅是我們要聽了黨組織的安排,更重要的是有沒有把自己的工作幹好。如果只是說我們盡力做了組織上的安排,但是沒有把事情做好。那我想問,這樣的回答對不對?就這次遊行來說,遊行之前有沒有章程?如果沒有做好的原因是本來這種安排就有問題,還是我們的同志們執行的有問題?」陳克的聲音並不嚴厲,但是有一種不容下面的人不回答的決絕。
下面的同志都沒有說話,這個問題現在的確是不好回答的。到底是質疑黨的決議有問題,還是說下面的同志執行的有問題。這可真地說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的事情。因為參與並且組織這次上海大遊行,是黨組織的共同決議,在座的人都參與了投票。如果說只是下面的同志執行的有問題,那麼牽扯的人還少了很多。不過公道自在人心,這些同志們都知道,自己並沒有考慮到巡捕開槍的問題。而且不少人的目光落在齊會深臉上,在陳克不在的時候,齊會深雖然身為上海的黨組織隱隱的第一人,但是他的確提出過這個疑問。在最後的投票中,齊會深的疑問被否決了。齊會深在之後也是遵從了大家的意思來制定計劃的。
陳克現在明確的質疑,到底是黨支部出了錯誤,還是執行的同志出了錯誤。就現在看,只怕是都有錯誤,而黨支部的錯誤或許更加明顯吧。
「同志們,我們作為一個新的政黨,我想大家都學習過黨章吧。這個新式政黨並不想重蹈老式政黨的覆轍。更不想學滿清那種垃圾政權的做法。事實已經證明我們做錯了。有沒有覺得這次行動成功的,如果有認為這次行動成功的請舉手!」陳克朗聲問道。
沒有人舉手,不少人都低下了頭。
「那麼誰來告訴我,這次的行動目的是什麼?」陳克接著問,「那次黨會的臨時主席是誰。」
「是我。」齊會深大聲答道。
「那麼齊會深同志,請你告訴我,那次黨會討論出的決議當中,行動目的是什麼?」
齊會深翻出了一份記錄,然後朗聲念道:「本次人民黨參與上海會審公廨引發的群眾抗議行動,是為了通過本次行動,聯絡上海各個地方政治團體,加強在上海各個團體中的影響力和號召力。人民黨現在以黃埔書社的名號進行活動。通過這次遊行活動,盡可能吸收更多的力量加入黃埔書社。」讀完了這段,齊會深停下了朗讀。
所有人都不吭聲,這是黨組織的共同決議。
陳克又掃視了同志們一圈,在他明亮的目光下,不少人避開了他的視線,也有人挺直了自己的腰桿,認真地回望著陳克。看完了所有人,陳克這才說道:「這次的遊行示威並沒有達成我們的目的。那麼我們現在必須找出我們為什麼錯了。找出錯誤是為了以後不再犯這個錯誤。不是為了搞人事鬥爭,也不是為了把誰給掀翻或者把誰給推上高位。更不是找幾個人當作替罪羊。我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我們人民黨接下來要推動的中國革命,為了這場革命能夠成功,然後解放全中國的人民。所以在接下來進行下一步行動前,我們必須明白自己對這個黨組織有什麼要求,有什麼責任和義務。弄不明白這個事情,下次還會犯錯。這次我們有四個同志被捕,還有兩個叛變了,把我們內部的很多事情告訴了巡捕房。嗯!這就是不明白我們和黨組織之間關係的明證。」
陳克的聲音鏗鏘有力,原本低下頭的同志們也抬起了頭回望著陳克。
「根據人民黨的組織規定,大家都有發言的權力,特別是這次行動,既然每個人都投了票,我作為本次會議主席,我要求每個人都必須依次發言。這次會議時間會很長,現在我要大家暫時休會。該去廁所的去廁所,大家都想想自己要提出什麼問題。等華雄茂同志來了之後,我們就繼續開會。現在,休會。」
陳克的話音一落,有些人覺得很意外,有些人覺得鬆了口氣。陳克向齊會深和游緱說道:「你們和我去辦公室說話。」
三人到了陳克的辦公室,這是計劃中給陳克留下的一間辦公室。陳克方才把老婆何穎留在裡面。一進門陳克向齊會深介紹了自己的夫人。然後說道:「鈞潔,你先到處逛逛,別處學校就行,我這邊得開會。」
何穎這些天已經習慣了陳克這麼繁忙,她問道:「我們住哪裡呢?就在學校裡面麼?」
「問得好。會深,我住哪裡?」陳克先齊會深問。
「宿舍我已經安排好了。不過文青帶了家屬,我來調整一下。」
學校現在已經建成,黨會場所在教學樓,帶著陳克與何穎到了他們的宿舍之後,何穎看著這個四米乘六米的房間,倒也挺滿意。床也有,桌子,書架也有。何穎說道:「文青,你去忙吧,我來安排住處。」
出了宿舍樓,齊會深笑道:「嫂子真的是通情達理。」
「嗯,我也覺得非常幸運啊。」陳克笑道。正在走,卻見大門一開,遠遠就見到華雄茂進來。華雄茂瞅見陳克與齊會深,立刻飛奔而來。到了近前,他和陳克緊緊握手,「文青,你可回來了。你不在,好多事情真的是完全不一樣。」
這話說得言辭懇切,陳克忍不住偷眼瞟了齊會深的神色,只見齊會深神色自若,根本沒有絲毫慍怒或者失望。陳克這才說道:「正嵐,你沒事就好。上海的工作,成績是主要的。革命麼,總會有挫折。現在趕緊回去開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