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滿清官員們都是些老油子,遇到任何事情的時候都不會立刻表態。陳克提議何汝明來主持蜂窩煤製造一事,何汝明的直接反應並不是想到自己要發財了,而是考慮陳克這麼做是不是一個陷阱。所謂「無事獻慇勤,非奸即盜。」陳克沒有理由把這麼一樁富貴平白的送給自己。而陳克看著坦率的神色,富有鼓動性的話,倒是讓何汝明警覺起來。
「文青也不必著急。」何汝明臉上立刻浮現出那種官員特有的搪塞笑容。
陳克一看這神色,就知道何汝明決不肯輕易放話。他能理解這種心態,於是也微笑著說道:「這倒是我孟浪了。請何大人見諒。」
「文青這次到北京,想來不是為了這蜂窩煤的事情吧?」
「受嚴復所命,到北京拜見幾位師長。」
聽到這話,何汝明眼睛一亮,「文青可否告知,看看我能幫文青做些什麼。」
官場上要的就是各種關係。何汝明也是初到北京任職,如果能幫著陳克,也能順道搭上一些新的線。這等惠而不費的事情,他也不會輕易放過。
「嚴先生讓我先去拜訪京師大學堂的辜鴻銘先生。」
「哈哈,文青寫了那麼厚幾本書,想來應該是寫得極佳,不用想,辜先生定然是喜歡的緊。」何汝明第一次談及了陳克的作品,「文青的書,我其實還沒有來得及看。接到嚴先生的信,我正在準備來北京就任,卻是忙得不可開交。」
「不知何大人在現在官拜何職?」
「在禮部當個五品官。不值一提。對了,我怎麼聽說文青和我家管家有那麼些不快,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都是誤會,沒什麼了不起的。何大人不必在意。」
「文青準備何時去拜訪辜鴻銘先生。」
「今天下午就去。」
「可否用我派車送文青過去。」
「多謝何大人,我準備步行過去。」
「這是為何?」
「我每到一地,定然是步行前往,也算是看看北京的風土人情。」
「聽文青口音,難道不是北京人。」
「怎麼可能。我沒來過北京呢。」
「我倒是以前來過北京,這裡這一兩年變化頗大。」何汝明笑道。接著他談起了他的掌故。
北京城由於道路多是土路,因年長日久路面積起很厚的泥沙粉塵,「天晴時則沙深埋足,塵細撲面,陰雨則污泥滿道,臭氣蒸天」。這些泥沙粉塵一是來自路面本身的風化;二是住戶亂倒垃圾;三是嚴重的風沙「月必數次或十數次,或竟月皆然」,「每當風起,塵氛埃影,沖天蔽日」,一年北京城要落下不知多少黃土塵沙。
再則,那些交通要道的中間本是輦道。皇帝出來一次,要在輦道上鋪一次黃土,日久天長,輦道漸漸高出地面,夏仁虎在《舊京瑣記》裡說:「北京市在未修馬路以前,其通衢中央皆有甬道,寬不及二丈,高三四尺,陰雨泥滑,往往翻車,其勢甚險。詢之故鄉,雲此本輦道,其初駕過必鋪黃土。原與地平,日久則居民爐灰亦均積焉,日久愈甚,至成高垅雲。」
甬道高出地面,也有「居民爐灰亦均積」的因素在內。原來當年北京的住戶,把家裡庭院清掃的垃圾都倒在門外的路面上,結果「灶燼爐灰、瓷碎瓦屑堆如山積」,這樣不僅交通要道的路面高出地面三四尺,連居家門前的「街道高於屋至有丈餘,人則循級而下,如落坑谷」。
由此可以想見清代後期北京城的街道環境已到了什麼程度!
那時京城內還有隨地便溺的陋習盛行。據《燕京雜記》記載:嘉慶以來,北京城已有收費公廁,「入者必酬以一錢」。但人們仍公然在街中便溺,住戶又往街上傾倒便器,加上過往畜車的牛糞馬尿,致使有的街道「糞盈牆側土盈街」,大街小巷瀰漫著惡臭。當年大柵欄的同仁堂是有名的藥房,每日生意興隆,可門前卻成為街人「聚而便溺之所」。有名的廠甸,當年人們在呂祖祠對面的大影壁後「即可隨意便溺」。由於北京城的一些街面污穢不堪,當年流傳如此「醫方」:「人中黃、人中白、牛溲、馬勃、灶心土,各等分,無根水(雨雪)調勻之,用日曬乾,車輪碾為細末,西北風送入鼻中服之,令人名利之心自然消滅。」其諷意雖很辛辣,但卻生動反映出當年北京的街道環境和市容衛生狀況。
那時北京城不但街道環境惡劣,而且交通也是混亂無章的。城內交通要道上,不僅甬路高出地面,路高而狹窄,而且兩旁還多擺攤售貨,車馬行人一齊擁到路上,一旦堵車,常常半天無法行走。此外,「盛夏時,有跑熱車的之戲,貴介公子,疾馳為樂」,「猝不及避者,立斃於道」。
城內胡同小巷也往來無序。「車伕習氣,向以相讓為羞」,於是爭吵開罵,一堵多時,行人與車,誰也動彈不得。
上述情況到清末實施「新政」後,起了不小的變化,出現了近代路政管理的因素。
首先為改變「道路不治」,「管理街道廳」「具文而已」的狀況,成立了內外城工巡局,負責街道管理和巡視事務。1905年又成立了內城路工東西兩局和外城路工東西兩局,專門負責京城街道馬路的修建工程。從1904年起陸續修了十幾條石渣路面,特別是1909年為給慈禧出殯,在海蟃一帶修路時,先用碎石填平,再灌石灰水,然後用汽碾軋平。當時稱這種鋪路法叫「鋸子活」。這種路面平整結實,受到朝野一致好評。
陳克到了北京,已經是1905年的10月,從1904年開始修建的石渣路面,現在已經有了完工了不少,特別是主幹道的修建更是已經完工。京城的市容頗有改善。而最大的改善,則是現代警察系統的建立。何汝明是從天津調過來的,他是盛讚袁世凱組建現代警察系統的功績。言語間,把袁世凱吹捧的如同一朵花。
清末警察機構的建立是中國傳統政治結構革新更嬗的結果。它的出現表明舊式的保甲、捕快制度已經難以適應社會發展的需要,「今中國各省奸民佈滿市廛,或名青皮,或名光棍……此輩不耕而食,不織而衣,游手好閒,毫無恆業,挾其欺飾伎倆,橫行市肆之間……皆因內地城鄉無巡捕往來彈壓……蓋不肖紳士往往為之維護,差役更互通一氣……而於巡差、捕役竟至絕無其人,迨有盜劫等案先事不能預防,事後但懸賞格出花紅,耗費既多,仍難破案……而差役之弊積重難返。」正是鑒於舊式治安體系的積弊,巡警制的設立就成為大勢所趨。「傳聞袁慰帥近因各州縣書役把持公事,騷擾闔閭,深堪痛恨,擬即招募巡警四營往附近各州縣彈壓地方,兼理民間案件。」
警察制建立伊始就顯示出其獨特的優越性。「袁宮保選派巡警營兵丁在城廂內外晝夜逡巡,清理街道,盤詰奸宄,夜間按時換班,尤為慎重,宵小為之斂跡,百姓稱誦,有夜不閉戶之風。」「津埠五方雜處,最難清理,自創辦巡警以來四年之久,得有現在之狀況,雖非道不拾遺,夜不閉戶,而賊益斂跡閭閻,又安當知巡警之效驗。」不獨中國人讚之,而且外國報紙也評價說:「天津交還後,巡警更加整頓,道路更見清潔,實出人意料之外,倘中國各處皆然,何患不自強而為天下之強國耶?」
平心而論,袁世凱在警察系統的建立上,的確起了頗大的作用,而且政績斐然。北京從1904年開始,也逐漸引入了警察系統。陳克這次在街上就見到有警察在維持社會秩序。只是陳克對這等事情自然不會太在意。這些警察再怎麼樣,和21世紀陳克見過的警察系統一比,也不過是小兒科的玩意。
何汝明說了些自己的讚美之詞,見陳克只是聚精會神地聽,並沒有絲毫感動的意思。便覺得陳克此人實在有些不知天高地厚。臉上的神色便有些慍怒。
陳克看出來了,連忙說道:「何大人,我一直在海外,歸國不久。對國內的事情實在是一無所知,多謝何大人教我。」
聽了這話,何汝明倒也不好再說什麼,他輕輕一笑,「原來如此。」說完,他端起茶杯,「兩位,喝茶。」
端茶送客的禮數陳克倒是知道的,便起身告辭。管家把兩人送到門口,看著兩人回到對面的院子,管家覺得很意外,本來只是一次普通的禮節性會面,沒想到兩人居然能和自家的老爺如此深談。直到對面大門關上,管家又看了對面大門幾眼,這才轉身回了自家院子。
「文青,你為何不先說蜂窩煤的事情。」陳天華一回屋就有些不滿的問道。
「我這不是蓄謀已久,而是突然想起來的。」陳克答道。
「為何?」陳天華有些奇怪。
「我想在北京發展咱們的黨員,找別人不如找洋務派。沒有見面禮,想認識洋務派可是千難萬難。這蜂窩煤就事我的見面禮。」
「蜂窩煤若是能做成,那些洋務派只怕不肯革命。」陳天華眉頭微皺答道。
陳克認真地看著陳天華,「天華,相信我。若是洋務派不接蜂窩煤這個事情,他們不會革命。若是蜂窩煤這事真的搞起來,他們反而會革命。」
看著陳天華不解的神色,陳克拿出紙筆,「我來給你詳細講講此事。」
在陳克和陳天華討論未來發展的時候,何汝明已經把管家叫到面前,讓他把到底怎麼認識陳克的,據實交待。
看著主人十分認真地神色,管家也不敢隱瞞,把在天津相遇,陳克很無禮的發笑,然後偶然在北京相遇,自己看著這兩個傢伙趾高氣揚的模樣,管家最終沒有忍住,讓車伕抽陳克一鞭子。這些事情的來龍去脈講述了一遍。
管家本來還有些擔心,主人會為此責罵自己。沒想到聽完之後,何汝明再三確認的是以前是否見過陳克。管家思前想後,這才確定的說道:「在天津車馬行遇到前,的確沒有見過這兩個人。」
「你聽這兩人的口音,到底是哪裡人。」何汝明追問道。
「這……陳克我真沒聽出哪裡人。他說的話,既不是北京話,也不是天津話。可我從沒有聽到過這種口音。」管家為難的說道,「倒是那個陳星台,應該是湖南人沒錯。」
何汝明又把今天的會面回想了一番,別的倒也沒什麼。倒是關於陳克制造蜂窩煤的建議大出何汝明意料之外。陳克能和英國人合作,想來也不是什麼無能之輩。更別說得到了嚴復的推薦。聽陳克說的蜂窩煤的好處,倒也頗為讓人心動。但是何汝明在天津機械局干了十幾年,深知朝廷的效率。如果是讓朝廷來做此事,光說服那些大人們,就得好些年。等要到錢,開始幹此事,那更不知道要花多久。而且經手錢的人克拿卡要……想到這裡,何汝明只覺得有些頭痛。
看何汝明沉吟不語,管家問道:「要不要我去打聽一下他們的來歷。」
何汝明輕輕搖了搖頭,「這人的名刺上寫的明白,他在上海和英國人合作。又但這人很明顯是北方人。怎麼跑到上海去了。這裡面只怕大有文章。」何汝明又想了想,「仔細查清楚。」
管家正準備離開,何汝明卻叫住了他,「對了,上次嚴復先生寄來的書,搬家的時候放在何處。你給我找出來送到書房。」
聽了這話,管家微微一怔,「老爺,那套書現在四小姐和大小姐正在看。」
「呃?她們怎麼會想起看這等書。」
「四小姐見到是嚴復先生寄來的書,您又沒看,她就先拿去了。後來小姐也在看。」
「知道了,你下去吧。」何汝明打發走了管家。自己向著後院走去。他沒有進正房,而是去了廂房。一進門,就見兩位少女正在坐在桌邊,卻是陳克見過的那兩位姑娘。桌上放著一摞書。年長的那位正無精打采的翻看著。年幼的那位卻拿了一幅刺繡坐在桌邊忙活。見何汝明進來,年幼的那位連忙起身,「爹爹,您來了。那位客人走了麼?」
「走了。」何汝明看到女兒,立刻臉上就有了笑容。
「他走了,我就可以彈琴了吧。」
何汝明的女兒名叫何穎,是長女,下面有兩個弟弟。
「馬上就要吃午飯了,你彈什麼琴啊。你弟弟們這會兒還在看書呢。下午再說吧。」雖然拒絕了女兒的要求,但是何汝明的語氣裡面那種關愛女兒的感情怎麼都掩蓋不住。
「可是姑姑昨天就彈了。」何穎覺得不公平,語氣裡面就有些委屈。她說的姑姑,就是旁邊的何倩。何倩是何汝明的四妹,排行最小。何汝明的父母過世之後,就跟著身為兄長的何汝明生活。
看著女兒撒嬌,何汝明也有些頂不住了,「你馬上就要出嫁了,趕緊把刺繡完工了。不然的話,你母親若是吼你,我可就不管了。」
何穎聽了這話,坐回凳子上,低著頭拿起刺繡,卻不肯繼續動手。見女兒如此,何汝明也覺得不合適,他低聲說道:「今天下午你母親出門,她回來之前,你可以彈琴,但是今天的刺繡你得做完。」
何汝明剛說完,何穎的臉上立刻就有了神采,「多謝爹爹。」說完,她便飛快地拿起針繼續繡花。
見何汝明交待完女兒的事情,何倩放下書本,抬頭問道:「大哥找我有何事吩咐?」
「這書我要看看。你先借給我。」
「大哥怎麼想起看革命黨的書了?」何倩笑道。
「什麼?」聽了這話,何汝明大吃一驚。
「這就是本反賊的書,大哥不知道麼?」
嚴復居然和反賊糾纏在一起?何汝明怎麼都不能相信這個事實。不過這年頭無論是康有為那種希望光緒復辟的保皇黨,還是那些吆喝著立憲的傢伙,其實都可以歸於反賊之列。她們都是反對現在實際當政的老佛爺。自從庚子事變,老佛爺向萬國宣戰之後,朝廷其實已經舉步維艱。何汝明的政治觀點相當保守,他雖然身為洋務派,卻傾向於後黨。在他看來,無論是帝黨還是「玩新政」的那些立憲派,或者更加激進的革命黨,都是一丘之貉,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傢伙。相比較起來,慈禧雖然翻了諸多錯誤,但是政治上還是成熟的多。
見何汝明神色凝重,何倩笑道:「大哥,這個寫書的人,頗為聰明。以朝廷的那些人,絕對看不出他是個反賊。只怕還會引以為援。」
瞅著妹妹何倩這種指點朝政的模樣,何汝明只覺得相當遺憾。何倩更像是何汝明的父親,機敏聰慧。何汝明兄弟三個,只有這一個妹妹,何家老爺子在世的時候,就是萬千寵愛,根本沒有把何倩當作女子來養。何倩想學什麼,何家老爺子都會教給何倩。何倩讀了書之後,對於朝廷的判斷基本沒有失誤過。何汝明堅信,若何倩是男子,他們兄弟兩人聯手,何汝明的成就只怕會比現在高出不少。
「那書寫的如何?」何汝明並不懷疑自己妹妹的眼光。
「極佳。我讀了之後,好多事情豁然開朗。」說到這裡,何倩突然問道:「不知這作者和今日的客人有何關係?」
面對聰穎的妹妹,何汝明也不想隱瞞什麼,「今天來的這位就是此書的作者。」
何汝明也想聽聽妹妹的意見,最重要的是,何汝明並不想真的把這麼厚的十幾本書都看一遍,既然何倩看過了,讓何倩給自己講講書的內容,倒是非常方便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