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蔡元培是一位學者,而不是經濟學家。屋內的其他人,陶成章、徐錫麟、秋瑾等人,甚至連學者都談不上。陳克談起資本主義積累期的殘酷,這些人乍一聽沒有感覺,等他們聽明白了,個個神色都有些吃驚。
「英國300年前就開始在全世界搶掠,1840年終於對中國下手。那時候英國也就是兩三千萬人口。中國現在四萬萬人口,學了英國的樣子肯定不行。世界就這麼大,中國和英國那樣學起來,要讓中國把全世界其他國家的人都殺光不成?中國必須有一套全新的政治制度,這不是僅僅推翻了滿清就叫做革命成功。推翻滿清不是問題,推翻了滿清,僅僅意味著更加艱苦的時代剛開始。」
陳克侃侃而談,毫不在意自己不過是一個剛和大家見面的年輕人。陳克方纔已經想開了,既然徐錫麟是把自己當作一名革命者推薦給蔡元培以及光復會的高級幹部,那麼自己不妨就向他們闡述一下自己的革命觀念。想那麼多有什麼用呢?陳克已經有了自己初步的社會關係,華雄茂、游緱、周元曉,甚至那個剛見面不久的齊會深,這些人才是與陳克真正合作的同伴。他們才是陳克將來要依托的社會關係,歷史已經證明,這年頭的革命黨都沒有成氣候。辛亥革命之後,光復會沒多久就銷聲匿跡。同盟會經過改組,也已經完全不同。那麼費盡心力去迎合這些沒有前途的政黨有什麼意義呢?
陳克知道自己不是什麼天才,肯定做不到靠一張嘴就能說服剛和他認識的人。那麼「聽天命,盡人事」就行了。
把歐美各國崛起的歷程簡單的闡述了一遍,陳克很認真地指出,歐美的強大在乎於他們都實行了「工業化」,中國作為農業國,必須工業化。工業化是對現有中國農業體制的全面「革命」。凡是不適合工業國的體制,必須推翻。所以,滿清一定要打倒。
看著陳克在那些頗有名望的光復會幹部面前侃侃而談,徐錫麟又看到了當時和自己大談革命的那個陳克。徐錫麟一度認為陳克其實不是革命黨,而是一個投機者。僅僅是為了能夠搭上自己這條線,然後到上海找機會的一個傢伙。現在再次看到陳克這樣的表現,徐錫麟突然覺得面前的陳克實在是一個不可思議的傢伙。陳克從不談怎麼打倒滿清,只是談以後要建立一個什麼樣的中國。聽著言之有理,卻解決不了當前的主要問題。他正想發問,卻聽到陶成章先問道:「文青先生,卻不知道你要如何打倒滿清。」
與會的所有人聽到這個問題,都眼睛一亮。這是他們最關心的地方。陳克停下自己的話,他曾經想過要如何應對這個問題。或者說,要不要和光復會的革命前輩說實話的問題。陳克一直舉棋不定,看著周圍的人緊盯著自己,陳克居然有些緊張。不知為何,他突然想起了母親以前對自己說過的一句話,「先死容易,後死難。」
那時候陳克還年輕,對自己很不自信,又非常想把每件事都做好。結果總是弄得一塌糊塗,陳克忘不了,那時候母親臉上帶著關愛與慍怒,她一字一句的說出了這句話。
「先死容易,後死難。你覺得那些叛徒們叛變之後日子好過麼?他們每天都在驚恐裡面活著。『共產』黨得了天下,能饒過他們麼?平常的時候,身段要軟下來,不要自己不知道吃幾碗乾飯,啥都敢答應,啥都敢應承。但是,你選定了一件事,那就幹到底,什麼都不要去想,朝著成功幹下去。先有你自己的陣地,你能控制,能把握的陣地。這就是你的根本。如果干到最後,天意要你死,你就坦然的去死。做人首先得正派,不要弄什麼歪門邪道。做人也要聰明,不要自尋死路。做人也得有骨氣,敢於面對結果。你選定的事情,就絕對不要當了逃兵,當了叛徒。」
那時候陳克覺得自己總是選錯了項目,再後來,陳克不得不很痛苦的認識到,自己總是急功近利,選擇了高風險,無法控制的道路。看似收益巨大的項目,同時意味著失敗的幾率大得嚇人。
想到此處,陳克不得不承認,和光復會的緊密合作,就是高風險的項目。自己如果想加入光復會,那麼必然會接受諸多「考驗」。光復會激進的綱領,各地的起義,刺殺,此起彼伏。徐錫麟就刺殺了安徽巡撫恩銘。既然陳克一點都不贊同這種革命模式,乾脆就和光復會直言自己的革命理念。這對自己好,對光復會也好。
確定了想法,陳克看著陶成章,非常認真地說道:「我的革命,就是要帶領那些活不下去的窮苦百姓起來推翻地方官府,建立我說所的新制度,這麼一地一地的打下來,直到解放全中國。」
大家見陳克沉吟了一陣,居然說出了這番話,看陳克的目光中都是詫異,聽陳克前面講如何建設中國的工業化,倒像是「改良派」。沒想到陳克不僅僅主張暴力革命派,而且還真的可以說「非常暴力」。
「文青先生,你為何要領導窮苦人。那些人懂什麼革命?」一個陳克不認識的中年人問道。
「我覺得他們才是真正要革命的人。現在的士紳們,多數支持立憲,覺得分了滿清的權,他們能夠執掌國家,就能把國家搞好。至少他們的日子會好過得多。如果現在滿清真的立憲,遂了這些人的心思,他們就不會要革命了。就是激進的革命黨,只要立了憲,割了辮子。只怕他們當中的不少人也就認了。對於那些百姓,他們是不懂革命兩字怎麼寫,他們甚至大部分不識字。但是中國現在這制度不改,他們生活注定艱辛無比。他們革命起來,是一定要把這天下徹底推翻重來不可。這天下百姓有四萬萬之多,現在掌權的人,還有他們的手下,至多不過五百萬,四萬萬人都站起來要革命的時候,這五百萬人能阻得了這大勢麼?」
陳克聲音不大,一字一句的說得也不快。聽了陳克的話,屋裡面所有人臉色都變的凝重起來。陳克視線掃過眾人,除了華雄茂忍不住微露喜色,其他人看上去都不是那麼高興。
屋內一時無聲,蔡元培看冷了場,他和藹的笑了笑,「文青覺得自己懂得如何建立你說的新制度麼?」
「細節上欠缺甚多,綱領上基本都懂。」陳克毫不猶豫地說道。
「那文青近期有何打算。」
「準備開所文化補習班。」
「哦,校舍和教師可有著落?」
「教師已經有了,校舍還沒有。」
聽了這話,蔡元培看了看眾人,「文青,我這裡正好有一個機會,上海地方上準備辦一所學校。本來想讓我出面,據他們所說,這校舍倒是有著落了。文清既然說能辦。不知道文清可否願意出面接手?」蔡元培語氣溫和的扔下了一枚重磅炸彈。
「蔡先生認識這麼多賢達,哪裡輪得到我出面。蔡先生抬高看我了。」
「這學校啊,也不是光復會的學校。而且聽伯蓀說文青想加入光復會,文青先把這件事情幹了,權當幫我個忙。」蔡元培說道。陳克看了看周圍,大家都神色自若,看不出什麼端倪。就當看看到底有什麼貓膩好了,陳克想。「我會寫份章程讓蔡先生過目。蔡先生若是給我這機會,我絕對能辦好。」陳克認真地答道。
「那就好。」蔡元培微笑著說道,「我看文青也應該能辦好。」
大家又說了幾句話,秋瑾向陳克和華雄茂丟了個眼色。兩人連忙起身告辭。蔡元培點頭應允了。
出了門,陳克長出口氣,彷彿要把胸中的鬱悶之氣全部吐出來。
「文青,你真的準備辦學校不成?」華雄茂問。
「有何不可?」陳克反問道。
「你辦過學校麼?」華雄茂這人很有意思,總是能問到重點。
和華雄茂這等實幹派在一起,讓陳克感覺頗為輕鬆,他笑嘻嘻的說道:「華舉人,在下還真的辦過學。」這不是玩笑,陳克在21世紀和朋友辦過補習班。對這些東西並不陌生。「我擔心的是沒有校舍。至於辦個學校,那不算啥。」
華雄茂對陳克說的話倒也有些信心,他想了想,突然笑道:「若是文青辦了學校,我可要去當學生。能聽文青講課,應該也是樂事。」
「樂事?」陳克聽了這話哈哈大笑,「正嵐,你見過幾個學生愛上學的?哪個不是被功課逼得痛不欲生。」
聽了這話,華雄茂也笑了起來,「我雖然考的是武舉,可也是上過私塾的。當年被先生天天打。被先生打不算,若是被爹媽知道先生打了,回家還是一頓痛打。當真痛不欲生。」
「蔡先生若是讓我來辦學校,我這就去辦。走一步說一步,想那麼多也沒用。倒是咱們自己染布的事情絕不能放下。」陳克的話更像是對自己的勸說。
兩人回到作坊,就已經快中午了。一進門,看到院子裡面居然有三個人在工作。定睛一看,在游緱指揮下幫晾布的居然是昨天才認識的齊會深。只見齊會深也穿了件深藍色的工作服,仰著腦袋拉動繩索,「你這麼仰著頭不累麼?」游緱命令到,「先把繩子拉下來,這頭有一個繩圈,把繩圈套在對應的鉤子上。然後再去調整位置。」
地上放了十根和上方對應的四方木樑,木樑上釘了鐵鉤。為了防止刮住人,鐵鉤幾乎是鐵環切掉了一個小缺口的樣子。這是華雄茂的建議。
齊會深按游緱所說的做了,抬起頭看了看上頭的布匹,掛得很不規整。游緱拉動了一邊牆頭的一根繩索,晾布匹的竹竿是通過這根繩索調整間距的,這根繩子一拉緊,竹竿之間的間距就變得一樣了。對這樣的設計,齊會深覺得很神奇,他抬頭仔細查看的時候,就聽見游緱喊了一聲,「幹完活再看,現在繼續搭布。」被游緱這麼一吼,齊會深立刻低下頭準備往垂下來的竹竿上搭布。然後見到陳克和華雄茂站在門口驚訝的看著自己。
「文青,這位齊先生找你討教問題,我覺得你不會收他學費,就讓他用幹活來替代學費。」游緱一邊喊道,一邊手腳麻利的往竹竿上搭布。
「齊先生,果真如此麼?」陳克笑著問道。
「可不是游小姐逼著我幹活。是我自己要求幫忙,上次看了文青先生和幾位一起工作,我也想看看文青先生你幹的活有多累。」
「那你繼續,我馬上過來一起幹。」
院子裡面工作的人從四人變成了五人,大家讓齊會深幹些最輕鬆的活計,僅僅多出了他一個人,工作效率就大大提高。
傍晚時分,等五十匹布掛滿了院子的時候,五個人揉著酸痛的脖子和肩頭聚集在桌前。齊會深回頭看了看密密麻麻的布匹,真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參與了這麼多的工作。
「文青先生……」齊會深說道。
「什麼先生不先生的,直接叫我文青就行。」
「文青兄,昨天你說了些革命的話題,特別說了革命要讓人民革命,今天能細說一下麼?」
「會深兄,以你的這個工作效率啊,我覺得呢你在我這裡幹活,一匹布給你15文錢,加上免費的講課,可以麼?」陳克拋出了自己的要求。
「……」齊會深沒有想到陳克居然提出這麼一個匪夷所思的要求,想了想,齊會深說道:「我有一個朋友,我像讓他一起來幹活聽課,可以麼?」
「可以,今天你就算是白幹了。明天開始,你和你的朋友一起來上工。而且我今天還有事情,沒辦法給你講課。如果沒有別的事情,我就先走了。」一邊說,陳克站起身來。
齊會深沒有絲毫生氣的樣子,他也站起身來,「那我就先告辭了。」等齊會深出了院門,華雄茂好奇地問:「文青,你怎麼這樣折騰這傢伙。」
「革命是靠干,幹點活就不肯的人,沒資格參加我的革命。」陳克微笑著說道。白天見了蔡元培等人,陳克已經不想再對革命瞻前顧後了。當年的『共產』黨一開始的那麼幾個人,不過是28年就解放了中國,自己既然願意革命,和那些前輩們一樣集結肯革命、肯幹活的同志。艱苦奮鬥就是了,「先死容易,後死難。」真的遇到為革命獻身的那天,毫不遺憾的去死就好了。想那麼多做甚?
回到住處的時候,天色已經黑了。開門的是秋瑾的丫鬟林劍。進了院子,就見到徐錫麟和秋瑾的房間裡面都亮著燈,徐錫麟的房間裡面傳出了爭論的聲音,屋裡面的人聽到大門響動,片刻後徐錫麟走出自己的屋子,「你們兩個進來。」聽聲音,徐錫麟的語氣頗為嚴厲。
一進屋,徐錫麟就對陳克說道:「文青,你今天對蔡先生都說了些什麼。」
「我對革命的事情是直言相告的。」
「我不是說你前面的那些,蔡先生說要建所學校,你就敢接?」徐錫麟的聲音聽著嚴厲,但陳克感覺不到什麼惡意。
「蔡先生吩咐了,我也覺得這件事情能辦。我會在五天內給蔡先生一個章程出來。蔡先生覺得可以,我就辦,若是覺得不可以,我也聽從蔡先生的吩咐。難道我惹到了光復會的哪位先生不成?」
聽了這話,徐錫麟欲言又止。惹到的人其實就是徐錫麟自己,徐錫麟已經和陶成章商量好,要在紹興辦學。陳克若是在上海辦學,勢必不能幫自己的忙。對此徐錫麟有些不滿。
秋瑾知道徐錫麟的心思,她知道也不好直接說什麼,乾脆打起了圓場。「文青,蔡先生對你評價頗高呢。他說文青你這樣的實幹派,少見。而且蔡先生覺得你有銳氣,有擔當。對建學校這件事,我很看好你。」
陳克並不知道這中間的彎彎繞,對他來說,現在只要能把當前的事情先做好就行了,「我會在七天內拿出個章程出來。」陳克說道。
聽秋瑾和陳克這麼說了,徐錫麟也不好再說什麼,他接著說道:「我和旋卿要出去一陣,不知文清留在上海能習慣麼?」
陳克奇怪的問道:「兩位要去哪裡。」
「旋卿會去趟日本。我要回趟紹興。」
原來這次蔡元培找徐錫麟,一直談的是孫中山邀請各地革命黨去日本集會,商談一下合作的事情。光復會當中的幾個重要幹部都會去。徐錫麟和秋瑾也是被邀請的對象。徐錫麟本來對日本就不是很滿意,對於躲在日本的那群「海外革命家」更加不敢冒。乾脆就推辭了這件事。
「伯蓀兄能否等我幾天。」
「文青有何事?」
「再過幾天我就把手裡面的布染完賣了。稍微能掙點,伯蓀兄對我如此厚待,我也想送伯蓀兄些小意思。」
徐錫麟想起昨天秋瑾和自己的談話,秋瑾認為陳克不是一個薄情寡義的人,今天聽陳克這麼一說,徐錫麟對陳克的不滿消散了不少。他客氣了幾句,卻沒有拒絕。
陳克不知道的是徐錫麟手中十分缺錢。歷史上,光復會正計劃創辦一所學校,用辦學名義,對浙江各地的會黨骨幹分子進行軍事培訓,為發動武裝起義,推翻封建**統治作準備。陶成章便與徐錫麟等人一起著手籌辦大通學堂。創辦學校首先面臨辦學經費的困難問題,蔡元培的弟弟蔡元康向徐錫麟建議,用搶劫錢莊的辦法,來籌集辦學經費。徐錫麟表示贊同,並立即行動起來,向光復會會員、紹興富商許仲卿借銀5000元,以紹興府學堂學生進行體操演習為名,請紹興知府熊起蟠批准,從上海購得後膛九響槍50支,子彈20000發。徐錫麟又囑竺紹康回嵊縣,挑選20多名身強力壯的會黨青年來紹興,每人發給20元費用,由徐錫麟親自督率,在東湖進行訓練,準備一旦時機成熟,就實施搶劫計劃。陶成章竭力反對這樣做,認為不能因非正當途徑的籌款而損害全局。因為一旦計劃實施,必然引起社會上的巨大反響,從而不但暴露了自己,而且還會給光復會抹黑,最終得不償失。
這也就是徐錫麟為何對陳克居然接下了在上海辦學的事情頗為意外。但陳克主動提起了給徐錫麟提供一筆錢,徐錫麟自然不會拒絕。
秋瑾隨即勉勵了陳克幾句。這會就散了。
第二天,齊會深果然帶了自己的同伴前來。齊會深本來就是比較瘦弱的江南青年,這位名叫何足道的同學就是纖細的江南少年。何足道甚至留著辮子,很靦腆很有禮貌的樣子。
好在工作服多,大家套上衣服就開始幹活。齊會深與何足道都很賣力,游緱一直負責勞動強度小的工作,現在有了兩個手下,游緱干的更是開心。
中午時分,武星辰出現在門口。看著院子裡面密密麻麻懸掛的布匹,武星辰覺得相當的遺憾。上次見了陳克的時候,如果不是何益發在中間瞎折騰,只怕陳克已經會和自己簽了協議,這麼一大院子的布匹,好歹也能掙不少。何益發回去之後就開始尋找買家,但這傢伙按照上海本地話,就是個「小鱉三」。不然的話,這麼一把年紀也不可能只混到一個普通幫眾的地位。他去找人,卻沒有人肯理他。說實在的,雖然當時挺生氣,武星辰對陳克上次特意拜訪也很有戒心,但武星辰並不討厭陳克。所以他乾脆尋了借口,打法何益發出去辦事,這倒是讓陳克沒有遭到什麼騷擾。
今天按照和陳克約定的時間到來,武星辰想看看陳克到底葫蘆裡面賣什麼藥。這樣自己也好見機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