擁擠,尖叫,推搡,晃動……
袁小憶終於來到了樓下,然而地面上卻依舊是一片狼藉,慘不忍睹,站腳的地方都沒有。
她沒辦法去看那些摔成肉醬的屍體,以及被稜角劃開肚皮而四處流淌的大小腸,那樣會讓她作嘔要吐,可她肚子裡除了一些膽汁與苦水,實在是吐不出任何有用的東西了。
昏暗的街頭,亂竄著無頭蒼蠅一樣的難民,混亂地搖晃著暈人的電筒光,有人緊張地說東邊的軍隊打來了,也有人驚懼地說是西邊的部隊正在推進,你一言我一語,亂成了一鍋粥,沒有一個既權威又準確的說法。
在與浮游鬥爭中有過一些逃生經驗的袁小憶,扶著浮腫的女同學,當機立斷道:「城裡要打起來了,留在這裡死路一條,我們去城外!」
她的建議彷彿黑夜中亮起了一盞明燈,照亮了亂撞的無頭蒼蠅們,從嘴上落實到腿上,然後越來越多的人覺得她說的有道理,跟隨著她們,認為應該先去城外避避難。
經過那些從高空拋下成摔碎的屍體時,不知道誰惡毒地罵一句,詛咒發動內戰的人早晚全家死光光,算是對死者的葬言以及對上位者的「還擊」了。
而那些死難者的親屬,先前還在高高的大廈上面冷眼歎憐地面上凍死的殭屍,轉眼噩運便降臨在他們自己頭上,不敢置信地撲在妻子、丈夫或者孩子的屍體上,發出一陣陣撕心裂肺地哭喊。
若是在往日,這樣一處處淒慘的哭聲必定能引起許多人的同情和眼淚。但現在,只有匆匆而過的身影,沒有人俯下身來勸慰一翻。
那些從悲慼者身上一觸就閃的目光,也許還蘊含著一些別樣的心思:並非是慶幸他們自己還活著,而僅是歎憐這些陌生的人陌生的倒霉。即便死者就在眼前,也彷彿那樣的噩運距離自己很遠「不幸」總是發生在別人身上,應當不會降臨在自己的頭上,冥冥中肯定有什麼在保佑自己的。因為自己覺得自己應當是特別的,和別人不同的。
呼嘯的炮彈像是瞎了眼一樣,擊不中它的敵人,卻常常擊中一座座塞滿難民的大廈樓宇,嚇得裡面的人群如螞蟻一樣全都湧了出來,鋪滿整個馬路。
袁小憶和同學們沒跑多遠,可能還沒有走過三條街的距離。便發現前面人影晃晃,越來越多,黑暗中,晃來晃去的電筒光越發地讓飢餓發暈的她們更加的眩暈。
「快走!」或者「快跑!」成了袁小憶聽到最多的兩個詞,然而虛弱無力的她們又能快到哪裡去?能走著移動已經是拼盡全力了。
遠處越來越密集的炮聲。以及夾雜著的機槍吐出子彈的怒吼聲,成為支撐她們咬牙走下去的唯一動力,只有逃出城區,才有希望不被戰火吞噬。
所幸她們落腳的地方並不在城市的中心區域,因為沒什麼內部的關係與後門,一直只能在外圍尋找住地。此時反而成了救命的稻草,從這裡出發,只要堅持再走一段路。就能完全脫離那些天殺的內戰發動者所要爭奪的區域。
又過了一條街,袁小憶感覺自己的腿像是灌了鉛一樣沉重,而相互攙扶的同學們更是到了一碰即倒的地步,可城外依舊是那麼的遙遠,彷彿永遠都走不到似的,而身後林立的樓群黑影在炮火光下時隱時閃。如同驅趕她們的巨大怪獸。
周圍的人變得越來越多,抱小孩的。背老人的,拖家帶口的,全都不知道從什麼地方就鑽了出來,擁擠在馬路上,隨著龐大的人流向城外移動。
黑暗、冰冷、飢餓、死屍等等,讓袁小憶無力去看清前方的道路與人影,只知道機械地邁動腳步,不時會被絆倒,撲在在或許是死屍或許是其他什麼東西上,不過最初的那種對屍體的害怕與作嘔也不見了,即便摸到什麼血肉模糊的腸子,她也沒什麼力氣去尖叫。
走著走著,彭地一聲,她撞在前面的一個人身上,推了推,那人沒動,再推了推,那人還是沒動,袁小憶以為他是被凍僵了或者直接被凍死了,想從旁邊繞過去,但她很快發現手挽手的同學們也停了下來,這時候,才意識到:前面堵住了。
究竟有多少人堵在這一條路上,袁小憶不知道,因為看不見,也沒辦法估計,只有那些仍在討厭地搖晃著的電筒光在告訴她肯定有很多、很多,多到數不過來。
「走啊?」「怎麼不走了?」「前面出什麼事?」
後面的炮火與槍聲像是催命符一樣,迫使著還有力氣的男人們焦急地踮起腳尖,大聲詢問,個別心急的,甚至爬上路邊的汽車車頂,向前方密密麻麻的人頭眺望。
消息的傳遞是需要有時間的,任憑後面的人再如何的焦急迫切,前方始終沒有任何確切的信息傳回來,不用眺望,單憑消息的傳遞延遲,此時也能猜到究竟堵了多長的距離。
後面的人還在繼續擁堵上來,人貼著人,塞在一起,才漸漸停下。
比起先前的緩慢移動,此刻每一分每一秒的等待,則更為難捱,如果一直能走著,即便走得很辛苦很艱難,即便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走到盡頭,但心裡總是有希望的,覺著總有走出去的時候,就有了寄托,便不會太害怕。
然而堵在這裡,一下子就讓人慌了神,尤其是不知道前面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心中更是七上八下,如同上了砧板的魚兒,掌控不了隨時可能落下的命運之刀。
大約是十分鐘,還是十二分鐘,袁小憶弄不清,反正就是在那個時候。前面的消息雖然仍沒有傳來,但卻以另一種方式傳遞來了。
前方的人群開始往後湧了!
猝不及防下,她差點被推倒在地上,嚇出一聲冷汗。
如果這個時候跌倒,密集的人群在相互推搡的後退中根本分辨不出她是活人還是死人。但不要一會,她肯定會被踩為死人。
人流的後退,一開始很慢,像是力量傳導到末梢都會減小一樣,並不劇烈。但很快就變得急促起來,人推著人向後加速,速度也變得越來越快。
巨大的擁擠力量,不是單個人能夠抗衡的,如果不順著它走,遲早會被碾壓成肉餅。
袁小憶沒有力氣跟得上這種力量與速度,但實際上。她也不需要跟上,在她原先的身後也滿滿地都是人影,這時候前面一推,她只要轉過身,然後前面緊貼著一個人。後面緊貼著一個人,被緊緊地夾在中間,順著這股力量下,自動地便被推著走了。
前面肯定出事了,或許是仗已經達到那裡了,或許是前面被封鎖了。但沒人知道,這股向後湧來的力量已經告訴他們,前面很危險。趕緊掉頭吧,說不定最前面的人已經成為一具具屍體了。
本來洶湧向前的龐大人流,現在全都折返過來,人堆著人,不明不白又往回走,像是一群剛從大廈樓宇那座豬圈中趕出來的豬群。在被趕來趕去。
突地,袁小憶感覺有人摸著她的屁股。然後用力地捏了一下,她下意識地想回頭看看是誰,卻悲哀地發現自己連動都動不了,接著她便感覺到自己嬌小的身軀被人緊緊地抱住,而那人的手掌已經移動到她的胸前,一把抓住……
生疼的感覺,刺激著她的神經細胞與大腦皮層,令她又驚又氣,羞辱與害怕的感覺促使她不知道從哪裡來的一股力量,奮力掙脫那個人的魔爪,擠入旁邊一個移動中產生的間隙。
然而那裡也並不是什麼安全的地方,只要那人稍稍移動就能再次黏上來,她感覺到那個人的力氣很大,不像是餓了很多天的難民,應該能做到,所以她很害怕,不知道該怎麼辦。
但等了一會,大約幾秒鐘,那人並沒有過來,正當她以為可能是擁擠產生的誤會時,一個陰森森的聲音飄入她的耳朵:「細皮嫩肉,前凸後翹,真是小美人兒,可惜……先給你留個記號,等老子打完這架回來再找你。」
這番淫蕩無恥的話聽得她心驚肉跳,羞憤交加,卻無助地發現自己完全沒有反抗的能力,那陰森森的聲音在說完之後,便朝她一指,然後噌地一聲,從地面人群中拔地而起,帶著呼嘯的烈焰,節節升空,踩著密密麻麻的人頭,縱馳而去。
在他的嘯音下,一隻隻巨大的蟲子如影子一般順著馬路兩側的建築牆壁掠過,跟在那人的後面,轉眼間便消失的無影無蹤。
受到驚嚇的人群擁擠的更加劇烈,剛剛因為躲避魔爪而脫離同學的袁小憶猶如浪濤上小小樹葉,輾轉間便被人流衝散,任憑她怎麼呼喊掙扎,也無法再回到同伴中去。
被衝散的也並不只她一個,許多人即便手緊扣手,也抵擋不住洪流的力量,掙扎叫喊中,被沖得七零八落,妻離子散。
有的柔弱女子甚至是被其他人群抬著直接被衝到很遠的地方,根本無法抵抗,望著被人群隔開抱著孩子的丈夫,伸長了手,眼神中除了絕望還是絕望。
還有的人剛把小孩放在車頂上,準備避過亂流,可還沒等他爬上去,便被洶湧的人流推到很遠的地方,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孩子站在車頂上被嚇傻了的不知所措。
袁小憶心驚膽顫中,無可奈何中,被龐大的人流擠來擠去,最終她自己都不知道被擠到了什麼地方,完全昏頭了。
而此時,從各個角落裡湧現出來的人越來越多,加入這股人貼人、人堆人的大軍之中,如洪水一般衝向市中心。
這個時候,她才隱隱約約地聽到身邊有人在說,城外到處都是血腥味,引來了許多食人怪物,所有人都往城中心逃命,就連原本在外駐紮沒有資格進入的難民也全都衝進來了,黑壓壓地全是人,怕是要把城區擠爆了。
比起那些不問青後皂白就要吃人的怪物,城區中內戰的軍隊雖然可惡,但好歹都是人,難道那些當兵的還真敢用機槍把他們全都突突了不成!?
袁小憶聽著這些亂糟糟的幾乎是喊出來的議論,不知道過了多久,忽然身前一空,鬆了下來。
「難道到頭了?」
她心裡這麼想,終於可以鬆一口氣了,擁擠的人群幾乎把她都快擠扁了。
但她很快地又發現不對勁,猛地抬起頭,駭然地發現一隻烏黑的炮口正對著她的前方,刺眼的燈光下,竟停著一輛輛森然的坦克,而坦克的後面,正源源不斷地開進著一隻部隊,整齊劃一的步伐不斷地踏擊著清冷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