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領導的暗示
郭縣長說:「對政府工作有什麼意見?」
林小麥說:「挺好,您工作大刀闊斧,很有力度。」
郭縣長不再說話,好像很認真地看著電視,但是另一隻手又不停地換著頻道。郭縣長不再招呼她坐下,好像在賭氣,又好像在等待,任由她尷尬地站著,好像她不存在一樣,林小麥的心裡很不是滋味。
燈光下,郭縣長的臉色白得有些發青,看似隨意,舉手投足卻有一種很表面化的倨傲。林小麥猛然感覺這不是兩個人的距離,不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之間的距離,而是一個人和一架權力機器的距離,這距離是無窮遠,沒有終點,沒有盡頭,只在職務陞遷的利益關口有一個交點,這交點就在林小麥腳下,只要往前邁兩步就能找到。
可是,林小麥害怕了,那種恐懼從骨頭縫裡往外冒,這個豪華的房間在一瞬間到處充斥著玻璃的劃痕,一道一道的,佈滿了林小麥的心頭。林小麥像是走了漫長的路程到了這裡,但是,到達以後才突然發現,她要的東西需要把她的皮肉都撕了去。林小麥心疼了,捨不得好端端的皮肉,可是,回去的路又是那麼漫長。
這樣僵持了一會兒,林小麥覺得自己該說走了,可是,她覺得機會難得,工作這麼多年這麼近距離接觸領導還是第一次,是不是應該推銷一下自己、提點要求?她在心裡反覆醞釀應該說出的話,每次話到嘴邊,就覺得有一種無形的力量在阻止自己,她反覆衡量,最後還是沒有說出口。
郭縣長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說:「工作上有什麼想法,可以提。」
林小麥說:「請郭縣長多指導。」說完這話林小麥就有些後悔,應該提要求呀,為什麼不提呢?林小麥心裡有些灰,感覺越來越不好,就說:「郭縣長房間的水果也不多,您留著自己吃吧。」
郭縣長說:「我吃不了,吃不了。」郭縣長大概意識到了林小麥要走了,語氣顯得有些急促。
林小麥說:「郭縣長今天您很辛苦,要不您早點休息,我端一盤芒果吧。」林小麥說著,就去端了芒果準備走。
郭縣長說:「把青橄欖也端走,我不愛吃。」
林小麥就有些遲疑,如果端了青橄欖,郭縣長房間裡就只剩下桂圓了,就端了青橄欖,把芒果放下了。
郭縣長說:「怎麼放下了?把芒果也端走吧。」林小麥這才知道郭縣長看著電視的眼睛始終在注視自己,心裡就更虛了,沒辦法,林小麥只好說:「謝謝郭縣長。」就一手端著芒果,一手端著青橄欖往外走。林小麥回到自己房間,心裡莫名其妙有些酸,可是又覺得有些好笑,真難為郭縣長了。
林小麥並不迂腐,她知道郭縣長讓她幹什麼去,她也知道有多少女人為了這一時刻費盡心機,當初有些人安排房間的時候也未嘗不會有些曖昧的聯想。她自己也知道機會難得,可她實在沒有和郭縣長發生一點事情的願望和興趣。可是,轉念一想,現在正是大面積提拔時期,自己只要一妥協就可以心想事成,自己這樣做的結局只能適得其反,錯過這次一步登天的機會事小,如果因此失去了領導對你的欣賞和器重,還要多熬多少歲月,多走多少彎路啊!
林小麥對著窗外燈紅酒綠的夜色,心裡被一種灰色的情緒瀰漫著,她忽然有一個念頭,想給邢主任打一個電話。那個念頭那麼強烈地誘惑著她,讓她幾次都拿起電話,但每次都放下。她隱隱覺得,今晚如果是邢主任給她打電話,她的心情會不一樣,為什麼不一樣,她也說不清楚,一時間又被這個念頭莫名其妙地折磨著。
最後她把目光定位在那些新鮮的水果上,對自己說:「管他呢,先吃了再說。」林小麥吃了一些絕頂新鮮的水果,索性離開房間,來到賓館外面。下午來賓館的時候,她看見賓館附近有一個湖,水是綠的,翡翠一樣倒映著幾朵碩大的雲彩,沿湖是叫不上名字的南國樹木花草,湖面上有幾個精緻的亭子,不大,從車窗望過去,那些亭子像在水面上輕悠悠地晃動。她徑直來到湖邊,思緒在湖面上飄蕩著,被倒影的燈光一點點擴散,遠處的樹隱在黑暗中,山的影子一樣嶙峋著,星星遠遠地看過來,目光把林小麥的一生都看過了一樣。林小麥感到自己成了一片樹葉,從北方飄到南方,從前生飄到今世,只為了找一棵樹,找一片和她息息相通的樹葉。可是這路途太曲折了,找來找去竟然在一片鹽鹼灘上蹣跚了許多年,不由得長長地歎了口氣。
「為什麼歎氣?」林小麥不知道邢主任什麼時候也來到了湖邊,她驚喜地叫了一聲「邢主任!」然後,直率地表示了自己的吃驚,說:「你也有這種雅興?」
邢主任說:「你以為只有你才有這種心情?唉,我發現晚上看湖比白天美。」
「因為黑暗遮蓋了它們的缺陷。」林小麥說完這話,心裡有一種緩緩的傷感,竟然感到從未有過的茫然。眼睛望著粼粼的湖面,她接著問了一句,「邢主任,你說什麼是迷失?」
邢主任好像只顧欣賞湖水,很久沒說話,過了一會兒,突然問:「小麥,你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嗎?」
林小麥一愣,這麼多年,身邊的人都叫她林科長、小林、林小姐,小麥的名字已經很少被人這樣叫了,尤其是此時此刻,這兩個字在邢主任低沉的聲音中出現,又是這麼一個話題,林小麥禁不住深深地看了邢主任一眼。是啊,那些誘惑自己在從政的路上不停跋涉的東西到底是什麼,她心底最深處真的是想要一個縣級待遇?不是,林小麥知道自己不是,往事一瞬問滑過她的一生,那個白色的衣領清晰地來到了她的面前,像一片樹葉,在迷濛的夜色中晃來晃去。她是一個平民的女兒,始終認為自己是沒有資格沒有可能享受愛情的,於是她把自己的青春交給了一個白色的衣領。可是,她那份愛呢,沒有因為她出身卑微而泯滅,那麼完整地保留在她的心裡,沒有給過任何人。林小麥想告訴邢主任:我只是想有一個人,讓我說出「我愛你」三個字,我就想有一份尊貴、浪漫、長久的愛!可是,她怎麼說呢,怎麼和邢主任說呢?
邢主任說:「如果你把從政的經歷當作體驗生活、瞭解社會的一種途徑,我支持你;但是,你要是把從政當作生活的方向和目標,我是不贊同的。不是你幹不好,你幹得很好。但是,你應該去做一些對社會更有價值的事情。你的文章我看過,你很有天賦,應該堅持下去,繼續創作。」
她說:「邢主任,你說這個世界需要我的一本書嗎?」
邢主任說:「這個世界更不需要一個小政客。」
林小麥想起在郭縣長房間裡發生的事情,鼻子一酸,流下了眼淚。邢主任看見了,沉吟了一下,伸出手替林小麥擦了眼淚,那手很柔軟很溫情,帶著林小麥久已陌生的男人的氣息。林小麥的眼淚像是刻意挽留這雙手,止不住地流著,邢主任也不說話,索性把林小麥攬在懷裡,一隻手輕輕拍著林小麥的後背,林小麥感覺自己被一點點喚醒了。夜風習習而來,裹挾著白天的浮華,讓她的身體慢慢變得柔軟和戰慄,她意識到自己是渴望眼前這個人的擁抱,甚至渴望做一些更深的事情,可是她不能夠,她擔心那樣邢主任會小看了自己,她呼地一下子抬起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故意把臉上的眼淚蹭到邢主任的衣服上,一轉身,跑了。
第二天,深圳市開發辦組織了幾個職能部門談經濟發展環境問題,郭春海縣長和邢主任像什麼也沒有發生一樣,和對方談笑風生。林小麥心裡一直忐忑不安,不知道來深圳的第一個晚上自己經歷的一切會給自己帶來什麼,開會的時候就有些心不在焉。中午吃飯的時候,林小麥實在沒有胃口,只吃了幾口菜,還挺辣,林小麥忍不住咳嗽起來,抬起頭,看見邢主任的目光遠遠地拋過來,競有一些說不出的委屈,一時競哽住了,什麼也吃不下去。
這麼多年,林小麥還是第一次吃不下飯。回到自己房間,林小麥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任由淚水在臉上氾濫,聽見敲門聲,心裡竟一哆嗦。開門一看,服務員說,隔壁先生讓給你送點飯來。林小麥接了飯,淚水就更止不住了,哽咽著說了一句謝謝就趕快關了門。邢主任就在隔壁,那柔軟溫情的手伸手可及,可是邢主任不會像郭春海一樣給她打一個電話,暗示什麼,甚至下午開會的時候,邢主任好像沒看見她一樣,始終沒給她說一句話的機會,讓林小麥的心裡一直很不踏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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