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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零六章 番外 之燦如飛星(六) 文 / 亂世妖嬈

    第六百零六章番外之燦如飛星(六)

    「這是……」饒是秦陌向來自詡聰明,此時也不由愣住了。移轉目光看向慕容垂,才發現早就該發現的不對。

    跳下崖的時候明明自己早無意識,可為何如今他在岸上,慕容垂卻在水裡?

    還有那人背上破破爛爛的衣衫和皮肉翻捲的縱橫傷口,若不是將寶甲脫給了自己,也斷不至於如此吧?

    慕容垂看到秦陌一時怔愣,面上揚起一個清風朗月般的笑容,輕聲說道:「我有點捨不得你死。」

    秦陌只覺腦中轟的一聲如遭雷擊,那青年狼狽蒼白的臉上浮出的笑意,竟如天邊的星子,破開層層黑暗,直擊入他的心底裡來,將他擊的七葷八素,只瞪圓了眸子死死的盯著那人。

    慕容垂面上笑意不變,仍按著自己的意思輕輕的說下去:「很久沒遇到這麼旗鼓相當的對手,若是不能與你在戰場上痛痛快快的打一架,豈不可惜。」

    然而秦陌此時早己什麼都聽不進去,滿腦子只是慕容垂帶著笑意的臉和那句輕輕柔柔的:我捨不得你死!

    若換了平日,這等話語是何等冒犯,誰敢用這種對待女子似的語氣來調戲堂堂蒼梧的二皇子?只怕這句話還沒有說完,就先被秦陌要了性命。

    可是此時知道慕容垂將保命的寶甲脫給自己穿之後,再聽到他這句話,心裡竟然莫名的一絲怒氣都沒有,反而有種奇異的心緒在不斷翻湧。

    被這股心緒攪的煩亂,秦陌倏的黑下臉,惡聲惡氣的說道:「傷的都快死了,哪那麼多廢話!」

    一邊說著話,一邊伸手將用盡全力將慕容垂從水裡撈了出來。

    待到慕容垂也上了岸,兩個人都己精疲力竭,彼此各靠在一塊石頭上,相對喘息著。

    歇了一會兒,漸漸的緩過氣來,慕容垂看向秦陌,先開了口,語聲認真無比:「二皇子,我們暫時講和可好?」

    「哼……」秦陌冷冷的撇了頭,這種情況,當然是不能再打下去了,可是若要讓他來說講和,還不如殺了他的好。就算如今慕容垂先說了這話,也還要擺擺架子,才能勉為其難的同意。

    慕容垂卻並不把秦陌的反應放入心中,再次語聲鄭重的說道:「我希望有朝一日,我們能在戰場上相見,真真正正的較量一番!」

    「你去死!」本來己經打算順水推舟的答應他的提議,可是這句話一出,讓秦陌心頭的無名火猛的冒了出來,隨手又是一塊石頭,照著慕容垂就砸過去。

    慕容垂閃身避開,石頭砸在身後的石壁上,呯通一聲又彈開,也不知秦陌究竟是真的脫力還是下意識的留了分寸,口中叫罵的狠,真出了手,卻並沒有多麼用力。

    然而這個舉動卻讓慕容垂的火氣也終於起來了,這個人簡直是不可理喻,擺出一副那麼驕傲的樣子,可每逢他正式邀戰,就一定會莫名其妙的發瘋。

    帶了幾分怒色問道:「秦陌,你到底想幹什麼?若是不敢與我在戰場上兵戈相向就直說,在這裡發什麼瘋!」

    「你個混蛋還有臉說!」聽了慕容垂的話,秦陌不僅沒有絲毫收斂,反而接二連三又抓起幾塊石頭扔了出去:「你自己幹的好事,成心在這裡耀武揚威是不是?」

    「我做什麼好事了……哎喲……」那麼高的地方跳下來,又將寶甲讓給了秦陌,雖然被樹枝擋了一下,可是拍在水面上,仍然像拍在金鋼石上一樣,慕容垂傷的本就比秦陌重,此時面臨著秦陌毫無章法的亂石攻擊,慕容垂躲的極是吃力,終於給砸著了一下,痛的叫出聲來。

    他這麼一叫出聲,秦陌手中一塊石頭頓了一下,雖然仍是出了手,卻在兩人中間的地方就落下,根本連慕容垂的邊都沒碰上。

    氣喘吁吁的瞪著慕容垂,看到他本就因受傷失血而蒼白的臉色越發的皺在了一團,不知怎麼居然有些愧疚,然而想到慕容垂幾次三番說的話,又在心裡拚命提振了精神為自己辯護:他挨打也是活該!

    「二皇子殿下!」慕容垂連著尊稱一起叫他,雖然極力壓抑,卻顯然己經氣的不輕,揚高聲音問道:「就算是判人死刑還要死個明白,我到底是怎麼得罪你了,你能不能清清楚楚的讓說出來,若真是我錯了,我情願三拜九叩,向二皇子賠禮!」

    慕容垂平生不做虧心事,這幾句話說的極是硬氣。

    秦陌冷哼一聲,卻是終於開了口:「你知不知道前些日子雁門一戰,你殺了我多少蒼梧士兵?」

    「兩萬四千七百九十六人!」慕容垂回答的沒有絲毫猶豫,這是士兵拿左耳前來報功之時統計出的數據,雁門數萬守軍,以及其他借調過來的軍隊的就算還有漏的,再加上千餘人,估計也差不太遠了。

    「兩萬?」秦陌眉峰豎起,冷笑連連:「慕容將軍也太小瞧了自己軍士的戰力!」

    「難道不是?」慕容垂的眉頭開始皺起。

    「當然不是!」秦陌語聲斷然:「本皇子今天就來幫慕容將軍統計一下你的戰績!」

    「願聞其祥!」

    「雁門之戰的正面交擊,一共分為三場。」秦陌隨手在地上撿起一根樹枝,簡單的畫了雁門附近的地形:「第一場是慕容將軍英雄虎膽,只率三千親衛,就敢從後門迂迴,偷襲我攻城大軍。這一場雖然突然,混亂,但其實殺傷並不大,約在千人左右。」

    慕容垂不語,只輕輕點頭,顯然秦陌說的並沒有錯。

    「第二場,是草原邊境的埋伏,慕容將軍撤走百姓,關閉互市,除了阻斷我蒼梧鐵器來源之外,其實更深的目的,卻是堅壁清野,好讓你瞞天過海的伏下那近十餘萬的大軍!這十餘萬人潛伏在主戰場數里之外,一朝合擊,我蒼梧大軍如困翁中,只這一戰,殺傷就不下兩萬!」

    慕容垂微垂眸子,依然不說話,戰場之上,殺戮難名,可是戰場之下再聽人如此詳細的道來,心頭仍是如物梗堵,不舒服至極。

    秦陌輕輕一聲冷哼,再次說道:「後來我率軍救援,慕容將軍一路窮追,雖下了格殺令,可在那樣追逐中,其實也殺不了多少人,所以慕容將軍一定以為,這場戰爭的傷亡,其實也就這麼多了,對不對?」

    慕容垂終於抬起頭,眸子裡晶閃閃的一片,平靜問道:「難道不是?」

    「當然不是!」秦陌罕見的顯出一絲真怒,瞪牢了慕容垂問道:「不知慕容將軍,可還記得那些驚馬?!」

    慕容垂眸光驟然跳動,一眨不眨的望著秦陌。

    秦陌心頭一陣氣苦,初時他只怨慕容垂下手太狠,此時意外知道他竟然是從自己留下的那塊馬掌中想出斷絕草原鐵器供給的主意時,簡直是欲哭無淚。

    自己一個無心之舉,竟然斷送了那許多的草原鐵騎。

    咬牙切齒的接著說道:「早在草原邊境之時,就有不少馬匹馬掌脫落,腿瘸身倒,那時尚在亂戰之中,誰也無暇顧及,可是等到我率軍接應他們脫出重圍,向草原奔逃之時,馬匹卻是一匹接著一匹的翻倒。翻倒的馬匹不可避免的驚動旁邊的馬匹,於是一馬驚,萬馬驚,馬翻人落,萬蹄踐踏,死無人形。至少有萬餘蒼梧子弟,沒有死在兩軍陣上,卻死於慕容將軍如此一個不起眼的小動作!」

    秦陌恨的連聲音都帶著顫抖:「我一向只以為慕容少主以英勇善戰聞名,倒不知道,你居然有此等算計!」

    慕容垂面色黯然,靜靜的聽著秦陌發瀉,當時只想著在戰爭之中多爭得一絲先機,哪裡想得到還有這等嚴重的後果。

    蒼梧子弟一生在馬背上成長,如此被馬兒踐踏而死,只怕就是到了地下,也死不瞑目。

    秦陌喘息了一下,又接著說道:「有一件事情,我之前怎麼也想不明白,可是今天見到你,倒是想明白了一點。」

    慕容垂眼睛動了動,抬頭問道:「還有什麼事情?」他直覺這事依然與傷亡人數有關。

    秦陌沉吟了一下,終於還是開口說道:「你可知道,你所借調的其他軍隊將領報給你的數字,都是動過手腳的?」

    「什麼?」慕容垂猛的抬眼,眸中驚詫莫名。他是這一戰的主將,所有的情況奏折都是由他上報,怎麼可能有人敢對他動手腳?

    秦陌看到慕容垂這表情,知道他是真的不知道這事了,便開口說道:「據我所收到的消息,這些將領報給你的數字,都己經折半。」

    「折半?」慕容垂雙眉緊擰,不自覺的重複。

    「不錯。」秦陌點頭:「他們在戰場上殺我蒼梧子弟的性命,遠不止報給你的數字,可是報給你時,都至少折半。原本我想不明白,可是看到你今天這麼迂腐的樣子,倒是想明白了,一定是你那老爹或者雲皇知道你婦人之仁,又要藉著你的打仗本領,怕殺的多了你心裡面有顧忌,才故意叫那些將領少報些給你。若是我沒有猜錯,這些將領底下一定都另有私折,密報你老爹和雲皇!」

    慕容垂的臉色倏的變的煞白,秦陌所說雖然全是猜測,可是他卻知道,這太符合雲皇與父親的性子,想起父每每看著他微微惋惜的輕歎:你若是再心腸再硬一些,必是風林大陸第一將才。慕容垂立時覺得,秦陌說所事情的可能性,成百上千倍上的在眼前放大。

    唇邊綻出一抹苦笑,慕容垂的眸子中透出幾分淒悲,第一次上戰場,父親派了他最得力的副將盧叔叔跟在他身邊,他們一路長奏凱歌,將敵人打的落花流水,他那時雖然年幼,卻也在戰陣中幾進幾出,沒有分毫手軟。

    那時他所見,個個是面色猙獰,渾身染血的戰爭機器,他不殺人,人就要殺他,所以下手沒有一絲猶豫,可是,當他的面前突然出現一個面露稚氣,最多只有十二三歲的孩子時,他手中的銀槍突然就頓住了,無論如何也刺不下去。

    他刺不下去,卻不代表對方也會對他手軟,那個孩子連想都沒有想一下,就對著他狠狠揮動了手中的刀。

    後來他沒有死,因為盧叔叔替他死了,從左肋到右腰,被整個劃開,內臟噴湧而出,鮮血糊了他一身。

    臨死之前,盧叔叔瞪著眼睛對他說:這是我要教你的最後一課,戰場之上,沒有仁慈!

    「真正的死亡人數,到底……是多少?」慕容垂終於開口,問的有幾分艱澀。

    「不算失蹤與下落不明,一共是六萬七千餘人!」這個數字出口,秦陌覺得自己的心都抖了一下:「草原艱苦,繁衍生息本就不易,六萬餘人,又全都是正值壯年的年子,這等損失,十年之內,絕難復原!」

    秦陌眸光如電一般射向慕容垂,聲音裡又起了火氣:「慕容將軍一戰,我蒼梧如今能自保都很不錯,又哪有兵力來與你在沙場上決一死戰?你三番五次用這些話迫我,豈不是故意挑釁?!」

    「我……」慕容垂抬起眸子,張口欲要反駁,想了一想卻又放棄,以手撐著身後岩石,勉強站起身,搖搖晃晃的走到秦陌跟前。

    「你做什麼?」秦陌心中立起一分猜疑,就算己多少瞭解慕容垂的性子,可是此地荒涼,又只有他們兩人,他剛才又說了那許多故意刺痛他的話,難保慕容垂不會真的想要殺他滅口。

    手掌一撐地面,立時也站了起來,戒備的看著對面的慕容垂。

    然而慕容垂起到他身前兩步的位置就停了下來,忽然膝彎一屈,重重在秦陌面前跪下。

    膝蓋碰地,發出卡啦一聲脆響,聽的秦陌心頭陡然一跳,覺得彷彿連自己的骨頭都要折斷似的。

    「我說過,若真是我的錯,我情願三拜九叩,向二皇子賠禮。」慕容垂的聲音平靜,面容也聲音一般寧和的沒有絲毫抖動:「如今果然是我錯在先,我總是改不掉天真的壞習慣,總是把一場戰爭的傷害想像的太小。」

    慕容垂唇邊浮上一絲苦笑,忽然伏下身,用力的叩在地上,誠摯的說道:「請二皇子受禮,就當我向那些枉死的士兵以及他們的家人,賠罪!」

    秦陌被這突然的變故的弄的懵了,定定的看著慕容垂一個又一個頭叩下去,竟然不知道該做何反應。

    慕容垂一身青衣早己破碎濡濕的不成樣子,還沾染了大片泥沙血跡,可不知為什麼,秦陌此時卻突然覺得,眼前這個重傷蒼白的青年,比任何人都要乾淨,都要聖潔。

    戰之罪在誰?

    士兵?將領?家國?天下?

    不對,都不是!

    戰無罪,也沒有任何一個人,有能力承擔起這樣大的罪過,可是這個青年,卻硬生生將這一場天大冤孽,扛在了肩上。

    一直到慕容垂磕到第六個頭,秦陌才猛的醒悟過來,一把拉起他,怒聲吼道:「你有病啊!」

    慕容垂每一個頭都是實實的叩在了冰冷的岩石上,六個頭下來,額前己經現出了些微血跡,卻是平靜的看著秦陌,誠懇說道:「請二皇子受完禮,不然,我心裡不安。」

    「鬼話!」秦陌覺得自己這輩子的風度都在今天丟完了,堂堂蒼梧二皇子,幾時曾如此失控的吼過?然而悲哀的是,他不得不繼續吼下去:「我還殺了你朝雲那麼多人呢,那是不是我也得給你磕上幾個頭啊?」

    「啊……」慕容垂睜圓了眼睛,表情認真的說道:「二皇子當然不用,這只是我個人心下不安而已。」

    「你……」秦陌被慕容垂氣的幾乎己經無話了,他那句明明白白的是揶揄,慕容垂居然給他當真。

    怔愣的當口,慕容垂己經再次低下頭去,重重的叩在地上。

    秦陌哭笑不得的看著慕容垂,伸手又去拉他,慕容垂卻表現出罕見的固執和堅持,任憑秦陌如何阻撓,最終也沒有攔住他磕完剩下的那兩個頭。

    氣恨看著慕容垂,秦陌只覺得的心裡無比保戾,迫切的希望找個人再打一架,可是同時,他也隱隱的知道,對於眼前這個人,他恐怕是,再也下不去殺手了。

    他這輩子,從來都沒有見過這麼奇怪的人。說他殘忍,他被人圍攻成那種樣子都不肯殺人,說他善良,他卻又明明舉手之間葬送了數萬人的性命,說他單純,他思謀周密,手筆奇大,他說陰險,他卻又這樣坦坦誠誠的對著他叩頭賠罪。

    這個人,一定是從石頭裡蹦出來的,天字第一號怪胎!

    秦陌在心裡暗暗腹誹,武斷的為慕容垂下了結論,可就在他下結論的同一時刻,慕容垂對著他轉過臉來,唇角上揚,露出一個純粹又燦爛的笑容。

    秦陌聽到自己的心突然「咚」的狠狠跳了一下,彷彿受到了什麼驚嚇,而臉面竟開始不自覺的發燒,彷彿是在為方纔的腹誹而不好意思。

    慕容垂的笑容直直的副到眼睛裡來,熠熠的發著光,好像兩顆碎鑽似的星子,鑲在墨黑的夜裡。

    秦陌下意識的仰頭上望,避開這一片閃耀的星光,可是濃暗的黑不知道什麼時候己經散去,天上星星點點的出現了幾顆閃亮的星辰。

    那一刻秦陌心底莫名的起了一聲歎息,彷彿放棄掙扎低頭認命:看來他此生,注定無法逃過這片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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