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舊疾(二)
「不……不要!」張伯方猛的嘶吼出聲,終於頹然的垂下頭顱,低聲說道:「十胡從此效忠朝雲,聽憑差遣,永不謀叛!」
「如此最好!本王就知道,張盟長是聰明人,必然能做出最正確的決定。張盟長還不撤兵?」
張伯方己被打擊的一絲銳氣也無,疲憊的揮了揮手,包圍著流光的大軍緩緩的讓出一條道路,流光輕蔑的看了張伯方一眼,率部盎然而出。
此戰如車輪般連番運轉,只看誰能比誰多算一步,饒是張伯方老奸巨猾,此時兒子在自己手裡,又被如此多的大軍圍困,恐怕也不得不俯首稱臣。
想起當年就是他暗中鼓動,給赤焰送去了朝雲在十胡地區的兵力部署圖,導致朝雲被人鯨吞蠶食,心下不由一陣痛快。
怎麼樣將這塊地方吃進肚子裡,本王今天,就要你怎麼樣原封不動的吐出來!
那副將指揮著朝雲軍士接管十胡士兵的武裝,分批押解十胡族長等人,正忙的不亦樂乎,忽然有人傳令,要他將手中事情交給薔薇軍統領岳陵,速速去見靖王。
那副將先是一愣,隨即猜到流光見他是為了什麼事,原本大好的心情不由猛的一黯,卻什麼也沒說,交割了事情,往城中的盟長大帳奔去。
朝雲行營在方纔的大戰中幾乎毀壞殆盡,流光臨時將城中的盟長大帳作為自己的議事之地。
那副將趕到盟長大帳的時候,流光己經包紮好了傷口並換過了衣服,傷口雖然多,但好在都只是傷及皮肉,並無大礙,除了流了些血顯得面色有些蒼白之外,此時的流光看上去精神很好。
看著那副將行了禮在廳中肅立,流光輕輕開口:「張山,三年前軍中比武第四名,得進校尉,後被陸霖修賞識,調任親軍,此次出征旭日前,封為副將。我說的可有錯?」
「靖王英明,分毫不差。」張山拱手一禮,對這靖王的崇拜之心不由又多了幾分,連他這樣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小副將,靖王居然都能對他的陞遷經歷清楚至斯,也難怪他年紀輕輕卻能有這番作為。
「你今天做的很好。」對於真的做的好的人,流光向來不吝嗇誇獎。
「謝靖王誇獎!」能親耳聽到流光的褒獎,本來是件求也求不得的好事,可不知為什麼,張山卻覺得心裡沉沉的,總覺得靖王話中有話。
果然,流光停了一下就接著說道:「雖然你做的很好,但本王卻要問你一個問題:陸霖修去哪裡了?」
「末將有罪,請靖王責罰!」張山猛的下跪,連頭也抬不起來:「敗軍之將臨死反擊,抱著靖王所派容巍容將軍同歸於盡,跳入通天河,陸將軍救人心切,也跟著跳入通天河,現在,現在己經……不知所終!」
最後幾個字出口,張山幾乎己經帶著哭腔。
他在陸霖修身邊己經跟了三年,最初跟著陸霖修的時候,他還不過是個小小的中尉,陸霖修性子豪爽單純,雖說名義上他是陸霖修的親軍,但實際上,兩人卻與兄弟無異,無論什麼玩笑,都能開得一開,行軍打仗之時,也有一種特殊的默契,陸霖修說一,張山就能領悟到他後面的二三四五,幾乎不用任何交流。
所以這次出兵旭日,陸霖修不顧他出身微賤,軍旅時間又不長,硬是將他升成了副將,為的就是這一份心有靈犀。
陸霖修知道張山性子極其隱忍克制,絕不會如他一般有時會衝動做事,無論什麼時候,都能記得自己最該做的是什麼。所以臨入河之時他才會大吼一聲「副將指揮」,放心的將軍中任務交給他,自己則追隨薔薇而去。
張山從接過指揮權開始,一路馳援,強攻櫟陽,威懾張伯方,又收拾善後,一直忙於軍務,也無暇想及陸霖修,此時終於閒了下來,聽得流光問起,終於忍不住心中悲慼,想起數年來同甘共苦和陸霖修對他的賞識,以及最後陸霖修跳入通天河中的畫面,鼻子一酸,就要掉下淚來。
「容巍?我派去的將軍?」流光先是訝異的重複,隨即想起,薔薇的母親姓容,薔薇用這假名,大概是不想暴露女子的身份,想通此事,又聯繫起張山的話,不由猛的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大聲問道:「容將軍怎麼了?你再說一遍!」
「啊?」張山萬沒想到靖王的反應會如此激烈,連眼淚也給嚇了回去,啞著聲音說道:「十胡將領借投降使詐,趁容將軍受降接佩刀之時抱住將軍,一同滾落通天河中。」
「投降?本王不是下令圍殲?怎麼會有受降之事?」
「本來是圍殲,可是對方還剩兩千餘人左右的時候,容將軍突然下令要我們停止進攻,然後親自去說降。」
流光微微後退兩步,坐回椅子上,臉色蒼白的連嘴唇都失去了血色,卻一字一字的對著張山說道:「把詳細情況說給我聽,一個細節,都不許漏掉!」
張山從在西昌渡口見到薔薇和陸霖修開始說起,一直說到他們設伏完畢,順利誘入敵人,大舉圍殲,然後突然傳來停戰命令,薔薇在陣前的說辭,一直說道陸霖修命令他接管隊伍馳援櫟陽。
說到陸霖修縱身入河,張山忍不住又悲從中來,哽咽著說道:「末將己經留下五百人馬命他們沿河尋找,末將想,陸將軍吉人天相,一定還在人間。」
流光看了看一臉悲慼的張山,輕聲撫慰道:「霖修的水性本王是知道的,區區一條通天河,必然難不住他,你也不必太過擔心,別的事情你也不用做了,回去加派人手,親自帶隊,叫他們沿河五十里,密集搜索,直到找到陸霖修為止。」
「是!」張山一個軍禮紮下,這件事情,正是他目前最想要做的。也沒有什麼虛應的客套,轉身出門,在岳陵那裡點了兵將,跨馬飛奔而去。
流光目送張山的身影消失在門外,突然彷彿再也支撐不住,喉頭一陣腥甜,身子一伏,猛的吐出一大口鮮血來。
「主子!」厲玄驚叫一聲,快步上前扶住流光。
這等吐血的症候並不是新病,早在當年被下獄折磨時就己落下了病根,這些年來一方面習武強身,另一方面細心調養,從來也沒有犯過,誰知今天,竟然被薔薇的死訊生生引出。
流光直起身子伸手推開厲玄,面色蒼白的幾如透明,強撐著一口氣,嘶啞的說道:「厲玄,你親自帶兩千薔薇軍,給我沿河搜索,就算把每一塊地皮都翻過來,也要給我找到那個女人,找到她!本王活要見人,死……死……」
後一句話生生的哽在喉嚨裡,竟是怎麼也吐不出來。
「主子放心,有陸小將軍在,定然不會讓薔薇出什麼意外。」厲玄心中縱然有千百個不願意,但此時,卻不得不出言安慰流光。
流光閉閉眼睛,疲倦的揮揮手讓厲玄去做事,厲玄一語不發,轉身出門而去。
流光仰頭上望,一行清淚忽然順頰而下。
薔薇,這就是你給我的回答?
你下了那道攻擊令來向我證明你的忠心,然後,把你自己,也一併殺掉?
我是恨你,怨你,又下不了手殺你,聽到你死了,我明明應該高興,應該解脫才對,可是為何,我胸中,竟會如此之痛?
分別之時的畫面還歷歷都在眼前,薔薇帶著哭腔對他說:我們說好了,我沒有到之前,你一定不能死。
我答應你等你來救我,我也做到了。
可是你呢?
你呢?!
薔薇,如果你敢背叛你與我的這個約定,我流光發誓,就算上天入地,也絕不繞你,絕不!
「咳,咳……」陸霖修猛的嗆咳幾聲,感到胸中奇痛無比,卻也終於再次睜開了眼睛,感覺到自己還真真實實的活在這個世上。
方才結束那場戰鬥時己是薄暮,此時不知道在河裡漂了多久,天己是完全黑下來了,旁邊有堆篝火泛著讓人通體舒泰的熱意,燃燒正熱烈。
陸霖修動動身子,雖然很痛,但好歹勉強能動,坐起來身來,發現自己身上只穿著白色的中衣,鎧甲和外袍都被人剝去了,搭在篝火邊的一個木架子上。
「你醒了。」身後忽然傳來平平淡淡的問候聲,陸霖修下意識的轉頭,看到薔薇一手抱著捆乾柴,另一手拎著幾根青翠的樹枝,枝頭還掛著些叫不出名字的野果,正慢慢從林中走出。
「王……王妃?」陸霖修先是訝異的叫,隨即不可置信的問道:「你救了我?」
薔薇不說話,把手上的乾柴加了幾根在篝火裡,又把搭在架子上的衣服扔給陸霖修,才無所謂的應聲:「嗯。」
「真的是你救了我?」陸霖修死活不肯相信,又問一遍。
行軍打仗,沒有那麼多講究,忙起來,十天半個月不洗澡也是常事,因此但凡遇到條河流活水,總會跳進去爽快一番。
陸霖修本以為自己的水性相當不錯,可跳下通天河才發現,此時正是秋汛,水勢湍急,河面上的洶湧就不說了,水底下竟然還有看不見的暗流和漩渦。
他奔著薔薇黑甲最後消失的地方而去,卻只不過幾下就失了蹤影,甚至連自己都被水拖下河底,失去知覺。
而當他終於醒來,卻發現自己要救的人好好的站在一邊,還有體力生火收集吃的,而跑來救人的自己,卻極沒出息的躺在地上讓人照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