紡印廠工會有個文娛幹事名叫金淑凡，聽名字好像是個女人，其實他是個長相帥氣的老爺們。他比高世強大一歲。上初中時，高世強和王啟良都看過金淑凡——「小鑽天猴」的武戲。那時他已是地區京劇團的名角。說起此人身世，確實可憐。當年金藏勝被游擊隊長李明祿「槍斃」時，他還躲在娘肚子裡睡覺。「爹」死後，娘懷著他改嫁，嫁給一個老光棍。六個月後，他呱呱墜地，和母親住在一間夏天漏雨、冬天漏風的破草屋裡。老光棍無錢給母子倆買糨養品，他被餓得哇哇叫。生下他兩個月，母親卻得了產後風，又過個把月後不治身亡。
老光棍本想把他送回金家，但怕金家不收，惹出麻煩。就自己領養。
老光棍既當爹又娘，抱著他每天繞村乞討。一是給他討幾口奶水喝，二是自己討點飯吃。
一天走幾個村也碰不上一家一戶，每天揹著他繞村乞討。到天黑時又回到那破草房。到半夜他餓得嗷嗷叫，老光棍只好抱著他，喂口水喝。一口水哪能頂奶水？他照舊嗷嗷大哭大叫。沒有辦法，只好半夜敲門求爺爺告奶奶給他討口奶喝。這樣的日子無法過，他想把他送給人，如不送人，他早晚也要被餓死。可是，那年月誰家能養活得起呀？有人想要可力不從心哪。
有一天，老光棍抱著他討飯討到城西前樓村一戶人家。家主人名叫趙廣富。是「祥雲社」京劇班的文武老生，藝名「鑽天猴。」因為鬼子佔領這座城，「祥雲社」京劇班就散了班，趙廣富回家種地。他身邊有兩個女兒。大女六歲，名叫大丫。二女三歲，就叫二丫。兩個丫頭將來是外姓人家，自家就缺少一個頂門立戶的小男兒，這也是令趙廣富最鬧心之事。
趙廣富見老光棍抱著一個瘦骨粼粼的孩子，立刻把他們迎進家裡，叫二丫娘給孩子餵奶。因為二丫三歲還沒斷奶，正好有奶餵這個小兒。趙廣富問明事情原委，心裡非常難過。看老光棍心地善良，但窮得掉渣，自己沒飯吃，如何能養活這個孩兒？又看這個小兒雖然已經骨瘦如柴，再看那張小臉長得特別周正、漂亮，就提出想領養這個吃奶的小兒。老光棍正愁無人收養，當場就磕頭千恩萬謝地拜謝趙廣富。他提出一個要求：「孩子姓金，永不許改換姓氏！將來有機會務必讓他回家認祖歸宗。」趙廣富滿口答應。
臨走，趙廣富送給老光棍二十塊大洋作為酬謝。因二丫娘的奶水不足，要請一位奶娘。城北郊有一位啞巴奶娘，剛生孩子就夭折了她整日哭泣。就在這時趙家就請啞巴來奶小兒。
啞巴奶娘當時只有二十三、四歲。她思念自己的孩子，把他當成自己的兒子一樣看待。白天抱著他不離身，小嘴不離奶頭，晚上奶頭塞在他的小嘴裡，奶娘摟著他睡，為他擦屎裹尿不離炕。他剛會呀呀學語第一聲就叫啞巴奶娘「媽媽」。啞巴奶娘聽不到他的聲音，但從口形就知道他叫她「媽媽」哩。她高興地「啊啊」叫喚，她向趙廣富表示，他叫她「媽媽」，她喜歡他，她更離不開他了。孩子整日跟著她，在她的精心呵護下，小兒吃得多、長得壯。三歲過後，小兒身體發育良好，身板直、兩腿修長。小臉長得更周正、漂亮，趙廣富就給他起個名字叫金淑凡。為何給他起個這樣的名字？因為這個小兒長得比女孩還俊俏，取這樣名字是盼他長命百歲、身體健康。
可是後來，趙廣富再也沒有看見那個老光棍，一打聽才知兩年前就過世了。這樣，趙廣富就不知道這個小兒的祖籍，順理成章地成為趙廣富的養子。
金淑凡長到六歲，啞巴奶娘才戀戀不捨地回到城北郊老家。後來，她就再也沒有生養。她非常喜歡金淑凡，每月都要走幾里地還來看望他，每次來都給他帶來親手做的衣服、鞋襪。
看著小金淑凡穿著她親手為他做的衣服，心裡美極了。這時的啞巴奶娘就會啊吧啊吧地說話，然後把他抱起來親一下，轉身就走啦。
大丫和二丫都喜歡這個啞巴奶娘，大丫二丫都不讓她走。只有娘願意她快走。大丫二丫問娘為啥不喜歡啞巴奶娘？娘說：「淑凡長大了！不能讓她來！要不淑凡就不和咱們親！」
從此啞巴奶娘就一年來一次，平時再也不來了。
趙廣富開始教他練童子功基礎。小金淑凡四歲時就在趙廣富的腿上練習彎腿彎腰，練腰腿功。六歲時和二丫姐一起練童子功。因為有基礎，所以練童子功進步很快。趙廣富家是寬廳大院，練功場地大。姐弟二人比著練功。你如果彎腰落地五分鐘，我就要六分鐘。你翻五個小翻，我就翻六個。你打十個空旋我就打十一個。你來我去姐弟各不相讓。這樣只用一年時間，姐弟二人就把基本功練紮實。
金淑凡八歲和二丫進「祥雲社」京劇班學京戲。先學京戲裡的做、打，再學唱、念。然後把唱念做打相互柔和在一起。二人很快就能演折子戲。姐弟倆穿起特製的戲服就演「扈家莊」，二丫演扈三娘，金淑凡就演矮腳虎王英。在「擋馬」中，二丫演楊八姐，金淑凡就演焦光普，……姐弟倆的每場折子戲都獲得滿堂彩！
趙廣富根據自己的武功功底，教金淑凡學武生。十四歲正式登台亮相，主演「大鬧天宮」中的孫悟空，一舉獲得「滿堂彩」！後來演「三岔口」中的任堂惠，「武松打虎」中的武松、「挑滑車」裡的高寵……，
金淑凡長到十八歲，出落得一表人才，精瘦高個，濃眉大眼，那臉又白又紅潤，扮相漂亮。比本團最漂亮的女演員還漂亮。他不但主演文武小生，還能唱文武老生。有時「救場」還扮個男旦湊。他演「將相和」裡的藺相如、「小宴」裡的呂布、「長阪坡」裡的趙子龍，……因為他的扮相俊美，動作優美大方，唱念做打四門具佳。以後他越演越精，越唱越出名。因為他的武功好，他翻的跟頭又高又輕，而且身子可以在空中停頓幾秒，可以在半空側身翻轉720度，落地無聲。他的這種特技功夫，至今還沒有人會。他的唱、念、做、打別具特色，觀眾叫他「小鑽天猴」。
他文化不高，單單從學戲時從師父嘴裡學點文化。那時候學戲，都是口傳心授。但他天資聰穎，慢慢記，慢慢寫，學會很多字。平時愛翻字典，所以進步更快。到二十來歲，他還能改寫劇本、還會編普戲曲。劇團老前輩都誇讚他，「才比宋玉、貌似潘安」，是地區京劇團的台柱子、「名角兒」。
二丫開始學采旦，扮裝不漂亮，也唱不出彩旦的媚、美、魅來；改唱清衣，嗓子不清亮，唱不出梅派的韻味。不久，因一次重感冒，二丫的嗓子發不出聲來，又治又養，一年過後，不見成效。從此二丫的嗓子徹底壞了。但二丫武功扎實，於是改唱刀馬旦。
金淑凡和二丫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二丫非常愛金淑凡，有一點好吃的，自己一口不吃，也要留給金淑凡。那時唱戲經常下縣到鄉，特別是冬天要睡大車店、年久失修的房子，沒有爐火，就睡在乾草地上。二丫戲份不多，就鑽到金淑凡的被窩給他焐被。等他卸妝回來就鑽熱被窩。二丫就回到自己的住處再焐自己的冷被窩。趙廣富夫婦看這姐倆相親相愛就把二丫許配給金淑凡。金淑凡感念趙家把自己扶養成人，對岳父岳母敬、孝有加。困難時期，岳母不幸去世。岳父身體每況欲下，已不能蹬台演出，只能在後台幫幫化妝。指導指導、拾掇戲箱、安裝道具，幹點力所能及的活計。
從六十年代開始，劇團很少演戲。當時只能移植改演「會計姑娘」、「千萬不要忘記」、「朝陽溝」等戲。老戲迷都不愛看這些改編現在戲，這些戲上座率低。那時劇團大多是自負盈虧，所以生活待遇很低。有些演員就改行不唱了。文革中，劇團連現代戲也不許演了，全團搞運動。今天批鬥老團長，明天批鬥「角兒」，岳父是「名角」被打成封資修的黑干將，遭到輪番批鬥，一氣病情加重，一個月後撒手人寰。
劇團老造掌權後，開始排練革命樣板戲。金淑凡和二丫都不能演樣板戲裡的主角，就靠邊站。唱樣板戲，只是為了政治宣傳、主要為應付幾大節日，不賣票，沒有收入，劇團全靠財政撥款發工資。這時劇團百多口人，大部閒賦在家，文功不備，武功不練，天天坐吃山空。眼看劇團無事可幹，金淑凡和二丫就回到市郊的家裡。
二丫每天侍弄自家宅子種的瓜菜，金淑凡整日練功。他演練岳父當年傳授的輕功絕技——「八步登高」術和京劇裡的武功技巧、打鬥特技。
戌申年初，劇團終於被解散，該退休的就退休。年輕人都安排了單位。有到文化館、圖書館、服務行業、工礦企業的。金淑凡就來到紡印廠，分到工會當文娛幹事。二丫願意回家，就領退職費回到市郊當菜農。菜農工值高，生活自在、空氣新鮮，心情特別好。
金淑凡眼下都三十歲，二丫都三十有三了。兩口盼兒盼得眼睛發藍，還是過著二人世界。金淑凡感念師父的養育之恩，礙於師父面子，違心答應了這門親事。因為二丫長得不好，也沒有「角兒」的味兒道，演了半輩子戲，只演過兩出刀馬旦，其餘只能演媒婆子、老媽子、跑龍套！現在，連個「仔兒」都不能生，連個「蛋」都不能下！當然，是誰的毛病還不知道。
常言說，女大三，抱金磚。二丫賢惠能幹，吃苦耐勞，處處讓他先，什麼事他說行就行，二丫說行也不行。說二丫唱戲嗓子不好，那是真的。說二丫長得不好，那只是和劇團裡的美女「角兒」演員相比較。在平常的人堆裡挑出一個人尖子來也未必比二丫漂亮。
金淑凡的毛病更多。金淑凡生來就是美男子，是個風流倜儻之人。在劇團因為他是「角兒」，那些女演員、學員都來巴結他，把他買弄好了，將來才好同他「游龍戲鳳」。所以都和他關係不錯，甚至還和他有一腿。二丫自知自己和那些人無可比擬，所以她從來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打不鬧，一點反應都沒有。她只認定一個理兒：有我一份也就知足了！她想過，如果今天吵，明天打，後天鬧，這樣反覆鬧下來，定會「逼上梁山！那樣一辦豈不是人、財兩空？金淑凡在外風流成性，二丫從來沒有因為這些事和金淑凡大吵大鬧過。
這正是：小兒生來命不濟，
——「爹死」娘去！
好人拉扯他長大，
——學得一身藝！
漂亮、風流又倜儻，
——魂歸他鄉「欲」。欲知後來事，請看第八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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