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的日頭下,一個身影漸漸從慢到快,恍惚間幾乎看不到實體,拳鋒所到,隱有厲風呼嘯之聲。
正到酣時,蕭別離驟然停拳,收了架勢,長吸一口氣,略略點了點頭。
雖然剛進煉氣一層,打幾趟拳,還是猶有餘力。
「你!你你!」
蕭別離正用心體察身體的變化,卻聽到一陣驚呼從門口傳了進來。
舉目一望,方筒碩大的身軀正擠在籬笆門正中央,肥大的手指哆哆嗦嗦的指住自己,嘴巴張的能塞下三五十個雞蛋,一雙綠豆小眼活生生瞪成了雞蛋!
蕭別離歎了口氣,搶步上前,一把摀住方筒的嘴,小意的回頭,確定蕭煙雲並未發現,才將方筒推出了院子。
「你,你什麼時候學,學的這個?!」方筒驚疑不定的上上下下打量著蕭別離,似乎看的是一隻綠毛妖屍。
自己幼時,天天都和這個方筒黏在一塊,所有的秘密,都沒可能逃過他的眼睛,這件事解釋起來,還真有些麻煩。
「昨天晚上,我夢見一個白鬍子老頭,他在夢裡教給我的。」蕭別離的語氣很誠懇,這個理由符合所有少年愛遐想的天性,應該是很容易被相信的。
方筒突然用力向後退了兩步,順手拾起地上的一根樹枝,戰戰兢兢的指住蕭別離:「你你你,你告訴我,我身上有三顆痣,長在哪!」
蕭別離苦笑了一聲:「你左邊屁股上。」
方筒小眼珠一轉,又道:「那我最喜歡吃的是什麼?」
「雞屁股。」
方筒摸了摸自己的腦門,有些尷尬的丟了樹枝:「還好,你沒被山魈上身。」
山魈是鄉民們傳說中的鬼怪,傳說會附身在人身上,殘害生靈。但實際上,這種普通山妖,是沒有這般法力的。
「我也要學!」方筒的下一句話很堅決,很有力:「學會以後,我要去城裡賣藝,賺銀子回來養家。」
這是一個很缺乏想像力但又很實際的願望。
「有了銀子,我要娶個漂亮老婆,不,兩個。」方筒的眼睛看著天,明顯已經開始拓展自己的想像空間,還有愈演愈烈之勢,一雙小眼在他的大臉上幾乎瞇到看不到,卻偏偏透出一股奕奕的神光。
看得出來,這一瞬間,方筒已經把改變自己未來的希望,都放在了蕭別離的身上。
強烈的日光下,方筒寬闊的身軀如此的清晰,身上的汗臭如此真切。
蕭別離心中一動。
作為一個修道三百年,喜怒已經很難形於色的大魔頭,在這樣的一天,卻一直無法控制情緒的跌宕起伏,不管是屋裡的姐姐,還是屋外的發小,都在拚命觸碰著他心底最柔軟的那一處。
上一世的方筒默默無聞的渡過了平凡的一生,這是方筒的遺憾,也是蕭別離的遺憾。
既然重活一次,有什麼理由再留下遺憾?
蕭別離長長吸了一口氣,重重點了一下頭。
青山鎮不是靈地,卻也稱得上是人傑地靈的清秀所在,因鎮邊一座青山而得名,這座青山高聳入雲,有一半在裊裊的白雲中,山腳下是蜿蜒清澈的小溪,小溪邊,是茂密青蔥的森林。
方筒碩大的身軀,正老老實實的盤坐在溪邊一棵被伐倒的樹樁上,『臀』邊的肥肉幾乎要從樹樁周邊溢落出來,雙手捏著一個古怪的手印,汗珠不停的從他的額角上滑落下來,閉著的一雙小眼抽搐著,終於忍不住睜開,偷偷瞄了一眼同樣在另一根樹樁上盤腿閉目的蕭別離。
「我說。」方筒小心翼翼的開口道:「已經兩個時辰了,我們為什麼老是坐著?你什麼時候教我那些拳腳功夫?」
蕭別離緩緩的睜開眼,靜坐了兩個時辰,他終於能調動起體內那一絲若有若無的氣息,並很順利的運行了一個周天,假如再有一滴靈液,相信很快就能到達練氣二層。
伸手翻出腰間的天地鐘,鍾舌上依舊全無動靜,假如推測不錯,在靈氣濃郁的地方,這法寶收集靈液的速度才會加快。
「這是什麼?」方筒終於找到了另一樣他感興趣的東西,從樹樁上一彈而起,伸手去摸那黑色的小鐘。
蕭別離若無其事的放下小鐘,躲過那只肥大的手掌:「我教你的口訣,練得怎麼樣了?」
方筒摸了摸自己的大頭:「跟你說的一樣,丹田那裡有股麻癢癢的感覺,不過不管怎麼弄,就是不出來。」
蕭別離一怔,伸手抓住方筒的手腕,一道細微的氣息從體內探出,進入方筒的體內。
良久,蕭別離緩緩的收回氣息,像看山魈一般上上下下的打量方筒。
方筒順著蕭別離的目光,使勁的把自己看了一遍:「怎麼了?怎麼了?我是不是又胖了?」
這個修道的入門口訣,的確是經過蕭別離改良的,能更有效的調集體內的道力。
但
沒想到方筒體內,居然真的隱隱有了一絲微弱的道力!沒想到竟然在短短兩個時辰內,方筒就已經凝聚起原始的道力!
沒想到自己的發小居然是個修道的天才!
只是抱著姑且一試,想看看方筒能有多大前途的蕭別離頓時來了興致,微微一笑:「你有沒有興趣,跟我一起出去闖闖?」
方筒甚至沒有猶豫,很大聲很大聲的答了一個字:「好!」
回家的途中,方筒一直保持著極度的亢奮,描繪了千萬幅美妙的畫卷,蕭別離卻一直沒有吭聲。
和方筒分了手,看著正在廚房忙進忙出的蕭煙雲,蕭別離摸了摸自己的鼻尖。
重生給蕭別離帶來的震撼,正在慢慢消失,三百年間魔頭的本色開始回歸。
還有二十幾天,有一些事情就要發生,現在當務之急,就是避免這些事情的發生。
在事情發生之前就離開青山鎮,自然是最妥善的法子。
蕭別離趁著蕭煙雲在廚房忙活的功夫,進了蕭煙雲的屋子,取出壓在床角的小包袱,這是蕭煙雲放家當的地方。
打開包袱,蕭別離就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腦門,包袱裡連一錢銀子都找不到,只有約莫三十餘枚銅板,別說住客棧,就算三個人每天只吃窩窩頭,也挺不過三天。
「小離!吃飯了!」門外傳來蕭煙雲的聲音,蕭別離火速裹好包袱,答應一聲,出門而去。
這頓飯蕭別離吃的實在心不在焉,修道之士彼此一向用仙石流通,和塵世間的銀錢沒有交集,從不存在這樣的問題,可如今這不是問題的問題,卻成了個大問題。
沒有足夠的銀子,想要帶著蕭煙雲離開青山鎮,也是件極不容易的事。
「離哥!離哥!」方筒尖銳的聲音又從門外傳了進來,只不過一天功夫,已經從直呼其名變成了離哥。
「趕緊吃完就去吧。」蕭煙雲微笑著用筷子敲了敲蕭別離的碗:「別玩的太晚。」
蕭別離一口氣喝完粥,出了門。方筒碩大的身軀照例擠在籬笆門正中,看似已經費了好大氣力,依舊進不了院子。
「離,離哥。」方筒終於放棄了進院子的打算,沮喪的退了出去。
「怎麼?」蕭別離跟出了院子:「家裡不同意你出去?」
方筒摸了摸鼻子,搖了搖頭:「那倒沒有,只是只是老爸說了,家裡沒有多餘的錢給我做路費離哥」
這真是一文錢難倒英雄漢
這一刻蕭別離突然想起不知誰說的這麼一句話。
「不過。」方筒突然壓低了聲音,聲音小的就像招呼他一起去看隔壁的胡寡婦洗澡:「我剛剛聽說,鎮上風雲鏢局的馬師傅明天要押一趟鏢,正在請幫手!」
風雲鏢局?蕭別離皺了皺眉,很快想起了這個名字。
青山鎮有一個鏢局。
鏢局不大,名字卻起的十分霸氣。
鏢局當家馬雲馬師傅,據說年輕時候當過武師,練過幾趟刀棍拳法,在青山鎮也算鼎鼎大名的人物,青山鎮這樣的小地方,難得有用得著鏢局的地方,所以這位馬師傅也順帶開個練武場,平素以教人習武為生。
雖然徒弟也不多,但押些尋常物事,馬師傅和他的徒弟也夠了,居然還要請幫手,看來,應該是筆少見的大買賣。
蕭別離用力拍了拍方筒寬大的肩膀:「走!」
風雲鏢局的大堂中央,放著一口大箱子,箱子上貼著封條。鏢局當家馬雲就坐在這口箱子上,一隻腳蹺在箱子的另一端,臉上的皺紋擠成一堆,手裡長長的旱煙管正一明一暗的快速閃爍著,看得出,他的心情很不平靜。
的確很難平靜。
沒人知道這口箱子裡裝的究竟是什麼,馬雲甚至沒有看清來請鏢那人的臉,長長的斗笠邊,將那人的臉遮去了大半,只知道,那是個中年男子。
那中年男子操持的,也不是本地口音
但,這都不重點。
重點是,這次押鏢的報酬。
紋銀一百兩!
雖然馬雲押鏢的次數不多,但所押物品的價值必在鏢銀的十倍以上,這個道理他還是懂的。
所以箱子裡的東西,最起碼價值在一千兩紋銀之上!
馬雲沒有辦法不擔心。
鏢的價值越高,意味著風險越大,假如被劫,取了自己的命去,也斷然賠不起。
馬雲探手入懷,用力的捏了捏懷中那揣的有些微溫的堅硬稜角,這是那人預付的五十兩銀子。
假如順利押到,也就可以退休了,說不定,還能置辦些風光的家產,或者再娶個小妾
為了保險起見,這趟鏢,一定要多帶些人才成
「師,師傅。」一個顯得有些虛弱的聲音突然從大堂外傳了進來,一個青年踉蹌著進了大堂,想要鞠躬卻忍不住劇烈的咳嗽起來,精赤的半身,一身紋理分明的肌肉上印著一個淡淡的紅色拳印:「有,有人踢館!」
馬雲長身而起,高高的雙眉間皺成一個大大的川字,這個一看就知道剛剛挨了頓打的青年,是他最得意的門生小蘇,當即撣了撣旱煙管裡的煙灰,展了展臉上的皺紋:「是哪裡來的高手?」
「是」小蘇窒了一窒,似乎連他自己也不大相信自己說的話:「是蕭家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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