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早朝過後,高太后從福寧殿退了下來。
一邊往後宮走去,她一邊苦笑。自天子出京,她以天子之母先帝之後的身份由天子與一眾大臣延請出宮,在早朝大殿上垂簾聽政。
五月下旬到如今,也足足有七十多天,兩個多月的歷練,她依然感覺難以處置朝堂的紛爭。
天子出京後,朝中還有樞密使文彥博等老臣主持,軍務大事倒也不用她來操心。至於政務之事,朝中也還留著一干能臣,一時間倒也過得風平浪靜。
高太后在朝上也不表多少意見,事事皆問臣子之意,從參知政事到三司副使,再到一幫御史。大多人說可以做的,她也就同意蓋上印章。多數人反對的也就暫且罷置不理。靜等天子回京再做打算。
這樣安安穩穩過了兩個月,朝中一直相安無事,高太后本還竊喜朝政不如如此,沒什麼大不了。五天前,朝堂終於又有了騷動,以至於最後群情洶湧,難以收拾。
事情與御史中承范純仁有關:他有個弟弟叫范純禮不得不說,范仲淹很會生兒子,而且教育得極其完美,一生就是四個。除了老大范純佑不幸早亡外,其他三個都很有出息。老二范純仁就不必多說,貴為御史中承,在朝中也很有說話的份量。
老三范純禮是遂州知州,老四范純粹如今也是一個上縣知縣。范氏一門,皆是朝廷官員,榮耀非常。
問題就出在老三范純禮身上。范老三是個老好人說白一點就是心腸好。前陣子遂州官府庫房生大火,燒了很多錦帛玉絲。范知州先是安定人心再明察暗訪,最後現竟然是守庫的幾個小吏盜取了大量的絲錦,因為生怕給人查出來所以放火作為掩飾。
監守自盜,數目又大的話按照朝廷律例是殺頭之罪。按照典法,那幾個庫吏都要問斬,而且還要牽連不少人。查明真相後范純禮老好人的毛病又作了,和別人說:「就因為一些小小的絲綢就要殺人,我怎麼忍心做呢!」
於是,他大慈悲,牙許那些庫吏的家人按失去的錦絲賠償就可以領回犯罪的人,還免去那些被牽連之人的罪名。
這種因人情而移法令的事古往今來不知道有多少人做過,很多都獲取了不小的名聲。大宋標榜以仁孝治天下,生這樣的事就算不誇獎讚揚,也不會過多責怪范純禮。問題就出在現在不是平常的時候這件事被遂州通判捅了上來。到達朝廷之後,這事就變了味道。范純禮是誰?范純仁的弟弟!范純仁是誰?御史中承!御史是做什麼的?監督彈劾百官!
御史很自由,不說其他小官了,連宰相甚至皇帝他們都敢彈劾,事情做多了,難免惹人討厭,得罪的人也就多了。特別是范純仁性子耿直。這些年朝中之人幾乎都遭他彈劾過。這次他弟弟做出這樣的事來。有心人難免要動作一番。
先動作的還是鄧綰等人,這些年范純仁給他們變法派不少苦頭吃。如今有了不小的把柄,還不往死裡整?
他們上書彈劾范純仁貴為御史。縱容包庇自己的弟弟不依朝廷法度。亂我朝廷律令。這等因私廢公之人,還有什麼面目立於朝堂之上?他們主張罷黜范純仁,以正朝綱。
誰都知道,范純禮這種事在這個時代根本算不了什麼,遇上心腸更好的帝王搞不好還會誇獎一番。但是鄧綰等人的彈劾,明顯就是報復去的。然而他們拿捏住了法典來說話,這大宋律可是太祖太宗皇帝制定的。有著無上的門面。
先是鄧綰聚合御史彈劾,接著是三司副使曾布、開封知府章慎等人上書附和,一時間,在沒有天子與宰相在場的情況下,朝堂亂了起來。
一本本奏折擺在自己面前,高太后終於慌了起來。
她終於明白,朝堂雖卻也不是那麼容易玩得轉!難為她兒子一做就是六七年!
讓她在一些政事上蓋蓋章暫時沒有問題,要她與諸位大臣討論人事去留,如今的高太后還沒有那個政治手腕。慌了手腳的她跑到深宮向太皇太后求教,曹老太后卻一副莫測高深的樣子,只是好聲寬慰她,讓她自己多加考慮,卻沒有一點建議與吩咐。
高太后沒有辦法,只能施展拖字訣。每天上去聽大臣門吵鬧心裡雖急,卻也不表意見。今天事情又有了變化,也許是看到那麼多人彈劾自己,耿直的范純仁把司馬光出京前讓他死守一畝三分地的囑托給忘了。頭腦一熱,在今天自己上了一本辭章,請求朝廷把他配外放!
自己都認輸了,那綰等人當然更不會心慈手軟,深懂乘勝追擊的他們更是起一**攻勢,在朝堂上就嚷嚷起來,大有不把范純仁貶出朝廷就是要敗壞了天下一樣。
高太后好不容易熬到時間退朝。匆匆敷衍幾句應付了過去。
出了福寧殿,高太后抬頭看了一眼雄壯的殿宇,不由暗歎一聲:「官家呀,你什麼時候才回來?」
她感覺實在是累。才短短幾天她就像過了幾年一樣,就連晚上睡覺都覺得耳邊儘是朝中大臣轟轟作響的聲音,擾得她從夢中驚醒!
「太后,擺駕回宮嗎?」一個太監湊上來詢問。
高太后頓了頓腳步,沉吟一會,道:「去慈壽宮。」
慈壽宮。
曹老太后終於擺脫前陣子身體不適的鬱悶之感,大有興致地院子裡溜躂。沿著走廊,避開灼人的太陽,由侍女扶著緩緩而行。
在中廊的時候侍女來報說高太后求見。
曹老太后臉色一怔,讓侍女去把高太后引進來。
「拜見娘娘!」高太后覲見曹老太后的時候做足了禮數。
曹老太后笑著扶起她。道:「你這是做什麼,什麼時候與哀家這般客套了?」
高太后沉靜的臉顯出一絲窘迫,為難地道:「媳婦是向娘娘求救來了。」
「怎麼?」曹老太后似笑非笑,「還沒算決范堯夫之事?」
高太后搖頭,告之實情:「剛才早朝,范中承上了辭章。」
「辭章?」曹老太后訝然,像是想起了什麼,精神有那麼一陣恍惚。「唉,這個范家子,與他父親一樣倔呀!」
范仲淹?
高太后的眼神有一絲疑惑,這個時候曹老太后提及范仲淹做什麼?
曹老太后神情幾有著幾絲緬懷,幽幽地道!「說道范希文,仁宗他老知家嬈十大為悔恨,總是說最對不住的就是他與秋青兩人,他們范家為我大宋做出過莫大的貢獻,已經委屈了他的先人,如果可能,就多為照顧他的後人吧!」
高太后恍然,曹老太后雖然沒有明著表態,卻是隱晦地告訴他,盡可能保全范純仁吧。
曹老太后又道:「這個范純仁家學淵源,深到范希文的真傳,范家四子裡除了當年他大哥名望在外,屬他最優秀了吧?」
高太后承認:「謙謙君子,確實高人一等。」
曹太后盯著高太后的眼睛,道:「如果按哀家這個老太婆的眼光,朝中誰都可以不用,但是這個范堯夫非用不可!」
「誰都可以?」高太后大為震驚。沒想到曹老太后對范純仁竟然有著這麼高的評價。
「對,任誰都沒有比他更為合適!包括司馬君實和王介甫!」
「啊?」高太后輕掩小口,忍不住驚訝。
她有點想不通,以才能而論。范純仁比不上王介甫;以識人用任。他也比不過司馬光。怎麼曹老太后偏偏對范純人青睞有加呢?
曹老太后呵呵笑道:「是不是覺得哀家老糊塗了,連看個人都看不準?」
「媳婦可不敢!」高太后趕緊陪笑一句,曹老太后是誰?那可是陪伴仁宗皇帝走了大半生風雨不動的人物。從妃子,到皇后,到太后,再到太皇太后。幾十年深宮沉浮。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
用民間的話來說,婦吃過的鹽比你們吃過的米還要多!隨便拿出一小點心思,就足以他們應付好半天了。
曹老太后突然蹙了蹙眉頭,若有所思,喃喃說道;「不過有個人老太婆還真是看不準」
聲音太高太后一下沒聽清,緊張詢問一句。
曹老太后輕輕搖頭,擺脫了遐想,回過神來說道:「天下的讀書人很多,能人有如過江之鱗。我等有朝廷正統大義,就算有些許遺才民間。可是大部分依然為我所用!既然如此。你覺得我等用人應該最注重什麼?」
高太后不敢胡亂猜測,都說才能不是關鍵,其餘答案太多,說不出一個確切的來。
「還請娘娘不吝教誨。」高太后擺出受教的低姿態。
曹老太后看著她笑了笑,道:「對於我等皇室來說,忠心不是最為重要的本質嗎?」「哦!」高太后恍然,誠然,對於擁有天下的趙氏來說,沒有什麼比別人的衷心來得更重要了。
什麼孝,什麼懵,他們誠,什麼信。統統都是堂皇的說辭罷了,要把他們統合在一起,還是歸之於一介。「忠」字。
「天之所覆,地之所載,人之所履。莫大乎忠。」
高太后若有所悟地點點頭,道理很明顯,卻不大方便直說出來。其實說白了就是一句話:朝廷耍的都是能忠心於天子的臣子。
不過高太后卻又一點蹙眉。
曹老太后見狀笑問:「是不是想問怎麼知道范堯夫要比司馬君實與王介甫要忠誠?」
高太后不好意思地點頭。
「先聲明,」曹老太后頓了頓。「哀家不是說司馬君實與王介甫不衷心。而是相對來說,范純仁更純粹罷了。」
高太后又是點頭,這個天下小如果說司馬光與王安石都不忠於天子。那還有什麼人敢說是衷心的?
用力想了想,高太后歎道:「媳婦還是想不通為什麼說范純仁更衷心。」
「為什麼?」曹太后輕笑一聲,「因為他父親是范希文!」
又是范仲淹?
這兩者有關係嗎?因為范純仁是范仲淹的兒子,所以說他更顯得比司馬光等人還要忠誠?這是什麼道理?
「這,」高太后只能強顏歡笑。
「是不是覺得難以理解?」曹老太后扭頭笑著問她。
高太后道:「娘娘還是教教愚鈍的兒媳吧。」
「《孝經》是好東西呀。」曹老太后悠悠說道,「立身行道,揚名於後世,以顯父母,孝之終也。」
遵循天道,建立自己的功業。讓後人都知曉自己的美名。讓父母也跟著榮耀」這是孝道的終極目標!
高太后全身一震,先是思索,之後眼中儘是恍然之光。
原來是這樣!
「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范仲淹,是天下文臣的楷模。是典範。當年他主持改革,有人誣陷他要另立新主,范仲淹為了表明自己的忠心,主動請辭,飄然而去。自此什麼功業,什麼壯志,通通消遣於山水湖江之中了。
范純仁是至誠至孝之人,為了維護自己父親的名聲,他不能懈怠,還要做得更好!這樣他才不墮父親的威名,才能使范氏滿門不墮聲望!
孝也是忠,忠也是孝。
這一點在范純仁導上體現的淋漓盡致。除非他是大奸大惡之人,否則他會比別人付出更多來維護自己的忠誠!
高太后喃喃說道:「《孝經》果然是好東西」
曹老太后歎道:「現在明白哀家為什麼說范純人最可以重用了吧?」
高太后反應過來,恭敬地答道:「多謝娘娘教誨。」
曹老太后自嘲一笑:「教誨?有些話哀家與官家也說過無數次,不過他有多少聽得進去?如今的朝堂」唉!」
高太后惶恐說道:「娘娘,官家是年輕氣盛,一心想要大宋天下能夠繁榮昌盛
「哀家知道,哀家也沒有怪他」曹老太后擺擺手,「范純仁怎麼處置,你心裡有數了吧?」
高太后呵呵笑道:「娘娘說笑了,我婦道人家,垂簾於後已經感覺很惶恐了,怎麼可能會處置朝廷大臣?前些天信使來報官家一行已經到了應天府。依路程來推算,想來再過個三四天可以到京城了吧?」
「你的意思是,」
「朝堂的形勢,兒媳覺得拖那麼三五天不成問題。一切就待官家回來再說吧,官家還年輕呢!」高太后淡笑說道。
曹老太后一愣,不由笑了,她這個媳婦,看來也不簡單嘛。
不過,曹老太后像是自言自語一樣:「不能拖,不能拖,」
高太后一時沒聽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