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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初林恩並沒有料到,自己會帶著白山羊鬍子一家在柯尼斯堡度過溫馨而平靜的三天時光。儘管市區斷水斷電,寒冬臘月也沒有暖氣或者火爐,四個人就這樣縮在旅館頂樓的小房間裡,每天由林恩出去查問排號情況,順便用水壺從取水處帶回飲用水。沒有電腦、網絡和電器,但每天早上的秘密約會讓林恩在這別緻的「宅生活」中找到了前所未有的樂趣。只要衣食無憂,他甚至願意這樣過上幾個月。
可惜,日趨惡化的形勢根本不容林恩繼續沉溺於男歡女愛之中,每天湧入柯尼斯堡的難民傷兵有增無減,他們口中的消息一個比一個糟糕:柯尼斯堡外圍防線最大的兩處防守要地--因斯特堡要塞和馬祖裡湖區防線,已經接連被蘇軍攻破;經過連日激戰,普累格河中上游的沿河防線也被蘇軍突破,德軍殘餘部隊撤退到奧利弗防線重新組織防禦,一些損失慘重的部隊乾脆直接後撤到了柯尼斯堡防線。總之,蘇聯軍隊就像是紅色潮水,勢不可擋地湧向柯尼斯堡城下。
沒人知道這最後的避難所還能維持多久。
聽到這些消息,林恩既要為「屠夫」的狀況擔心,更得為自己和白山羊鬍子一家的安慰操心。碼頭區一邊,港口航道雖然還保持著暢通,但由於蘇軍不斷派遣飛機前來襲擾,白天進入港口的德國船隻就像是小偷行竊一樣,往往不等裝滿人員就倉惶撤出港口,但前後還是有兩艘輪船在蘇軍的轟炸中沉沒,四艘受損後仍堅持駛出港外。目睹船隻遭到攻擊的慘象,平民和傷兵們仍迫不及待地進入碼頭區等候登船,警戒線上公佈的准入號牌數字逐日增大,速度卻比林恩預想的要慢得多。
黃昏時分,林恩終於聽到警戒線那邊的軍官在喊「放222的進來」。快的話,「228」這一批明天傍晚就能夠登船。
懷揣希望走回旅館,突然間,耳邊響起了淒厲的防空警報聲。街道上到處有人在大聲喊著「大家到防空洞去」,林恩毫不猶豫地一口氣跑回旅館,逕直衝上五樓。
推開房門,縮在母親懷抱中的小卡萃麗就像是看到了天使,驚慌地喊著「爸爸」,一頭扎進林恩的懷抱。
抱著這天真而脆弱的孩童,林恩滿懷無奈。
手搖式防空警報器仍在發出難聽至極的嗚咽聲,門外充斥著人們慌亂的喊叫聲和腳步聲。
在這個時候,房間裡的三大一小卻沒有慌不擇路地逃離。在他們抵達柯尼斯堡的這三天時間裡,蘇軍總共發動了十一次空襲,也就是說每天平均三次半。這樣的空襲固然十分頻繁,但基本喪每次都是針對港口碼頭,只有極少數炸彈落在市區。根據林恩的觀察,在撤往防空洞的路上因為慌亂和擁擠而受傷的人遠比蘇軍炸彈直接殺傷的要多得多。因此從第二天開始,他就不再帶著這一家三口往防空洞跑,而是把玻璃碎片等尖利碎物清理出房間。一聽到防空警報,他便用木桌和凳子堵在陽台門口,然後四個人裹著被子躲在床邊。如此下來,也就安然無恙地熬到了現在。
這一次,林恩仍是照張抓藥,外面的響動也和往常一樣:隆隆的炮聲很快響起,這是他們沿途所見的那些防空火力點在奮力阻擊蘇軍飛機。應付小股來襲的蘇軍機群,戰鬥機的效率是地面火炮無法比擬的,然而林恩已經有兩天沒有看到德國戰鬥機從城市港口上空飛過,天知道這是守軍有意保留實力還是真的損失殆盡。
防空部隊的炮火一陣接著一陣,聽起來就像是一曲抑揚頓挫的交響樂。就這樣過了大約5分鐘,耳邊已經可以大致分辨出空中機群的沉悶轟鳴聲。這個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響,竟很快壓過了地面高炮的炮聲。直到這一刻,林恩才大驚失色:糟糕,這次來襲的不是小魚小蝦,而是規模龐大的轟炸機編隊!
遵循以往的經驗,林恩知道敵人的機群此時已經逼近柯尼斯堡,臨時趕往防空洞根本來不及了。想到路上所見的蘇聯空軍大編隊,林恩頓時在心裡狠狠埋怨自己:戰爭時期怎能掉以輕心?
懊悔無濟於事,命運已經從自己手裡交還給了上帝。林恩轉頭看著少婦:「艾莉絲!」
雖然披著披巾,那雙好看的眼睛卻並沒有被遮擋住。
「感謝上帝讓我遇到了你,遇到了卡萃麗,還有您,羅爾森先生!」
白山羊鬍子微微點了點頭,他未必知道自己的處境,但表情依舊是那樣的從容不迫。
「若能夠平安度過這場戰爭,我很樂意與你們成為一家人,傾盡所能地照顧你們、愛護你們!」林恩緩慢卻堅定地說著,話中夾雜的英語單詞並不妨礙那個最重要的人聽懂。
少婦平靜地閉上眼睛,輕聲說道:「願上帝保佑我們!」
白山羊鬍子默默地在額頭和胸前劃著十字。
須臾,震撼大地的爆炸聲開始響起,就連堅固的樓房也在顫抖。這會兒,人們不難理解為什麼每一扇窗戶的玻璃都呈破碎狀,為什麼市區的許多大型建築物都被夷平。
爆炸聲越來越近,也越來越密集。在這無可抗拒的衝擊力面前,人就像風中的枯葉,只能在顫抖中等待命運的歸宿。
林恩雙膝跪地,低頭輕吻著小卡萃麗的頭頂。
孩童細嫩的雙手緊拽著林恩的衣角,低聲抽泣。
伴隨著巨大的爆炸聲,腳下的樓面猛烈顫抖起來,這讓林恩想起了第一次遭受炮擊時的情形,那時候他以為炮彈就落在身邊。事實上,它還隔著挺遠,否則的話,常人的五臟六腑可經受不住強大的衝擊。
橫擋在陽台門口的桌椅突然被氣流撞開,毫無徵兆的「彭」響聲讓緊緊相擁的三個人同時為之一顫。
壓抑的情緒到了極點,林恩毫無顧忌地大聲說道:「卡萃麗,我愛你!艾莉絲,我愛你!」
天雷轟頂般的巨響掩蓋了林恩的聲音,強勁的烈風肆無忌憚地衝進房間,如發脾氣的酒鬼一般將所有可以移動的東西都狠狠推開,林恩的衣襟也被掀起,他們幾乎無法保持現有的姿勢。
炸彈的爆炸聲和防空武器的轟鳴、炮彈的爆裂交織在一起,彷彿是盛夏時節最狂烈的那場暴風雨。縱然是從戰場歸來的林恩,在這樣的環境中也難以抑制地渾身發抖。
一陣振聾發聵的爆炸,碎石細屑從陽台上席捲而入,打在身上有種強烈的刺痛感。林恩果斷起身,一手攔著艾莉絲,一手擁著小卡萃麗,將這母女倆保護在自己寬厚的身軀下。
刺鼻的硝煙連同粉塵一道瀰漫在空氣中,嗆得每一個人都難以忍耐地咳嗽起來--留在房間聽天由命的顯然不止是這一家子。
蘇軍的轟炸就像是一台巨大的壓路機,以磅礡無比的氣勢自南向北碾過整個柯尼斯堡,最終抵達港灣處。在這期間有多少飛機被德軍的戰鬥機和高射炮擊落,林恩不得而知,也無暇顧及,他此刻只盼著自己連日來的好運氣能夠成為母女倆的保命符。
在這個殘酷的世界,他已經見過太多生命隕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