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女人和房子
李歡木然。
她的身影已經完全消失在樓梯間了,她跑得飛快,鞋子在地板上踏出「咚咚」的聲音。
他站在原地,一動沒動,原本已經染霜的兩鬢,灰白的範圍,彷彿在迅速擴大。
門外,鑼鼓喧天,人聲鼎沸。
他深呼吸一下,慢慢地往外走,沒有發現自己的胸口被淚水濕了一大片,淺灰色的西裝,看起來那麼狼狽。
芬妮已經和助理坐在貴賓廳裡,他走進去,微笑著招呼她:「抱歉,芬妮,讓你久等了。」
「呵呵,我也剛到呢。」
芬妮驚訝地看著他的發角:「李歡,你怎麼啦?」
他幽默地眨眨眼睛:「我來個行為藝術,昨天興之所至,去染了下頭髮。」
「是染的嗎?不錯,看起來居然像真的似的。」
「那個理髮師手藝不錯。」
「是不錯,可是,你為什麼要染得這麼蒼老?」
李歡:「……」
芬妮略微試探地:「今天怎麼沒見到小豐?」
「她有她自己的事情,不方便來這裡。」
這有什麼不方便的?芬妮有些意外,可是,他看出李歡根本不願意就這個話題多說半句,立刻聰明地不問了,很自然地轉移了話題:「李歡,恭喜你,酒樓地段和裝修都不錯,生意肯定會火爆的。呵呵,以後再回C城我不愁沒地方吃飯了。」
「隨時歡迎。」
李歡的態度親切而友好,可是,芬妮卻覺得難以形容的那種疏離,就如去參加葉家的盛宴時刻,即便挽著他的手臂,也覺得自己和他的距離不是在縮小,而是越來越大了。
在娛樂圈裡經歷了十來年風風雨雨,芬妮早已鍛煉得處變不驚,心裡雖然微微的失望,可是,這種情緒卻絲毫也不表露出來,心想,做個朋友吧,即便有李歡這樣的朋友,也是很值得的。
大中在門口提醒:「老大,剪綵的時間快到了。」
李歡點點頭,大祥拿著一個精緻的盒子走進來,交給他,然後畢恭畢敬地站在一邊。
李歡看看盒子,微笑著:「芬妮,一點小禮物,希望你喜歡。」
芬妮接過,打開,即便以她對珠寶的目光看去,也不得不承認是一對無可挑剔的十分名貴的鑽石耳環。她嫣然一笑:「李歡,我這次是友情出演,不需要酬勞的。」
「這不是酬勞,是送朋友的一點小小的心意,芬妮,請你務必收下。」
也許,這是自己能夠送給芬妮的最後一份禮物了,他並沒有吝嗇,甚至算得上是在能力所及的範圍內傾其所有了。
芬妮看他的態度如此慎重,心裡忽然有微微的感動。那是一種純的被尊重和得到友善關注的感動,在其他任何男人身上,甚至在葉曉波身上,她都沒有見過這樣的態度,別無所圖,卻又誠心誠意。
她凝視著李歡微微發白的雙鬢,有些人,只是相遇的時間不恰當,所以,一切就都錯過了?
「李歡,我會常回C城的,我很期待你的酒樓的菜式。」
「只要你來,我總會用最好的菜式招待你。」他笑得很誠摯,「芬妮,謝謝你。」
酒樓的外面是一個弧形的休閒廣場,高緯的《東風破》早已換成了一首很古老很華麗的宮廷名曲。一支樂隊奏響,幾名宮裝的少女正在華麗的舞蹈,水袖滿天。馮豐站在熙攘的人群裡,忽然想起《十面埋伏》裡的章子怡。
然後,人群喧嘩,閃光燈晃得人一陣眼花,司儀小姐剛剛念出「芬妮」的名字,台下已經掌聲雷動,大家拚命往前擠,往前擠,想將那絕世的美女看得更加清楚一點兒……
馮豐在人群中差點被擠倒,只得後退到角落裡。
然後,她還是看見芬妮。
芬妮穿白色的紗衣,美麗的褶皺,外面圍著白色的華貴的皮草。那是一種少女和女人之間遊蕩的嫵媚和成熟,美麗得不可方物。
然後,她看到李歡走在她身邊,成熟傲岸得彷彿高貴的護花使者。司儀在說話,他看著她,她也看著他,兩人眼神的交流那麼令人觸目驚心。即便你不承認,也沒法違著良心說自己對相貌帶來的巨大衝擊力無動於衷。
然後,開始剪綵了,司儀倒數一二三,兩人一起拿著剪刀,紅綢懸在眼前,那麼遠看去,都觸目驚心地紅。
這一刻開始,馮豐發現,紅色簡直是天下最令人討厭的顏色。
台下掌聲雷動,她看見李歡和芬妮又互看一眼,是那種會心的微笑。她笑得美麗而高雅,他笑得成熟而瞭然。
這一瞬間,她想,李歡是愛芬妮的,沒有男人會對著這樣天仙似的面孔毫不動心。
如果沒有,那他一定是在撒謊。
一個男人,若是有了芬妮這樣的愛人,又怎麼還會需要什麼朋友呢?
朋友——自己多虛幻可笑的一個借口!
原來,男女之間不成愛人,就是路人,中間的路,終究是很含糊很曖昧的。
她心裡忽然強烈的自慚形穢,悄然轉身外人群外面走。
其實,是不用「悄然」的,這個時候,誰又會注意到自己呢?
無論愛人還是朋友,其實,都需要條件的。
誰若高攀了,總有一天都會被狠狠摔下來的。攀得越高,摔得也就越疼。
只是,為什麼他曾經要答應「我這一輩子都要對你好,我不對你好,又能對誰好呢?」
為什麼我一直放在盒子裡的巧克力,我不吃,別人就要吃掉呢?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頭頂,天空蔚藍,陽光燦爛,可是,為什麼抬眼卻什麼色彩都看不到?
疼,疼得厲害,卻又不知道究竟哪裡在疼。
自己既沒有受傷,也沒有致殘,依舊好端端地走在大街上,可是,為什麼渾身都疼痛,疼得呼吸都那麼艱難了?
整個C城都籠罩在了冬天的氣息裡。
天空成天成天灰濛濛的,既不下雨,也見不到陽光,天氣是那種一天比一天潮濕的冷,人走在路上,彷彿渾身都要長青苔了。
馮豐每天很早就起來跑步,然後吃很豐盛的早餐。
身體裡的某一部分好像在抗議,要罷工,要重重的大病一場。她害怕,也不願意生病,所以,總是多多的吃,多多的睡,多多的鍛煉——
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人憐惜自己了,沒有親人,沒有愛人,沒有朋友,沒有人照顧自己!
所有人都不愛自己了,只能自己愛自己。
不能生病,不能倒下,無論如何也不能讓自己倒下!!!
她也不去那個小店了,她甚至不願意看見蕭昭業等人,李歡、蕭寶卷……這些古人,都是一場噩夢。她再也不願意再和他們有任何粘連。
導師講大課時,她總是積極地發言,論點鮮明,見解獨到,老闆常常交口稱讚。課餘,她給報紙寫專欄,讀者的反響越來越好,逐漸地,她在C城已經成了小有名氣的專欄作家。她關於魏晉南北朝的一些論文,開始發表在核心期刊上,一些素材在心底,令她總是會發掘出更多更深的內容,儘管學界對她的某些觀點還持著「有待考證」的態度,但是,大家也不得不承認,她的觀點是目前學界從未有過的。
生活那麼充實,其他的,一切彷彿都不足以放在心上。
只是,某一個萬籟俱寂的夜晚,女生公寓的317室,忽然傳出一陣淒厲的、撕心裂肺的哭聲。
女生樓震動,宿管震動。第二天,人們紛紛去問317的人,才知道,只不過是一個女生,夜裡說夢話,做噩夢,在夢中哭醒了。
可是很快謠傳就變了版本,加上了許多人們的猜想和添油加醋,說是某女生失戀了,要自殺。或者說,某女生要畢業了找不到工作,壓力大……
馮豐住在317室,卻從未接受過任何人的詢問,也不回答任何人的詢問,只是每天背著,寂靜地在校園裡走著自己的路。
一個週五,珠珠約她一起吃飯。
最近,她很怕週末,更怕那些形形色色的假期。每到假期,她都不知道該怎麼辦,要回家吧,無家可歸,要出去玩吧,又找不到合適的人。
所以,珠珠約她,她立刻就答應了。
兩人在一個大排檔坐下,點好了菜,珠珠喝著茶水:「馮豐,我給你看了一套房子……」
房子?
「你總得買一套房子。」
她悚然心驚。自己在這件事情上竟然如此愚鈍。一個女人,沒有自己的窩,無片瓦遮頭,一年一年地奔波下來,才變得如此灰頭土臉,憔悴不堪。一有個什麼風吹草動,就膽戰心驚,惶惶如喪家之犬。
曾幾何時,自己也天天記掛著這事,做夢都想奮鬥掙錢買房子,哪怕小小的一間屋子,好歹有落腳的地方。後來,遇到李歡,遇到葉嘉,生活整個被改變,有人將一切都準備好,自己什麼都不需要擔心。依賴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浸入骨髓,慢慢地失去了憂患意識。
如果有人對你好得過分,那你一定要警惕,看看自己是否某一天不得不失去時,是不是還能承受。
最痛苦的並不是得不到,而是得到了,又不得不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