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零二章為臣難
進了林中,避開眾人視線,曹顒的手從肚子上放下。
李衛見狀,笑道:「看來大人同我一個心思,不耐煩給年羹堯下跪,來個尿遁。」
兩人相熟,現下又無外人,曹顒也沒什麼掩飾的,道:「好好的,怎麼又節外生枝,加了跪迎這一出?」
「大人方才不在,所以沒聽到卦。聽說年羹堯三日前保定府就來了這麼一出,讓郊迎的官員跪迎。許是皇上要全他體面,在京裡也作此安排。」李衛說道。
曹顒聽了,很是無語。
年羹堯在西北的倨傲與強勢,是他親眼所見,京裡的傳言也是五花門,可那畢竟是在西北,天高皇帝遠的地方。
如今進了直隸,天子腳下,年羹堯還來這麼一出,只能說是自己尋死。
兩人成心拖過「跪迎」的點,又想要看這齣戲,便順著山腳,往半腰上走。
時已深秋,林中已經便染秋色,添了幾分蕭瑟。
曹顒與李衛行了好一會兒,尋一處視野開闊的樹下站定。
「為人臣者,實是不易。直到今日,李衛方明白大人這些年為何藏拙,不像旁人那樣妄圖高位。」看著山下官道上接駕的王公大臣,李衛長吁了口氣,道:「功成名就易,善始善終難。」
見李衛感觸頗深,曹顒轉過頭,看著他道:「又玠青雲可待,昔日成就未必在年羹堯之下,還要記得今日此景,以此為鑒方好。」
李衛神情有些恍然,喃喃道:「何以至此,留三分餘地不好麼?今日這一跪,就要送掉年羹堯半條命。不管他性子如何桀驁,皇榜進士是真,撫四川是真,平叛西北是真。就算有過,即便功過不能相抵,亦是罪不至死。」
雖說兩年的功夫,使得他從正五品郎中,升到從二品布政使,可李衛得以青雲直上,不在於對朝局的掌握與帝心揣摩,而是勤勉當差。
對於朝廷風雲,帝王權謀,他看著都是霧裡看花。就像今日,他不知道,為何皇上會選擇「捧殺」一個功臣。
雖說他小小李衛,與權勢赫赫的年大將軍,不是一個份量,卻仍是生出物傷己類之感,讓人心生惶恐。
年羹堯是皇上的門下奴才,他李衛也是皇上的門下奴才。年羹堯被倚為心腹,他李衛也是被皇上視為「私臣」。
「年羹堯總督四川、甘陝三省,撫遠大將軍又節制雲貴兵事,這加起來就是五省之地。外加上年羹堯使人入江南官場、直隸官場。他若不死,皇上豈能心安?」曹顒淡淡地說道。
李衛這兩年就在雲南,自是曉得年羹堯對西南的影響力,可是仍是皺眉道:「節制雲貴兵馬,不是皇上下旨麼?不過是為了青海事,省得兵馬與後勤拖沓,耽擱戰事,才歸由年羹堯節制……直隸與江南官場,確實有許多西北官補缺,即便其中有年羹堯舉薦之人,用不用還不是皇上說了算……皇上若是不願意,開始不這樣捧著年羹堯,不就好了,轉這樣一圈做什麼?」
曹顒聽了,如醍醐灌頂一般,腦子裡一下子清明起來。
因後世說起雍正,都說是「喜怒無常」、「寡恩刻薄」,其中固然有被侵害利益的士人階層的詆毀,可也不是空穴來風。
這使得曹顒從第一次見到雍正起,便倍加小心,即便曉得他終成大寶,也沒有往跟前湊合,就是怕了他的「喜怒無常」。
可要是真是「喜怒無常」的隨性之人,又怎麼能在康熙朝眾多皇子博弈後榮登大寶?
早年就覺得雍正對年羹堯的榮寵不對勁,已經超過君臣情分,即便有外戚的緣故,也還是覺得有些過了。
現下聽了李衛這一番話,曹顒才反應過來。
從登基開始,雍正面上對年羹堯一步步加恩,落在旁人眼中,是年羹堯的權勢越來越大。實際上,當眾人都盯著年羹堯權勢滔天時,後頭是皇上梳理了西北、西南,緊接著又藉著提拔年羹堯舊部的名義,梳理了江南與直隸官場。
看上去,年羹堯的權勢,已經影響大清十三省中的九省之地,實際上是新皇行雷霆手段,將九省之地的官員換了大半。
即便地方官對調動有所不滿,畢竟他們多是讀聖賢書長大的,扯著「忠君愛國」的遮羞布,沒有幾個會直接怨恨到雍正身上,遷怒之下,所有的積怨自然都指向年羹堯。
而後,雍正再處理年羹堯,不僅能震懾天下,還能化解百官怨憤,使得他們歸心……
這會兒功夫,遠處已經傳來馬蹄聲響,揚起陣陣煙塵。
等著郊迎的王公大臣,也都看到遠處來人,移動列隊,相伴的,還有禮樂聲。
「來了……」李衛低聲道。
曹顒沒有接話,只是瞇著眼睛,眺望遠方,心裡已是打定主意,待見到永慶,無論如何也要將他留在京中,早日從西北渾水中脫身。
數百將士,皆是騎馬而行,看起來頗有氣勢。
隨著這些人漸漸由遠及近,郊迎這些人已經分成兩撥,宗室王公都下馬出轎,站在眾人之前;武大臣,則是列隊於眾王公之後。
雖說隔得遠,可曹顒與李衛仍是看得清清楚楚。
離王公大臣十幾丈遠,那些將士就止住腳步,而後為首之人,策馬慢慢行向郊迎眾人。
原本站在王公後的武大臣,身子都挨了半截。看來,騎馬上前那人,就是這次郊迎的正主年羹堯。
按說這個時候,年羹堯當下馬,除了面向宮城叩謝皇恩,還要假模假樣地謙遜幾句。
可年羹堯卻沒有下馬的意思,仍是騎在馬上,停在眾人跟前。至於開沒開口說話,曹顒與李衛實是隔得遠,就不得而知。
須臾功夫,年羹堯就調轉馬韁,重新回到將士中。
而後,等他再策馬出來時,身後跟了十幾個將士。剩下將士,按照規矩,是不能進城的,只能安置在豐台大營或是南苑大營。
看罷這出「郊迎」情景劇,曹顒與李衛早先對年羹堯生出的那點同情心都煙消雲散。
「這也太狂了。馬上受百官禮不說,見了這些王爺,仍是不下馬。」李衛瞠目結舌道。
曹顒想了想,道:「許是故意的,到了這一步,要是他對宗室太恭敬,未必落好。」
好戲落幕,兩人從山腰下來,走出林子時,王公大臣與年羹堯等人,已經身影漸遠。
李衛與曹顒的小廝牽馬在官道邊等著,已經是滿臉急色。旁邊還有伊都立與他的隨從。
見他們兩個出來,眾人牽馬迎了上來。
伊都立的視線在曹顒身上打了好幾個轉,確定他還是囫圇個兒,半點不缺,才鬆了口氣,道:「去了這許久,怪唬人的,再不出來,我就要進去尋孚若去了。」
看到他擔心,曹顒倒是有些不好意思,道:「往林子多走了幾步,就有些轉向,耽擱了功夫。」
伊都立不疑有他,道:「出來就好,這麼多人跪著,又不缺一個兩個。」
郊迎的差事完了,曹顒、伊都立還要回戶部當值,李衛卻是休假中,等著吏部的消息。因此,進城以後,李衛便先行一步家去,剩下二人,則是去了六部。
回到戶部,曹顒便看到方才郊迎的兩位尚書下馬車。
因參加郊迎的官員太多,他們兩人倒是沒留意曹顒曾消失一陣子,打了聲招呼,進了戶部衙門。
曹顒緩行一步,吩咐隨行的張義,讓他往永慶家走一遭。
若是永慶陛見後直接回家,曹顒落衙後便過去;要是永慶陛見後,出城歸軍中,就叫他過後有時間往曹府走一遭。
將到落衙時分,張義回來覆命,永慶已經從宮裡出來,正在家中等曹顒過去。
曹顒聽了,就帶了幾分急切,將手頭的差事交代下去,出了衙門前往永慶家。
永慶家的管家七斤,見曹顒來了,忙迎了上來,慇勤往院子裡帶:「方纔我們爺還使人問了一遭,趕巧曹爺就到了。我們爺先去看了老太太,二爺跟著來了,正在廳上同我們爺說話。」
這幾年永慶不在,曹家對這邊宅子頗為看顧,逢年過節都是初瑜打發人過來送禮,偶爾還接慶大奶奶母子過府做客。
七斤也是常去曹府的,感念曹顒對自己主子的照拂,也就多了幾分熱絡。
轉過影壁,就聽到客廳裡傳來永慶兄弟的笑聲。
曹顒去年往西北辦差,見過永慶;永勝這邊,卻是與兄長好幾年沒見了。
曹顒腳步有些躊躇,自己實是太沉不住氣,就算要勸永慶,也不差這一天半天。
「爺,二爺,曹爺到了……」七斤的聲音裡透著歡快。
永慶與永勝正敘別情,聽到動靜,都從廳上迎了出來。
「孚若……」永慶笑著同他見過。
永勝亦隨之見過曹顒,看到曹顒胸前的蜜蠟朝珠,不由多看了兩眼:「曹兄也郊迎去了?方纔我問大哥,大哥卻說沒看到曹兄。」
聽了這話,永慶也望向曹顒。
曹顒訕笑道:「人有三急,剛好那功夫去了林子中……」
養心殿中,雍正坐在龍案後,臉色鐵青一片,恨恨道:「朕真是長見識了,在朕的面前,大喇喇入座,眼中還有朕這個皇帝麼?」
十三阿哥躬身站在案前,聽了這話,心中一激靈;十六阿哥站在十三阿哥身後,低眉順眼,心中卻是腹誹,那是皇上眾目睽睽之下,金口玉言賜坐,誰還能違旨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