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百九十七章「世伯」
寶藍色潞綢大褂,黑緞涼帽,看著既不**份,又不顯得刻板。
體態挺拔,眉眼修長,面白無鬚,謙謙君子,觀之不俗。難得是年紀輕輕,身居顯位,還能這般穩健,不見絲毫輕浮。年老太爺看著眼前端坐的曹顒,眼中露出幾分欣賞。
按說,曹家與年家,都是世代為官的人家,有些往來也尋常。
只是這兩家,不在一個旗,曹家又早早地去了江南;曹家北上後,曹寅又顧及身份,除了姻親故交,鮮少去結交其他人家。因此,曹顒還是頭一回見到老爺子。
在年老太爺打量曹顒時,曹顒也望著這位常被外人譏諷為「膽小」的老人家。
他是康熙三十一年外放為湖廣巡撫,以後經營湖廣十三年,最後三年以巡撫任署總督。
康熙四十三年,他六十二歲,上折子自陳「年逾六十,衰疾日甚,懇請休致」,旋即得旨,特「其原官休致」。
這一轉眼,就過了十年。
早年莊先生在世時,點評外放的督撫大員,還專程提到年遐齡。
湖廣雖比不上江南,但是卻是大清糧倉,重要之地。而且諸苗聚集,境內向來不太平。連大名鼎鼎的名臣郭琇的仕途都斷送在湖廣總督任上,年遐齡卻在朝臣的屢次彈劾中,穩穩當當地待了十三年。
要說他不是老狐狸,誰信?
所以曹顒現下,只有對這官場老油子的敬重之意。畢竟,不是哪個當爹的,都能出兩個督撫兒子來。
不管是從官場,還是從教子,這老爺子身上都有曹顒習之處。
說是拜見,其實算是「回訪」,而且回的禮也不輕。其中一對和田玉的長壽球,立時得到老爺子的喜愛。
「老朽羞愧,勞曹伯爺破費了。」年老太爺笑著說道。
雖說不願同年家牽扯上關係,但是年羹堯能得罪,眼前這老太爺卻不是曹顒好得罪的。因為他除了是年家老太爺,還是四阿哥的老泰山。
「不敢當老太爺尊稱,既是老太爺是先父故交,直接喚小子字便可。」曹顒斟酌著,回道。
「哈哈!好,好,那老朽就托大,直接叫聲『賢侄』了。賢侄也別『老太爺』、『老太爺』了,直接叫一聲『世伯』就好。」年老太爺笑瞇瞇地看著曹顒說道。
話說到這裡,再矯形就沒意思。
曹顒起身,換了稱呼,以子侄禮,重新見過。
其實,年遐齡以曹顒父輩故交身份相見,已經是給曹顒面子。說起來,年遐齡是同曹寅祖父一輩。
似乎很滿意曹顒的識趣,年老太爺臉上笑意更盛。
絲毫沒有初見面的冷場,像是相交多年的故舊一般,老人家一會兒說說曹寅生前往事,一會兒問問曹顒差事忙不忙,云云。
這一次會晤,竟是賓主盡歡。
臨了臨了,老爺子還捨不得放曹顒走,說什麼非要留他用晚飯。
曹顒只能露出幾分為難,說是家中還有俗務。老太爺竟像孩子似的,嘮叨自己老了,孩子們都不愛陪著自己。
曹顒心中,只有歎服的份。
老爺子這份「慈愛」,別說是「世侄」,就是對親侄子,也夠了。
還是年希堯解圍,道:「爹,太醫囑咐您什麼?不是說讓您淨淨腸胃,喝幾日小米粥麼?真若留了孚若,也是失禮。」
老太爺聽了,不禁頓足,道:「還想著藉著賢侄的光,吃兩口肉,這回老頭子又要就小鹹菜喝粥了……」
又說了兩句閒話,老太爺讓長子送曹顒出來。
雖說這「世伯」、「世侄」一叫,曹顒同年希堯成了平輩。年希堯似乎也不以為意,以曹顒現下的身份與官職,與他平輩相交,也算高攀。
曹顒卻無法坦然,畢竟年希堯年過五十,中間還夾著個四阿哥,實打實是曹顒的伯岳父。所以,他在年希堯面前,算是恭謹,絲毫沒因其免官閒賦,就生怠慢輕視之意。
年希堯見狀,越發覺得曹顒謙和有禮,心中已經在埋怨弟弟之前的失禮。
等送走客人,回到老太爺房裡,就見老太爺手中滾著曹顒送來的長壽球,瞇縫著眼,不知在想些什麼。
見年希堯回來,老太爺問道:「老大,曹顒其人,如何?」
「不驕不躁,溫和識禮。少年助父還債,為孝;知恩圖報,在十三阿哥落難時伸以援手,為義;撫養失父弱子,為仁;三升三降,不生怨憤,勤勉差事,為忠。家無侍婢,不戀酒色,這曹顒品行俱佳,前途不可限量!」年希堯被曹顒奉承了幾句,正是滿心好感,聽到父親相問,不吝言辭地讚了一番。
年老太爺聽了這席話,心中只能歎一聲「後生可畏」。
這還不到而立之年,待人應物,拿捏人心,如此自然隨性,又恰到好處,比他這個心機不深的長子、那個傲慢驕橫的次子都強出半條街。
「既做了通家之好,等過些日子,也叫媳婦兒帶著三丫頭,過去給李夫人同郡主請安。」老太爺慢悠悠地說道。
年希堯聽了,卻是有些愣住。
他子嗣艱難,嫡子早夭,膝下只有三個女兒。老太爺口中的「三丫頭」是他唯一的嫡女,是他嫡子夭折後所出,今年才十歲,最為他們夫婦寵愛。
「爹,妹妹的意思,不是想讓松果兒進王府麼?」年希堯帶著幾分猶豫,問道。
因盼著這個女兒長壽,避免早夭的命運,所以年希堯給這個女兒起了「松果兒」做乳名。
雍親王府四阿哥、五阿哥,都同松果兒年齡相仿。年側福晉,就跟長兄、長嫂提過聯姻之事。
「婦人之見!」年老太爺聞言,冷哼一聲,道:「除了佟家,兩代後族,這京城哪個王府、貝勒府的正室,有漢軍旗的女兒當家?外戚晉身可,存世難。就算那位真能上位,要提拔年家,也不在你這一支。」
年希堯神色訕訕,有些尷尬,心裡也覺得委屈。
他們一家本不是四阿哥的門人,是後歸到四阿哥門下的。他早年雖同三阿哥、阿哥那邊關係近些,也是之前的關係,並不算背主。
偏生四阿哥像記仇了似的,對他不冷不熱;對年羹堯那邊,卻是推心置腹,引為知己的模樣……
曹顒騎在馬上,直覺得耳朵根發癢。
他心裡尋思著,不知年家這父子兩個,怎麼議論自己。他還不知道,自己的兒子已經被人惦記上了。
像年老太爺那種官場老油子,走一步看三步的主。這以「父輩」自居,絕不是單單抬舉曹顒,給曹顒面子,還另有一番深意在。
從年宅出來後,曹顒又往淳郡王府走了一遭。
畢竟,他延遲一月赴熱河,是因為岳父的傷勢。就算如今七阿哥漸好,不用他們夫妻在王府守著,這隔上一兩日就去探視一次,也是盡女婿之責。
七阿哥的氣色已經好許多,但是還沒能下床。
額頭上的傷還好,腿上的傷卻是頗為厲害。按照太醫的說辭,怕是要在炕上待上半年了。
這個時候的止痛藥,就是古方麻沸散,是治療外傷時用的。七阿哥雖是外傷,但是主要是傷了筋骨。
因為他負傷的那條腿,就是早年有舊疾殘疾的那條。
肌肉已經萎縮,這次墜馬重創之下,不僅小腿骨折,後腳跟的筋也斷了。
斷筋折骨之痛,將七阿哥折磨得日益消瘦。如今,就算有人跳出來說七阿哥是「苦肉計」,也絕不會有人相信。
父愛如山,曹顒作為唯一的知情者,心裡沉甸甸的。
七阿哥見了他,卻是心情不錯,談笑風生。若不是額頭上冷汗不斷,都看不出他在忍受巨大的疼痛。
「岳父,方種公在外科上有專長,小婿已經使人下福建尋人。要是他能到京,接骨續筋,說不定能治好岳父的腿。」曹顒心下不忍,說道。
七阿哥擺擺手,道:「有太醫在,何必費事?就算方種公醫術再好,遠水解不了近火。這千里迢迢的,就算找到他,我也該好得差不多。」
這世上,存在一種止痛之物,不是旁的,就是鴉片。
七阿哥這般疼法,兩位奉旨照看的太醫,也都瞅在眼中。要是有慇勤的,薦了鴉片止疼,豈不是飲鴆止渴?
曹顒想到這點,離開淳郡王府時,專程見了弘倬,跟他提了已使人南下延請名醫之事,叫他盯著太醫院這兩位太醫,若是這兩位換方子或者薦藥,一定要知會自己一聲。
「名醫,姓方的那個?」早年方種公在京時,曾到過淳郡王府出診,所以弘倬還記得他。
聽了姐夫這席話,他沒有多想,只以為姐夫同自己一樣,不信任太醫院的「庸醫」。
他還記得清楚,太醫院的兩個太醫說父親「危險」之事,有些記仇。又想想病故的叔,傳言中就是死於太醫院的「庸醫」之手,除了記仇外,就多了幾分防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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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州,碼頭。
因順風順水,李家的船比預期的早到三日。
李煦去了大孝,穿著本年白孝,灰布衣裳,白鞋,青布帽頭白疙瘩頂。保養得白白胖胖,不著半點綾羅,看著倒是有些像鄉下的地主。
他回頭,看著下人們抬了母親的靈柩登岸。
因用的是上好的香杉木的壽材,十幾個下人抬著還顯得吃力。兩個跟來的管事盡心張羅著,生怕有誰不小心,歪了身子,驚擾了棺材裡的老太太。
另外一艘船上,下來幾個僕婦,攙扶著高太君下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