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百十九章後續
三月初四午後的這場沙塵,在京城百姓心中留下了難以泯滅的印記。
黃沙從午初開始刮起,直到日暮方歇,足足刮了三、四個時辰。當風勢漸小,京城上下,烏突突的,已經覆蓋了一層黃沙。
就是尋常小戶人家的院子裡,也掃出半鍬土,像權貴人家的大四合院,清掃過戶,都能湊上小半車黃沙。這是後話,暫且不提。
曹顒從戶部衙門回府時,風沙還沒歇,頂著沙塵暴回來的後果,就是滿頭滿臉的沙子。
直到回到府,沐浴更衣,曹顒才算自在些。
幸好在這康熙朝,沙塵暴是異相,百年不遇。要不然,跟後世似的,整個春天沒事就來一場沙子,也真讓人受不了。
「額駙,萬壽節的壽禮到了的,是不是趕明就使人送到內務府去?」初瑜見丈夫換好衣服,開口問道。
「還有半月,先收入庫房吧,等過幾日看看其他府的風頭再說。」曹顒想了想,回道。
康熙的喜好,越來越揣摩,這每年的萬壽節禮也是考驗人心的時刻。隨大流,會讓人覺得不上心;突出了,槍打出頭鳥,則是不知道要得罪哪個。
初瑜拿了毛巾,幫曹顒擦乾頭髮,編好辮子,道:「五叔中第,二老太太在東院擺酒,老太太已經帶著天祐他們過去了,叫我等了爺回來,也一塊過去呢。」
曹顒聽了,看了看地上的座鐘,道:「不早了,咱們過去。」
外頭的風已經歇了,只有鞋子落在地上,腳邊揚起的浮塵,見證這場「異相」。
東府、西府,中間有角門連接,倒是不用繞路到前院去。
曹顒同初瑜到角門時,已經有兆佳氏屋子裡的婆子在這邊候著。
「大老爺、大太太,我們老太太使老奴等半晌了。」那婆子滿臉堆笑,俯身道。
曹顒擺擺手,叫那婆子起了,夫妻二人往兆佳氏的院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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兆佳氏院子,上房。
女眷在裡屋,曹頫帶著侄兒們在外廳上,屋裡屋外都是笑聲。
雖說下午這風沙刮得邪乎,但是在婦孺眼中,這老天爺的事兒豈是凡人能操心的,還是各家顧各家的好。
就是曹頫這邊,只聽了小滿報喜,對於禮部前的後續也只聽個大概齊,曉得風太大,將榜單刮掉而已。
他的心中已經是無邊喜悅,聽著幾個侄兒七嘴舌地問起科舉考試之事,耐心地解答孩子們的疑問,絲毫也不覺得膩煩。
天祐今年已經十歲,個子拔高不少,繼承了父母的好相貌,比恆生、左成他們幾個俊秀許多。
除了叔叔榜上有名,蒙師錢陳群也榜上有名,天祐就道:「五叔,先生也考中了,是不是就跟四叔似的,要去外地做官,往後也不回咱家?」
曹頫點頭笑道:「你們先生是大才子,也該中了。以他的才,即便中不得一甲,也會二甲,多數是留在京城,入翰林院的。」
天祐聽了,不禁眉開眼笑。
恆生他們幾個聽提到先前的夫子,這個道:「好久沒見先生了,是不是能去給先生請安?」
這個說:「先生在城外住呢,可遠了,義父不會允許咱們去的。」
說話間,就聽有丫鬟道:「大老爺、大太太!」
是曹顒夫婦到了,曹頫與孩子們都起身,跟兩人見過。
「恭喜小五了。」曹顒心情亦是大好,笑著對曹頫道。
初瑜也跟著說恭喜,曹頫倒是有些不好意思,道:「都是運氣罷了。」
曹顒又跟孩子說了兩句話,隨後與初瑜兩個,隨同曹頫一道,進裡屋給兆佳氏請安。
兆佳氏與李氏兩個炕上坐著說家常,其他人或坐或侍立在旁,滿屋子的花團錦簇。
因為靜惠、素芯也在一旁,曹顒這個大伯子不好在裡屋久待,跟李氏、兆佳氏見過,就同曹頫兩個出來。
裡屋,兆佳氏大著嗓門,已經在說請客擺酒之事。
三年前,庶子中了探花,嫡子落第,是兆佳氏最難堪之事。如今,小兒子離進士大門就差半步了,她如何能不歡喜?
加上這幾年,曹家沒有什麼喜事,兩府沉寂已久,她也想借此熱鬧熱鬧。
曹頫有些無奈,低聲對堂兄抱怨道:「自下晌得了消息,我們老太太就念叨上了。這還有殿試一關,現下就張羅,白叫人笑話。」
曹顒一聽,想起蔣堅下午所說的「舉子不穩」之事,開口問道:「你那一房,瞧著可有考生不妥當的?」
「考生不妥?」曹頫聽了,有些奇怪,道:「沒什麼不妥當,有想私帶的,下場前就被差役給搜出來了。就是我對過兒,就有個空捨的,不知是因別的耽擱了,還是有什麼違禁之物,反正是沒有下場。」說到這裡,頓了頓,道:「大哥,張侍郎巡場時,弟弟見著他了……還記得小的時候見過他……現下卻是老的不成模樣……聽說他如今並不得意,大伯生前提過他幾遭,多有愧疚之意……」
這說的是張伯行,其中涉及到陳年舊案。
曹顒早年也聽父親提過,只因當年噶禮案發,涉及到李家,曹寅無奈,選擇旁觀,知道張伯行冤枉,也沒有為其說話。
明面上是顧忌李家,實際上,曹顒曉得這天下間能讓父親違背初衷的,只有一個人,就是龍椅上那位。
曹寅與康熙君臣大半輩子,如何能不知皇帝對漢官的忌憚。
張伯行之敗,不在與噶禮的針鋒相對,而在於「盛名」所累。
想到此處,曹顒暗暗慶幸,幸好父親生前辭了江寧織造的差事,要不然父子承繼下去,曹家的下場大不妙。
若說京城是水潭,龍盤虎踞,深不見底;那江南官場就是油鍋,烈火油烹,貪不得清不得,尺度甚難把握。
「官場之上,豈能事事隨心?你也漸大了,眼下就要邁入官場,要記得一條,保全自己個兒的前提下,有所作為,是大善。貪令人狂,無慾則剛。這貪不只是貪財,還有貪名的。噶禮貪財亡身,張伯行則是貪名,失了君心,都是前車之鑒。」曹顒稍加思量,對曹頫說道。
曹頫聽了,細細琢磨堂兄這番話,眼神漸漸清明。
曹顒面上帶著笑,心中卻仍是有隱憂。
不說旁人,就是那些御史言官,因這場黃沙的緣故,少不得捕風捉影,開始尋找「罪人」了。
老天爺「示警」,沒有人敢將過錯推到皇帝身上,就需要大臣背黑鍋,不知哪個倒霉的傢伙,會趕上這個……
*
安定門內,雍親王府,客廳。
七阿哥來傳口諭,四阿哥跪聽了,口稱「臣領旨」後,才站起身來。
康熙已經下旨,命三阿哥、四阿哥率領其他六人,磨勘會試原卷。
雖說現下是愛新覺羅氏家天下,但是皇帝統治這個國家,不是依靠宗親,也不是倚仗旗武力,而是靠士人。
朝廷愛惜顏面,不會大張旗鼓地鬧「科舉舞弊案」;康熙也愛名,不願史書上落下「昏庸」一筆。
今科會試,還要嚴查,好安天下舉子的心。
「只有我同三哥?七弟呢?」四阿哥聽說是自己同三阿哥牽頭,有些不解:「七弟正好管著禮部,皇阿瑪怎麼沒點七弟?」
七阿哥苦笑道:「會試是禮部主持,如今鬧了這一出,弟弟也擔著干係。皇阿瑪現下沒問罪已經是開一面,怎麼還會允我插手此事?不只是我,這次磨勘會試原卷的人手,禮部一個沒點。」
四阿哥聽了,不禁愕然。
這說明皇父不僅疑幾個主考,連禮部上下也都疑上了。
七阿哥跑了一下午,灰頭土臉不說,也是半日水米未進,傳完旨意後,肚子裡已經「咕咕」直叫。
四阿哥見狀,道:「七弟還沒用膳?就這這邊用吧,剛好我也才忙完。」
七阿哥聞言,剛想說不用客氣,自己還是先回府,但是話到嘴邊,想起四阿哥上個月祭陵之事,又想到被駁回了請封折子,生生地改口,笑道:「既是如此,就叨擾四哥了。不過得勞煩四哥先使個人倒點水,容弟弟洗洗這一臉的沙子……」
*
次日,曹顒到衙門,就聽到堂主事來傳話,四阿哥有請。
等曹顒到四阿哥辦公的屋子時,幾位侍郎已經到了,正在那裡站著,聽四阿哥說話。
曹顒上前,給四阿哥見了禮,退到張伯行下首。
四阿哥正抬頭看曹顒,剛好見到佝僂著身子站著打晃的張伯行,皺眉吩咐道:「給張大人看座!」
邊上侍立的堂主事,聽了四阿哥的吩咐,端了小凳子,放在張伯行身後。
張伯行連聲道「不敢」,最後還是在四阿哥的注視中,小心地落座。
「兩位尚書還沒到?使人去催催?」四阿哥等著不耐煩,吩咐下去。
話音未落,就聽見「蹬蹬」的腳步聲,兩位尚書結伴而來。
張伯行見狀,從凳子上起身。四阿哥待兩位尚書見過禮,又使人給他們也按了座位,張伯行才跟著又坐下。
「本王得了皇上旨意,明日要去禮部磨勘今科會試原卷,估摸要幾日功夫,衙門裡差事,就暫時勞煩諸位大人。」四阿哥說道。
聽了這話,幾位坐著的堂官都起身,口稱:「不敢!」
屋子裡的氣氛有些古怪,張伯行的神情略顯呆滯,其他幾個人也都神情各異,只有田從典眼觀鼻、鼻觀心的,不知想什麼。
所謂磨堪原卷,就是將今科榜上的士子一個一個的查。
曹顒心裡沉甸甸的,不怕別的,是怕堂弟無故受了牽連。不管這科是否真有人「舞弊」,但是到了這一步,兩個皇子親王、兩個大士出面,總要激出點水花來。
這個時候命人徹查,固然能暫時安撫舉子,給舉子一個交代,但也是一種推波助瀾。
中試的舉子先不說,落第的舉人怕是見了朝廷這般安排,越發地認定有「舞弊」事端,要鬧了。
四阿哥交代完戶部的差事,次日連同三阿哥、還有其他幾位聖旨欽點的官員,總共人,去禮部閱卷。
曹顒一邊安撫住堂弟,讓他近日老實在家中,不要出去應酬;一邊使人盯著前門外幾個舉子雲集的會館。
錢陳群那邊,曹顒也專程使小滿去說了。錢陳群是浙江人,在士子中有廣有才名,認識的親朋故舊比較多,曹顒怕他牽連進去。
他的預感沒錯,三月初十,禮部放榜第七日,群情激奮的舉子終於按捺不住,聚集起五十餘人,堵在會試副主考禮部侍郎兼左副都御史李紱門前。
也是這李紱倒霉,四位主考官中,只有他在前門外賃房而居。剩下其他幾人,都是康熙器重的老臣,恩典賞了內城的宅第。
內城有步軍都統衙門的人,還有督察院的人,往來巡邏,士子們也不敢去堵著尚書府鬧騰。
畢竟那三位,吏部尚書張鵬翮,手裡攥著眾人往後的前程,誰敢去得罪。剩下戶部尚書田從典,有「鐵面御史」之稱;戶部侍郎張伯行,那是眾所周知的大清官。
這柿子挑軟的捏,李紱與那三位相比,年紀輕、資歷淺,加上他早年做江南鄉試正考官時,也有「科場舞弊」的傳言出來,所以落第舉子的無邊怒火,就燒到他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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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門,草場十條胡同,李宅。
一道並不厚實的木大門,將李宅內外擱著兩個世界。
大門外,幾十個舉子「碰碰」地拍打著大門,叫囂著喊著李紱的名字;大門裡,李家的幾個管家下人,手中都拿了木棒,死死地盯著大門,生怕外頭的舉子衝進來。
李紱穿著官服,站在院子裡,臉色白得駭人。
看著大門被拍得「咯吱」直響,管家終是忍不住,到李紱面前,低聲道:「老爺,這大門不結實,外頭的人越來越多……老爺還是從後院避一避吧……」
李宅賃居的是座三進小院,第三進住的是李家兩個未出閣的小姐,所以沒有像其他人家那樣留後門。
管家的意思,是請李紱從後院翻牆出去。
李紱聽了,緘默半晌,搖了搖頭,沉聲道:「我不走,我無愧……」
胡同口,人影晃動,有馬蹄聲漸遠。
「哈哈哈哈!」九阿哥的笑聲肆意,陰鬱了數日的心情,終於雨過天晴:「去,使去告示顧納那小子,盯著那邊,機靈點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