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百五十一章談判
江寧,魏宅。
桂娘站在那裡,看著面帶倦意的魏仁,有些不自在。回魏家老宅四、五年,這是大爺頭一遭過來。
她雖被抬舉為姨娘,不過是魏家買來的丫頭,連家生子都比不上。平素裡,老爺、太太看在她照看的幾個孩子還盡心的情分上,對她還算客氣。
但是沒有大哥同弟弟姨娘親近的道理,所以魏仁同她見過的次數都是一個巴掌數得過來的。
「大爺是來見九少爺?九少爺去私塾了,要不要使人接九少爺回來。」桂娘見魏仁半晌不說話,斟酌著說道。
這丫鬟、婆子都打發到院子裡,屋子裡只剩下他們兩人,實不和規矩。雖說廳門敞開,但是若是有小人說嘴,那豈不是冤枉。
九少爺就是魏信幼子英,他們兄弟三人叔伯排行為四、七、九。
早先都是桂娘帶著身邊撫養,不知是不是魏信有心的緣故,這幾個庶子、庶母的生母都打發了,一個沒留;而桂娘,只得了名分,並沒有親生子女。
她比魏信大三歲,如今早已芳華不再。
早先幾位少爺都在她身邊撫養,前兩年傑、志兄弟漸大了,才搬了出去;只有年幼的英,還留在她身旁。
魏仁「咳」了一聲,道:「桂娘,今日我是來尋你的。明日我同老爺、太太說過,送英去三奶奶院子。三奶奶向來疼愛英,不會虧待了他。」
桂娘聞言,已是臉色煞白,低聲道:「大爺……是有了五爺的消息……」
魏仁抬起頭來,眼睛似刀子似的落在桂娘身上,陰沉沉地問道:「五弟出洋之事,你早知曉?」
桂娘見魏仁要吃人似的,唬得一哆嗦,不由地點了點頭。
魏仁還要說什麼,終是緊緊地抿著嘴唇,起身大步出去。
桂娘如同抽筋剝骨一般,身子一下子軟下來。方才在院子裡候著的丫鬟,已經進來,見狀忙扶住桂娘。
桂娘只覺得渾身發冷,牙齒不禁打顫。
將九少爺送到三奶奶院子,那就要承嗣了。五爺……五爺……大爺不等五爺回來,就發了話,是曉得五爺回不來……
桂娘只覺得腦子裡一下子炸開,眼前猛地一黑,昏了過去……
程家別院,客廳。
魏傑、魏志兄弟兩個都規規矩矩坐著,只有年幼的魏英,偷偷地轉過頭去,看著廊下掛著的鳥籠子。
裡面有一對五彩斑斕的鸚鵡,正低頭銜身上的羽毛。
這時,就聽到外頭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聽到腳步聲,魏仁便叫侄子們起來。
魏英還小,不覺得什麼;魏傑、魏志兄弟兩個年紀大些,心中覺得有些古怪。
尤其是傑,前幾日被大伯摟著哭了一場。過後大伯只推說自己喝多了,但是傑記得清楚,大伯身上沒有一丁點兒酒味兒。
今日,帶他們兄弟三個出來,只說是要去拜訪他們父親的好友,叫他們三個執禮要恭敬。
進來的,正是得了消息從客房趕過來的曹顒。
這一進客廳,就見魏仁帶著三個孩子站著,曹顒不由止住腳步。
三個孩子年長的那個,容貌最像少年時魏信,只是多了幾分老實乖巧,沒有魏信早年飛揚跋扈的勁兒。
剩下兩個,五官輪廓也多少能看出些魏信的影子。
這一刻,曹顒心中悔恨不已。
對於魏信,他始終是利用的多,從沒有真正為他考慮過,否則不會任由他心灰意冷地出洋,心裡還想著讓他為自己安排一條海上退路。
換做是曹頌、曹項,他會絲毫不勸阻,就任由他們去冒險麼?答案,是否定的。
魏仁已經躬身,指了三個侄兒,對曹顒一一介紹;隨後又對侄子們道:「這是你們父親的好友曹爺,還不快叫世叔?」
「曹世叔。」三個孩子齊聲道。
相互見過禮,曹顒叫眾人坐了。畢竟是頭一回見面,曹顒雖覺得心中親近,但是也沒有旁的話說,少不得問兩句讀書課業上的話。
傑老實答了,志也跟著哥哥回答著,臉上卻有些古怪。
曹顒過去看著自己的幾個堂弟,長大後家中好幾個兒子,哪裡看不出志的「苦楚」,看來這小傢伙不是個愛讀書的,正同之前的調查對上。
魏信這個次子,有乃父風度,對於章一竅不通。
英倒是奶聲奶氣,天真浪漫,伶俐乖巧。沒有哥哥們的小心翼翼,能看出是個性格爽朗的孩子。
他襁褓之中被送回江寧,對父母都沒印象,不知算不算福氣。
瞧著英的眼神來往廊下的鳥籠子上瞟,曹顒笑了笑,叫人帶英到院子裡耍。
「聽你大伯說,你四月裡考了童生,預備明年下場考生員,有把握沒有?」曹顒看著傑,問道。
傑起身,回道:「侄兒不敢托大,勉力一試罷了。」
之前魏仁已經同曹顒提過這個侄兒的詳情,習雖用功,但是課業只是平平。二月裡縣試成績還在中游,四月裡府試就是吊尾。
教導傑的夫子已經同魏仁說過,傑能不能通過明年的院試只是五五之數,就算勉強通過,也是三等。
「若是中了秀才,你想要繼續考舉人?」曹顒接著問道。
傑聽了,搖了搖頭,看了旁邊的魏仁一眼,低聲道:「中了秀才,侄兒想要去廣州尋父親。」
魏仁聞言,已是變了臉色;曹顒依是面色如常,繼續問道:「除了尋你父親,就沒有其他打算麼?」
魏信送他們幾個回江寧時,傑已經十歲。所以,對於眼前這位「曹世叔」,傑記得清楚,父親當年曾交代,若是在祖父家不好待,可以使人送信給京城的「曹世叔」。
所以,當曹顒沒有將他當成孩子,正經百地詢問他的意見時,他也說出的心裡話。
「除了尋父親,就是著生計經營,照顧弟弟妹妹,孝順長輩們。」傑回道。
魏仁臉上越發難看,顧不得在曹顒面前,嗔怪道:「小小年紀,好好讀書就是,想這些沒用的作甚?咱們魏家還養活得起你們這幾個孩子。」
傑紅著臉,沒有說話。
志卻是直腸子,見哥哥受訓詞,忍不住嘟囔道:「是大伯娘說的,家中生計艱難……」
魏仁臉上青一陣、白一陣,什麼辯解的話都說不出,只能重重地歎了口氣。
看著傑絲毫沒有少年的浮躁,這般懂事,曹顒倒是多了幾許憐惜,道:「除了廣州,還想不想去其他地方?京城繁華,你想不想帶著弟弟過去轉轉?可以去院讀書,也可以做生意。」
傑還沒說話,志眼睛已經亮了,眼巴巴地望向兄長。
傑猶豫了一下,終是搖了搖頭,道:「世叔好意,侄兒趕緊不盡。只是父親曾交代過侄兒,叫侄兒代父盡孝。祖父、祖母都以老邁,侄兒想要侍奉在旁。」
這話說的,倒像同方才「廣州尋父」的擰了,他怕曹顒誤會自己是巧言推脫,忙道:「就是侄兒想要去尋父親,也是因不忍見祖父、祖母太過思念父親。」
是個有情有義的好孩子,曹顒點了點頭,神情越發柔和,道:「百善孝為先,如此也好。只是你要記得,我雖不是你父血親,但是同你父如同手足。在我心中,你們幾個就是我的親侄兒。你父親早年曾有三萬兩銀子,在我這裡,等你們大了,我會使人過來,為你們兄弟置產,所以你無需擔心你們兄妹幾個的生計。」
至於為何不現在就置,是因為魏家一大家子人還沒分家,現在買了宅地,親戚間又要說嘴,反而讓幾個孩子為難。
傑聽了,臉上卻沒有喜色,抬起頭來,望向曹顒,眼裡已經霧氣濛濛,說話已經帶了顫音:「世叔,不是從京城來,而是打廣州過來?」
他記得清楚,父親雖提過幾次「曹世叔」,但是從沒有提過銀錢,反而悄悄對長子提過,在廣州給他們兄弟幾個留了些產業。往後大了後,他們想回廣州定居也便宜;想要留在江寧,過去賣了地就是。這些都托付給京城的「曹世叔」。
如今,「曹世叔」嘴裡說的卻是銀子,不是地。
若是父親好好的,「曹世叔」因何會做這個主。傑有些不敢想了……
曹顒、魏仁對視一眼,沒想到傑這麼敏感,兩人的意思,原本要拖幾年,再告訴傑的。
曹顒看了傑一眼,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轉向志問道:「志想要去京城麼?」
志眼睛亮亮的,仰著頭問道:「京城能參軍麼?侄兒想要去打仗?」
曹顒想起家中的「大將軍」,不禁莞爾,道:「志想當大將軍?」
志搖了搖頭,道:「不是大將軍,是想要當武官。侄兒腦袋笨,讀書記不住,跟著梁師傅拳腳反而快。要是做了官,也能賺銀錢,養活姨娘。」
魏家雖比不得程家名聞天下,卻是江寧城數一數二的大地主。
就是曹寅在江寧時,對魏家也客氣三分。
在魏家長大的孩子,如今卻一個個都為了生計謀算,曹顒的笑容僵在臉上。
魏仁方纔還能斥責傑,現下直剩下滿臉羞慚,哆嗦著嘴唇,說不出話來。
見曹顒神色難看,志有些忐忑,小聲道:「世叔是嫌侄兒沒志氣麼?」
曹顒神情舒緩,搖了搖頭,道:「沒有。志想得沒錯,既然讀書讀不好,拳腳也好。只是你要記得,想要當武官的話,當兵是不行的。小兵想要熬成武官,忒不容易。你若真想要當武官,就好好習騎射,功課也不能盡數丟下,策論還是要著做的。然後考武科,等中了武舉人、武進士,就能當武官了……」
聊了一會兒,程夢星已叫人安排訂了上席送過來。
曹顒對孩子向來有耐心,這幾個孩子也能感覺他的善意,樂意同他親近。一頓飯,吃得賓主盡歡。
只有傑,雅的面龐多了幾分愁緒。曹顒到底沒忍心在孩子面前說實話,只是悄悄安慰道:「賢侄不必多想。你父親沒事,只是出洋幾年,樂不思蜀。等他回來,咱們一起討伐他。」
也不知他聽見去沒有,但是在兩個弟弟面前,卻能看出他在掩飾自己的憂心。
等到魏仁使管家將侄兒們先送回去,只剩下他同曹顒二人時,曹顒歎了口氣,道:「魏大哥,孩子們這點兒年紀,正是需要長輩呵護的時候。整日裡卻都想著生計,實在叫人不忍。要不然,就從他們父親留下的銀子中,先留下幾千兩,算作他們幾個的嚼用吧?」
魏仁滿臉通紅,忙擺擺手道:「大公子要臊死我了。都是我掌家不嚴,輕慢了侄兒們,往後定不會如此。那幾萬兩銀子,是五弟留下的聘嫁之資,如何好輕動,還是請大公子代為保管……」
魏仁態度堅決,曹顒也不好說什麼。
過了幾日,就聽說魏家長房嫡子的婚期延了。聽說是魏家大爺的意思,說起寺裡的高僧說了,今年魏家流年不利,不宜婚娶。
因這個緣故,魏家還在寺裡連做了幾場法事……
京城,安定門內,雍親王府。
十三阿哥穿著寶藍色常服,逗弄著婆子抱著的嬰孩,帶著幾分歡喜道:「四哥,這小阿哥長得可夠俊的,長大了指定是美男子。」
四阿哥也難得沒有冷著臉,慈愛地看著這襁褓中的嬰兒,道:「我使人從熱河的喇嘛廟裡給讓他求了護身符,只希望他平平安安長大。」
他子息艱難,早年六子四女只站住三子一女,夭折了半數。
如今這個年側福晉所出的小阿哥,雖然是足月所出,但是因母體孱弱,也不如尋常孩子結實。
可憐天下父母心,十三阿哥心中歎了口氣,道:「快百日了,到時候可要好好熱鬧熱鬧。聽說年羹堯使人回來送禮,到底是親舅舅,夠疼外甥的……」
曹府,蘭院。
李氏婆媳說得也是新生兒之事,卻不是雍親王府的小阿哥,而是淳郡王府那邊的陳庶福晉生了小阿哥。
雖是異母弟,但是初瑜這個出嫁長姊,禮也不好輕了。
康熙五十九年的秋天,就在各個府添丁禮中悄然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