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百三十九章「出門」
「曹家的宅子?」李誠跟在父親身後,嘴裡思量這話。
孫玨已經愣住,回頭對曹頫道:「渾說什麼?這是我們孫家宅子,哪裡又成了曹家產業?就算你們想要仗勢欺人,也不該胡說道!」
曹頫冷哼一聲,道:「仗勢欺人,好大的帽子!尊駕已經數次提及休妻之論,敢問我家大姐姐到底犯了『七出』哪一條?『妒』麼?真是可笑,大姐姐最是賢良,就是被你當光了嫁妝,也毫無怨言。你將你的幾個妾室叫出來問問,大姐姐可有慢待她們的地方!反觀尊駕,寵妾滅妻,毆妻鞭子,不義不慈。眼下還不曉得悔改,惡語傷人,看來真要往九門提督衙門理一理官司。」
孫千在旁,聽侄子說出「休妻」的話,已是曉得不妥,見曹頫也怒了,忙過去勸道:「表侄勿要惱怒,你姐夫口不擇言,不要與他一般見識。」
曹頫尚未答話,就聽兆佳氏怒道:「口不擇言,就能往我閨女身上倒髒水不成?說大姐兒是攪災,他倒是好意思?當老婆嫁妝接二連三納小老婆的是哪個?拐了窯姐金屋藏嬌是哪個?這滿京城的問問,我們曹家是什麼名聲,孫家是什麼名聲,什麼東西!」
一席話,說得孫千訕訕的,聽得孫玨惱怒不已。
曹穎攙著母親的胳膊,見她頭髮也散了,手背上也被抓花了,心裡難受,低聲道:「母親,咱們還是先回吧……」
聽見女兒語帶哽咽,想著她素來是綿性子,如今也尷尬得很,兆佳氏倒是有些不忍心,拍了拍她的手,道:「回,回去,攤上這麼個是非不分的婆婆,這樣無情無義的丈夫,還待著這邊做什麼?」
安氏見兆佳氏說得難聽,面上受不住,斜眼看了眼孫禮、孫初兄弟,道:「大人的事兒,小孩子跟著參合什麼,還不快回房讀書?」
孫禮卻是牽了孫初的手,耷拉下眼皮,走到兆佳氏同曹穎跟前。
兆佳氏見了歡喜,一把摟了孫禮,道:「好外孫兒,曉得誰是可親的。你爹左一個小老婆,右一個小老婆,哪裡會將你擱在眼裡。上個月你不是平白沒了兩個姨娘、兩個弟弟麼,說不定就是被害了性命;還是跟著你娘,這世上誰能比你娘更疼你。」
孫禮並不應和,只是拉著孫初沒有撒手。
孫初聽了兆佳氏的話,小臉唬得青白,轉過頭去,悄悄問梁氏道:「姨娘,三弟、四弟被父親打死了麼?」
童言無忌,聽得眾人都變了臉色。
那雙生子既為「孫家子」,總不能平白無故就沒了,也不好說替死鬼李鼎白養了幾年兒子,孫玨對外對內的借口,就是這雙生子「暴斃」。
曹穎是不信的,因那段日子孫玨脾氣暴怒異常,酒醉後說過枝仙姊妹不檢點,所以她隱約猜測到可能雙生子不是自家血脈。
但要是說孫玨打殺雙生子,曹穎也不信。
孫玨愛面子,愛耍酒瘋不假,但並不是個有魄力之人。
或者說,有些膽小。不管是衙門中的同僚,還是親戚之間,即便有關係不好的,孫玨也不過是背後動動嘴皮子,發幾句牢騷,從不敢行報復之舉。
曹穎不信,卻是有人肯信。
孫千昨日不見侄孫們,心裡已經覺得不對,一問孫玨,小的兩個夭折,大的兩個被曹穎帶回曹家。
這老大孫禮是曹家的外甥兒,跟著母親還說得過去;老二孫初是庶出,怎麼也跟著嫡母過去?
今兒見了孫禮,確實大病初癒的症狀。瞧他低眉順眼,看似恭順,卻是瞧也不瞧向父親。父子之間,視同陌路。
李鼐是曉得緣由的,眼下望向孫玨,神情變幻,想著要不要為小舅子辯白一聲。
這眾人的目光,有質疑的,有冷漠的,有嗤之以鼻的,孫玨只覺得臊得要死。
他使勁攥了攥拳頭,對孫初怒喝道:「小混賬胡唚什麼?」
孫初畏懼,直嚇得瑟瑟發抖,抱頭哭道:「父親勿打,初兒曉得錯了……」
孫禮見狀,一把拉過弟弟,將他擋在身後,抬起頭來,冷冷地看著孫玨。
孫玨正下不來台,見孫禮如此,上前兩步,揮著胳膊,巴掌就要落在孫禮身上。
孫千同曹頫瞧著不對,雙雙上前,擋住了孫玨胳膊。
孫玨惱羞成怒,對孫千道:「我教訓兒子,四叔請勿多事!」說著,又對曹頫道:「我打我孫家兒,干曹家人何事?就算曹家權勢滔天,也管不到我孫家的家務上!」
孫千見他犯倔,恨不得立時給他幾棒子,讓他清醒清醒,不過畢竟是在眾人前,也不好太給他沒臉,耐著性子道:「有話好生說,當著幾位長輩揮胳膊,這是誰家的規矩?」
孫玨平素自認孔孟門生,循禮得很,見叔父說得在理,放下胳膊。
曹頫卻沒有孫千的好性子,樂意給孫玨台階下。他冷哼一聲,仰頭道:「真是可笑至極,在我們曹家的宅子裡,打我們曹家的外甥兒,還不許曹家人攔著?看來,是當喚人『送客』!」
方纔那一句,眾人還能當成是聽錯,現下再說了一遍,連孫玨都有些懵了。他終是後知後覺,想起一事兒,猛然提起頭來,沖曹項望去。
曹項仍是儒雅俊秀,面上無波,似笑非笑地看著孫玨。
「好啊,你算計我?」孫玨心裡「咯登」一下,忍不住跳腳,指了曹項,尖聲道:「是你騙了我的宅子,你到家是何居心?」
一時間,眾人都望向曹項。
曹項聞言,微微蹙眉,帶了幾分厭惡對孫玨道:「莫非尊駕健忘,還是故意顛倒黑白?主動向我開口借銀子的是你,拿房契、地契做抵押的也是你,關我何事?」
孫千看著魯莽,實際上是心細之人。
現下,見不僅曹穎、孫禮母子表現得決絕,連曹家兄弟說話中也都不帶一個「姐夫」,換了稱呼,心裡暗道不好。
孫玨聽曹項並不是有意為之,忙道:「不就是一千五百兩銀子麼?有什麼,我這就湊了銀子,還了你們……」說話間,帶了幾分祈求望向安氏。
安氏進京,因正好趕上中秋,卻是帶了不少銀子過來,預備親戚走禮之用。
眼下見兒子被曹家兄弟所迫,她到底心疼,剛要應承,就聽曹頫道:「一千五百兩?尊駕在說笑麼?你從我家大哥手中借了九千兩銀子,從我家四哥手中借了一千五百兩,還有大姐姐的嫁妝財物銀錢千兩,這加到一處總計一萬千五百兩銀子。」
這下不僅孫千,連安氏都變了臉色,直覺得眼前一黑,差點要暈眩過去。
孫玨的臉青了又白,白了又青的,卻是無語反駁。
孫千瞪著眼睛,對孫玨低聲喝道:「作何借了這麼多銀子?你是被人拉去賭了?」
孫玨卻是無法辯白,十賭九詐,他雖沒有出去賭,卻是被人設計詐騙了九千兩銀錢,還染上一身官司。這事兒丟人至極,他如何肯在眾人面前說。
孫千見他默然,怒不可赦,揮著胳膊,「啪」的一聲,給了孫玨一耳光。
李鼐在旁,見這林林總總,都是因兒子設美人局而起,心虛得不行,忙上前拉著孫千道:「四叔,還請息怒……」
孫千哪裡肯收手,一是真怒了,二是誠心作態,想要給曹家人賠罪。畢竟侄子做錯事在前,惡言再後,總不好真絕了兩姓之好。
倒是兆佳氏,終於聽明白兒子所說,曉得這宅子的房契、地契都在自家手中,摸了摸鬢角,帶著幾分瞥了安氏一眼,對曹頫道:「小五啊,既是咱們家的宅子,那不相干人等也該散了。這大晌午的,嗚嗚泱泱怪煩的。」說著,她拉著曹穎的手,道:「外頭怪熱的,咱們屋裡歇著去。」
竟然是反客為主的架勢,氣得安氏半死。
曹穎見兒子臉色不好,這人這麼多,又不好一時離開,就點了點頭,招呼兒子隨同兆佳氏進上房。
李鼐見事情要遭,忙開口喚道:「親家太太請留步!」
李誠見父親要參合進去,暗暗皺眉,想要阻止,又礙於在眾人前。
兆佳氏站在門口,讓曹穎帶著孩子們進了屋子,自己個兒留在門口,看著李鼐冷冷道:「李家大爺,有何指教?」
李鼐雖是李氏的堂侄,卻也是孫玨的親姐夫,兆佳氏這邊自然少不得遷怒。
李鼐上前幾步,甚至誠懇地說道:「親家太太,玉樹是有不是,但是他同弟妹兩個是結髮夫妻,十幾年的夫妻情分,還要看在侄兒、侄女情面上。要打要罵都好,只是萬不可傷了親戚情分,省得讓人看了笑話。」
兆佳氏不聽還好,聽了立時火起,指著李鼐的鼻子,破口大罵:「你算什麼東西,這般為那畜生說嘴?我家大姐兒挨打受辱之時,怎不見你出來說句公道話,如今卻是來做好賣乖?你一不姓孫,二不姓曹,兩家交好交惡,干你何事?若真是個天大的笑話,又與我曹家何干,你該操心的是你那嫡嫡親的小舅子。以娼為妾,寵妾滅妻,這般喪盡天良的東西,但凡顧念半點夫妻情分,也不當待我們大姐兒如此。」
兆佳氏亂罵一氣,手指幾乎要撮到李鼐鼻子上。
李鼐被罵得額頭都是冷汗,又不好同一個婦道人家長輩計較,只好任由兆佳氏挑開簾子,進了屋裡。
院子裡眾人,被兆佳氏這番喝罵鬧得神情各異。
不說別人,就是李誠,已經青白了小臉,開始後怕。孫玨如何,他不關注,但是卻曉得父親最是重人情的。
這般波折,都是因自己而起,父親如何能饒得了自己?
孫家幾位則是面面相覷,眼見兆佳氏等人見了上房,安氏雖有不甘,但是想著曹家是兒子的大債主,也不敢肆意。
到了這個地步,孫千也顧不得責怪侄兒,對曹頫道:「五表侄……這……」
曹頫抬頭望了望天,正色道:「天色不早,家母家姊又受了驚嚇,小侄今兒就不留四表叔了!」說著,伸出右手,做了個送客的姿勢。
孫千沒說什麼,孫玨卻是忍不住,高聲道:「豈有此理?豈有此理?要走也當你們走……」
曹頫瞥了他一眼,道:「尊駕要是覺得有異議,那就往九門提督衙門裡辯一辯?」
孫玨這些日子,被衙門鬧得驚心動魄,聞言立時閉上嘴巴,望向曹家兄弟的眼神要冒出火來。
孫千還要再說,卻是被李鼐一把拉住,道:「四叔難得來京,先到侄婿那邊住幾日……」一邊說著,一邊給孫千使顏色。
孫千見曹家兄弟已經是決絕的態度,總不好就此撕破臉,只好順坡下驢,對安氏道:「嫂子,咱們先去侄女婿家溜躂溜躂……」
安氏不甘心,卻也無法,心裡已經將曹穎咒罵半死,又隱隱有些害怕。畢竟此次前來京城前,丈夫千叮萬囑要她化解長子長媳夫妻嫌隙,而不是讓她勸離的……
孫玨被叔叔拉著出了宅子,就聽「匡當」一聲,大門緊閉。
竟是淨身出戶,孫玨氣極,想要破口大罵,剛好有街坊回來,見孫玨在外頭,揮著手跟他打招呼。
孫玨只能忍了怒火,擠出笑來寒暄兩句。
別人尚可,安氏身邊只帶了小丫鬟,馬車隨從都在宅子中,總不好的步行去李家。李鼐見狀,忙吩咐長隨去僱馬車。
這時,就見孫家大門「吱呀」一聲又開了,兩個婆子小跑著出來。這兩個婆子都是安氏身邊的當差,隨同安氏一道進京的。
「太太,大奶奶吩咐小的們過來侍奉太太,還使人去叫人套太太的馬車,一會兒就趕出來。」其中一個婆子道。
安氏原還以為是媳婦使人請自己回去,卻是只等出婆子馬車,耷拉著臉,越發著惱。
孫千看著再次緊閉的大門,對李鼐嗔怪道:「為何要出來?若是咱們不走,曹家人還能攆人不成?」
李鼐苦笑道:「四叔,方纔那架勢,曹四曹五做不出麼?玉樹說話太不留餘地,將曹家人得罪狠了,與其留在這邊越說越僵,還不若早些出來,彼此都消消氣。」
孫千使勁扥扥腳,歎了口氣,道:「眼下到了這般地步,該怎麼辦?總不成讓大哥親自進京向曹家賠罪?」
李鼐稍加思索,道:「四叔先不要急,事情許是還有轉機。曹頫是侄媳婦胞弟,年紀又小,見長姊受欺負激憤之下失了分寸也是有的。若是想要兩姓和好,還得請曹家長房幫襯。曹家大爺打小養在已故老太君身邊,就是看在老太君情分上,也會照拂孫家一二。曹家二老爺沒的早,二房這幾個兒子都依附長房,若是長房出面調解此事,再無不妥。」
孫千聞言,眼睛一亮,喜道:「是了。聽說過曹家大表侄是的寬厚知禮之人,早知如此,就該先請了他過來說話。」
說話間,他已經迫不及待,對李鼐道:「走。咱們這就去曹家。」
李鼐正猶豫不決,李誠已經拉出孫千的胳膊,低聲道:「叔姥爺,姥姥同舅舅正惱,還是先請他們到我們家消消氣,再說別的吧。」
這會兒功夫,孫宅大門再次打開,車伕駕了安氏的馬車出來。
孫玨尤不死心,疾步邁過門檻,就要往裡闖,卻是被兩個悍僕叉了胳膊,丟了出來。
孫玨見這兩個人眼生,想來是曹家僕人,氣得半死,又無可奈何,真是醜態倍出。
安氏實是看不過,搖了搖頭,扶著婆子的胳膊,上了馬車。一跳開馬車簾,她就變了臉色,這馬車裡半車行李,看來媳婦確實要將她掃地出門,沒有接回去的意思……
內宅中,叫人將婆婆的行李送出後,曹穎又忍不住撲在兆佳氏懷裡哭了一鼻子。
事情鬧到這個地步,雖是解氣,卻也讓人擔憂女兒往後的命運。兆佳氏撫著女兒的頭髮,低聲道:「真是想好了,左右有我們護著你,不會叫人逼你,仔細思量思量也好。」
曹穎搖了搖頭,哽咽著道:「女兒想明白了。」
梁氏帶著孫禮、孫初侍立在旁,心裡明白,曹穎將安氏行李送出的那刻,已經做了決斷。
曹穎哭完,帶著歉意地看了兒子孫禮一眼,道:「禮兒,往後咱們單獨過日子,你可埋怨母親?」
孫禮搖了搖頭,道:「清淨!」
見兒子這般懂事,曹穎也堅強幾分,用帕子擦了擦淚,看著梁氏道:「紅芍,這些日子的鬧劇你也見了,我是打定主意同爺析產別居。只是,我是孫家明媒正娶的正房,我兒是孫家長子嫡孫,我可以受委屈,我兒卻受不得。丈夫我能讓出去,這本宅我是不會讓的,怕是要請爺另尋地方住了……你是……」
梁氏不待曹穎說完,就「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懇切道:「奶奶,奴婢是曹家家生子兒,打小侍候奶奶的,自是要在奶奶身邊侍候。就是二少爺,也離不得奶奶庇護,還請奶奶成全……」說話間,就已經磕頭下去。
曹穎見狀,有些頭疼。畢竟帶著自己的兒子在身邊,還說得過去,連庶子都帶在身邊,怕孫家人不肯鬆口。
兆佳氏卻是唯恐天下不亂的性子,見這梁氏向來待曹穎又恭敬,就對曹穎道:「紅芍說的對,她是曹家的奴才,可不是孫家的奴才。你拖兒帶女的,身邊也要有可心的人幫襯……」
曹穎見梁氏這會兒功夫,就磕得額頭青紫,忙起身扶起她,道:「怕了你了,就曉得欺負我心軟……」
雖是責怪的話,卻透著往日沒出閣前的親近,梁氏不禁紅了眼圈,喃喃道:「奶奶……」
孫初在旁,見生母同嫡母說這些話,似懂非懂,帶了幾分不安往孫禮身邊湊了湊。
孫禮輕輕拍了拍他的後背,低聲道:「二弟別怕,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