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百一十四章鋪路
海澱,圓明園。
窗外夏蟬鳴叫,饒得四阿哥清淨,他原本陰沉的臉色越發晦暗。在門口侍候的王府總管太監蘇培盛慣會看臉色,退後幾步,低聲喚來兩個小廝,取粘桿來粘蟬。
因主子在書房,眾人皆是輕手輕腳。
少一時,院子裡就恢復了僻靜。
四阿哥的神情稍稍舒緩,看著案頭的公與府邸私報。
聖駕出京後,他一直住在圓明園,隔日進京一次在戶部坐堂,其他時間就在圓明園的書房料理公務。
待看到十七阿哥上折子「稱病休養」的消息,四阿哥遲疑了一下,不知在想些什麼。
這時,就聽門口有人低聲道:「勞煩總管稟告一聲,就說錦有事兒求見爺。」
蘇陪盛雖是閹人,卻是王府內總管,在四阿哥身邊侍候多年的,就是福晉對他也給幾分體面,更不要說王府其他人。
沒等蘇陪盛進來稟告,四阿哥就抬起頭來,道:「進吧。」
來的是戴錦,四阿哥撂下手中的私報,抬頭道:「何事?」
戴錦進了屋子,上前幾步,低聲道:「爺,十四爺使心腹從青海到京城。」
「嗯。」四阿哥應了一聲,臉上已經添了幾分鄭重,就聽戴錦接著稟道:「來人除了往阿哥所送信送東西外,還專程往什剎海吳氏處送了東西。」說話間,從袖子裡掏出兩頁紙,雙手遞給四阿哥。
這是兩份單子,一份標著阿哥所,一份標著什剎海外宅。
一邊是明媒正娶的嫡福晉與宮裡指的側福晉、庶福晉,還有皇孫阿哥、格格們;一邊是獲罪落入樂籍的漢女,這份量孰輕孰重一目瞭然。
然後,從這單子看,十四阿哥萬里迢迢使人送回的物件,吳氏處遠遠地多過阿哥所。
四阿哥見狀,臉上露出幾分譏笑。
就算那看似「賢惠」的十四福晉「不計較」,要是母妃曉得了,也不會容得這個吳氏。畢竟,這往阿哥所送的物件中,還有往母妃處的孝敬。
作為母妃寵愛的幼子,十四阿哥從不放過任何討母妃歡心的機會。
這就是皇父欽點的「大將軍王」麼?如此感情用事,根本就不是成大事之人。
四阿哥撂下這兩張禮單,隨口問道:「吳氏那邊如何?」
「還是同十四爺出京前一般閉門不出,吃齋念佛,為十四爺祈福。」戴錦俯身說道。
四阿哥沉默半響,道:「使個人,將這禮單送到十四福晉跟前。」
「母子情深」麼?四阿哥的眼神有些深沉,心裡只覺得堵得慌。
十四阿哥這個外宅,已經置了幾年,期間德妃「無意」曉得,還曾訓斥過十四阿哥。不知道十四阿哥如何說的,才不了了之。
十四阿哥妻妾數人,並不是不知情事的莽男子,但是對於這吳氏,卻是另眼相待的很。
要是這樣心尖上的人有了「閃失」,那十四阿哥還會全心全意地依賴宮裡那位,母子之間絲毫不生嫌隙麼?
突然之間,四阿哥很想知道結果如何……
什剎海,十四阿哥外宅。
雖早年墜入風塵,但是吳氏不帶風塵習氣,自打十四阿哥出京,她就緊閉門戶,再也沒出過宅子。
這小半年前,她每日在佛前祈禱,求佛祖保佑十四阿哥旗開得勝、平安歸來。
每個月,十四阿哥都會有兩、三封書信到,將他的近況說上一番。看著這些信,吳氏就彷彿隨同大軍而行,目睹十四阿哥的威武,目睹那萬里之外的高原景色。
前兩日,十四阿哥使人回京,除了書信,還有各色西北土儀。吃穿用度,形形色色,吳氏人前沒說什麼,私下裡正經哭了一鼻子,只覺得相思入骨。
她頭上帶上十四阿哥送的藏銀烤藍簪子,手中端著一碗酥油草,想像著萬里之外,將軍營帳中的十四阿哥。
她是漢人,打小生長在南邊,並不像北人那樣耐煩奶食。但是如今,好像最初的厭倦都不在了,只要想著十四阿哥在西北喝得就是這酥油茶,昔日令人難以忍受的腥膻都似不復存在一般。
她還不知道,這酥油茶,帶來的不僅是十四阿哥的寵愛,還有皇家的風刀霜劍……
昌平,曹家莊子。
看著面前紅光滿面的十七阿哥,曹顒挑了挑嘴角,道:「十七爺,您可是在『養病』中,這要不要收斂收斂?」
十七阿哥倒是沒有半個月前的躊躇,看著灑脫許多,笑著說道:「到孚若這邊,也是『調養』啊。調理了爺的胃口,還調解了福晉心情。」
自打十七阿哥上的「請病休養」折子批下來,他同十七福晉就成了曹家莊子的常客。
左右他的莊子所佔之地,還是曹顒早年所贈,就在曹家莊子同十六阿哥的莊子中間,離這邊相隔四里路,乘車不過兩刻鐘的事兒。
十七福晉輩分比初瑜高一輩,但是年紀相仿,向來關係較好,如今都在昌平住著,往來比過去越發親密。
其實,對於十七阿哥時常造訪,曹顒心裡也是歡迎的。
放下心事的十七阿哥,恢復往日豁達性子,是個極有趣之人。他全然沒有龍子龍孫的自覺,對於爭權奪利之事深惡痛絕,提也不耐煩提的。
這樣的十七阿哥,恢復了少年的元氣,實際上也是在向外界表態。他確實沒有權勢之心,這未曾不是一種自保的法子。
十七阿哥是熟客,曹顒陪著他喝了半盞茶,下了一盤棋,就起身道:「走,帶十七爺去我的一畝三分地兒看看。」
「又種什麼?」十七阿哥跟著起身,有些好奇道:「你也是大家出身,從沒吃過苦、受過累的人,怎麼最近就迷這個?」
「總要尋些事兒做,十七阿哥沒做過,所以不曉得。要是做幾日農夫,就曉得其中樂趣。」曹顒笑著說道。
所謂「一畝三分地」,實際上足有十來畝大小,就在莊子西北處。
一半開闢了菜地,種著各色應季菜蔬;一半則是農田,現下種著的有麥、谷子、高粱、黃豆、苞谷等幾張常見的莊稼。
今日新整理出的這兩畝地,則是要栽種土豆。
從城裡買來的土豆種子,已經由侍候地的幾個佃戶,都按照土豆芽切成塊。
曹顒這邊理論的知識多,並沒有親自動手的嗜好。帶著十七阿哥到農莊這邊,也不過是看看的土豆栽種得如何,其他莊稼長勢如何,什麼的。
其實,除了眼前這塊地,他還使人在後山向陽、背陰的地方各開了兩畝地,種得就是苞谷同土豆。
畢竟沒有做過農民,他對於農業的認知很是籠統。
他只曉得在幾百年後,這苞谷、也就是玉米,做過幾十年的國家儲備糧。北方乾旱地區,主要的農作物就是玉米。
至於土豆,則是因為曉得它不挑地,而且還高產。
時值五月中旬,這地裡的菜蔬莊稼長勢不同。有的才發芽,有的如油菜、韭菜、水蘿蔔等物,已經能吃了。
十七阿哥自幼長在深宮,但是十來歲就隨扈出京,並不是不知稼穡的無知之人。
看著眼前這一片規劃有序的田園菜地,十七阿哥除了最初的好奇,也不由陷入深思。
認識曹顒多年,他曉得曹顒並不是勤快人,這些年要不是皇父催著,根本不會一步一步走到今日。
十七阿哥可不會單純地以為,曹顒種地種菜真是為打發時間來的。
這會兒功夫,日頭越發足了。
曹顒見十七阿哥頭上有汗,就不拉他在這邊呆著,兩人回莊子用午飯。
這午飯上的小白菜、小水蘿蔔,都是使人從菜地裡新掐的,就著素炸醬、肉炸醬,兩人吃了好幾碗飯。
待飯後,十七阿哥才問出心中疑問,道:「孚若,說實話,怎麼想起侍候莊稼來?」
曹顒沉默了半晌,道:「前年夏天,我不是去了次河南府麼?除了在洛陽,還去了下邊縣城。正趕上河南前兩年大旱,城裡都是買兒賣女的,鄉下則是攜家帶口去逃荒。那真如蝗蟲過境一般,路上的野菜樹葉都被吃光了。」
十七阿哥聽得皺眉,道:「怎會如此,不是有朝廷的賑濟麼?」
曹顒看了十七阿哥一眼,道:「河南府的地方倉我不曉得,只記得早年在山東時,地方糧倉多是只有賬目,沒有糧食。趕上朝廷需要調糧的時節,不過是胡亂調些來充數。」
十七阿哥聽得生惱,道:「蠹蟲,說到底,還是皇阿瑪縱容……」後半句卻是說不出,只使勁地拍了拍椅子,表達自己的不滿。
對於吏治**,曹顒也不想多說什麼。
一是曉得多說無益,康熙在位久了,又愛面子,又在乎史筆,是打定主意要做「仁君」的;二是曉得,用不了幾年,四阿哥上台,就會大刀闊斧地整頓吏治。現下貪污得越狠,到時候下場就越慘,不過是自作自受罷了。
「西北十年九旱,西南都是山丘之地,這苞谷同土豆兩個,雖是糙物,但是卻不比其他莊稼那般挑地,畝產也高。去年夏天,河南府的山丘等地,已經由官府出面,推廣種植苞谷同土豆,根據地方報到戶部的資料看,也算頗為成效。要是這苞谷同土豆兩種,能在西北、西南推廣開來,往後遇到饑荒之年,也能少餓死幾個百姓。」曹顒說道。
十七阿哥聽了,道:「怎麼就西北、西南,皇阿瑪不是使人旗丁回東北屯田麼?為何不在東北推廣?」
曹顒回道:「這幾年皇上一直使人在暢春園同天津衛栽種新稻種,還使中原同江南幾處督撫監察試種。要是所料不錯,東北那邊的屯田,皇上應該是想要種稻,省得京城糧倉全賴湖廣供應。」
京官祿米,同旗官民的口糧,都是稻米。這些稻米,都是經過漕運,從湖廣至江南,從江南至京城。
要是東北廣種稻米,那京城對漕運的依賴就弱了幾分。漕運**,也是朝廷頭疼了幾十年的問題之一。只是因北方稻米過分依賴漕運,所以這些年都動不得。
「東北苦寒,能種稻米?」十七阿哥有些疑惑。
曹顒笑道:「十七爺不知,熱河外,前幾年就已經有稻田了,只是面積不廣罷了。」
十七阿哥看了曹顒半晌,道:「現下,我總算明白皇阿瑪調孚若去戶部的用意。要是孚若為戶部掌印,指定不比那幾位京堂差。」
「十七爺繆贊,我不過是略盡綿力而已。雖不在其位,但是有皇上的恩典在前,還享著朝廷的幾重俸祿,總不好愚鈍度日。」曹顒說道。
實際上,不過是曹顒為自己尋條後路。
想個小法子,一時之間斂些銀錢,始終是小道。成功了,也不過是給皇帝添些零花錢,算不得上檯面的大功勞;失敗了,在皇帝眼中就成了無用之人,家族興衰榮辱都失了倚仗。
而身在他這個位置,處於權勢之中,為了支撐門戶,也沒有退路。
他只能另闢蹊徑,為自己多添幾個籌碼。至於利國利民,百姓疾苦,他心中也想到,但是總覺得太遙遠。要說他全然無私,只是為了百姓安康,他還真沒有那麼厚的面皮。
聽了曹顒的話,十七阿哥露出幾分羞愧,道:「孚若看似散漫,這些年來,卻是為國為民。說起來,我才是廢物點心。妄為臣妄為子,但求自保,全無為君父分憂之心。」
十七阿哥才開朗半月,曹顒可不願他再陷入糾結,正色道:「十七爺稍安勿躁,十七爺尚年輕,現下多看多聽,少說少做;往後多說多做,總有能者多勞之日。」
見曹顒這般認真,十七阿哥眼中的迷茫慢慢散去,喃喃道:「再忍幾年麼?也罷,這些年都忍了,也不差這一時半刻……」
東直門內,李宅。
還有幾日,就是李鼐嫁女之期,請帖早已發出去,今兒就已經搭起了喜棚。
李鼐坐在書房,手中拿著的是父親的回信。見父親信中提及,已經給李氏去信,請曹家使人協助李鼐調查李鼎之事,李鼐不禁皺眉。
雖說早先他也想過請曹顒幫忙,但是這畢竟是李家家事,如今連姑母都告之,還讓曹家下人摻合進來,那豈不是要「家醜外揚」?
李鼐心中並不贊同父親的意思,但是向來孝順慣了,也生不出違背之心。他只是撂下信,覺得有些心煩,看來等料理完女兒的婚事,還得往昌平走一遭。
他正煩著,就有管家來報,道:「爺,孫家舅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