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百一十章冰山
這邊曹顒襲爵沒多久,就到了曹頎娶妻的日子。
他的婚期本是定在年前,因趕上曹寅去世,才拖延到三月間。曹顒這邊帶著孝,不好正日子上門,他就提前幾日回城一趟,親自過府送禮道賀。
在去年曹家遷墳後,曹頎也終於明白曹家父子的意思。只是他對待曹寅向來恭敬,過後也並沒有什麼異樣之處。就是曹寅喪期,他也到曹府多日,盡到一族侄之責,婚期也因此拖延下來。
他賣這份人情給曹顒,曹顒人前就不好失禮。
畢竟,古人眼中,宗族之間的事是說不清的。知道的,曉得是祖上的恩怨,江寧這支同豐潤本家關係不協;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江寧這支富貴了,不認老家族人。
因此,曹顒面子上也要到了,省得外人說嘴。
曹顒已經承爵,就是超品的伯爺了。曹頎從沒看輕過這個表弟,見他到訪,也認真接待。只是言談之間,多了幾分客套,少了親近。
曹顒穿著身灰色素服,腳下穿著青色布鞋,頭上帶著青色帽子。雖說孝中裝扮,但是平添幾分儒雅,看著不像是顯貴,而像個書生。
曹頎親事在即,雖是續娶,但是因對方也算名門,所以規矩半點沒減。有不少內務府當差的同僚,來曹頎這邊幫襯,見到曹顒,也沒有幾個認出的。
待聽說那位看著不顯山、不露水的年輕人,就是曹頎那個曾任內務府總管的族弟,眾人皆是乍舌不已。別的不說,委實太年輕些。
曹顒不過走個過場,意思到了,使得人挑不出錯處就得。
在城外住了半月,這回到城中,曹顒倒是有些無所事事。因定好明日回莊子,剩下的半日功夫找點什麼事兒做?
想到方種公使人帶信,說是過些日子想要帶女兒回鄉,曹顒就策馬往金魚胡同去。
方七娘沒有隨同曹府眾人往昌平莊子去,年後就同父親方種公住在十三阿哥府。她已經不是當年的黃毛丫頭,已經是十五、六的大姑娘。方種公有回鄉之意,也是因女兒的親事,想著回家鄉為女兒物色合適的夫婿。
京城雖好,始終不是家鄉。
十三阿哥府的門房,都是認識曹顒的,見他來了,往裡傳話的傳話,上來請安見禮的請安見禮。
待曹顒被引到客廳,十三阿哥也大踏步從內院出來。
他打量曹顒兩眼,點點頭道:「山居大半月,瞧著你氣色好許多,我都羨慕了。」
曹顒這邊,忙躬身見過。十三阿哥擺擺手,叫他起身,兩人賓主落座。
「是為方太醫來的?自打他使人往你那邊送信,我估摸你就該過來了。」十三阿哥道:「只是今兒不敢巧兒,尚書府那邊因料理喪事,有幾位女眷熬不住,方太醫帶著七娘過去問診了。」
「定了船隻沒有?」曹顒問道:「他們父女在京多年,對我們家也算頗有恩惠,不好就這樣讓他們出京,總要盡些心意。」
「托了十六弟,剛好內務府下個月初有船南下杭州。等到了杭州,就要換陸路。」十三阿哥回道:「我們福晉也是這個意思,想要好生酬謝方太醫。方太醫到我們府雖不到兩年,但是除了我的宿疾調養得好些不說,還照看我們府的幾個小阿哥。」
曹顒想起七娘這幾年在曹府長大,是個好強聰敏的小姑娘,同魏黑、香草相處得也好。魏黑夫妻兩個還不曉得七娘要回鄉,要是知道,指定也捨不得。
兩人正說著話,就有管家來報,道是伊都立來了。
十三阿哥聞言,忙使人請到客廳。
伊都立因瑪爾漢的喪事,也是一身素服,進來見過十三阿哥,就對曹顒道:「孚若,我追了你一路,想要見你一面,卻是不容易。」
原來,他在兆佳府那邊幫襯料理岳父後事,聽到來弔祭的同僚提及曹顒去曹頎家了,他便出了兆佳府,往曹頎家去,卻是撲了個空。他接著往曹府去,曹顒還沒有回去。
曹顒平素往來的人家有數,伊都立時抱著濛濛的心理來十三阿哥府的,還好碰了個正著。
見伊都立額頭有汗出來,曹顒有些意外,道:「大人尋我有事兒?」
伊都立點點頭,道:「原想起哪日休沐去昌平尋你的,既是你今兒回京,那就今兒同你說。」
十三阿哥見他沒有避諱之意,也就坐聽了。
原來,他尋曹顒是為了內務府的差事。當年招投標的商道,今年開始陸續到期,接下來如何操作,內務府眾人拿不定主意。有想將商道收回內務府,由內務府派人出面料理的;有想著繼續招投標的。
曹顒如今不在內務府,就那邊的事兒也不好多說,畢竟這裡面還有十六阿哥。他不知十六阿哥的意思,也不好在伊都立這邊說什麼。
他斟酌了一下,問道:「兩條路都可行,只是都有繁瑣,還得大人這邊仔細思量。」
十三阿哥旁觀者清,看出曹顒為難,笑著對伊都立道:「六姐夫糊塗,這內務府的差事,當尋十六爺說話。」
伊都立不是糊塗之人,見曹顒有些躊躇,又聽了十三阿哥的話,拍了拍腦門道:「哎呦,都是我的不是,這些日子忙糊塗了。孚若莫怪,孚若莫怪。除了這個,還有私事尋你。」
相交往來多年,又是親戚,曹顒能說什麼,笑著說:「沒什麼,大人有什麼事兒,儘管說就是。」
「說起來,這件事也同十六爺也有干係。」伊都立猶豫了一下,道:「我同十六爺尊卑有別,有些話也不好直接問,只得先尋孚若拿個主意。我有個弟弟,在戶部做司官,孚若也是見過的。這些日子,他同幾個同僚湊到一起,打起『銀行』的主意,想要著內務府銀行集資,到時打著戶部的旗號。這事兒牽扯太大,我怕他出什麼閃失,讓他先不要張羅,等弄明白再說。要說明白人,這除了孚若,我還能找誰打聽去?」
戶部張羅辦「銀行」,這也算是好事兒。但是得看誰辦,也得看有沒有主管這一攤,省得有人打著撈一票就走的想法,反而容易帶壞了銀行的名聲。
「這算是好事兒,我同十六爺還以為有『大清銀行』在前,戶部年前就得張羅,沒想到反而沒動靜。只是這跟銀錢打交道,主要是要看經辦人,還有相應的章程。要不然啊,容易好心辦壞事。說句實在話,我也在戶部當過差。戶部那些大爺,都是眼大膽大,敢下手撈的主兒。比不得內務府這邊,上面有個十六爺看著,挑得又是沒什麼背景瓜葛的人操手。」曹顒說道。
對於伊都立的弟弟伊爾謹,曹顒的印象一般,就是典型的旗紈褲子弟。平素喜歡提籠架鳥,呼朋喚友,因出身士府,也不算是草包,小有才名。但是因是幼子的緣故,沒有伊都立的豁達,帶著幾分傲氣,並不是好相與之人。
曹顒可不相信伊爾謹這個紈褲能幹什麼實事,所以他就提銀行,並沒有提伊爾謹。
伊都立邊聽邊點頭,道:「那孚若的意思,這銀行可辦?」
曹顒點點頭,道:「可辦!只是最好有人牽頭,能鎮住場面,使得人不敢隨意生貪念。要不然的話,這辦銀行就是一出鬧劇。」
這銀行,說是打著戶部的旗號,實際上不過幾個權貴之家,看著內務府銀行年前年後賺了銀子眼熱,想要分一杯羹罷了。但是不敢明晃晃地得罪十六阿哥同宗室,才想著扯戶部這個大旗。
伊都立聽曹顒這話,也明白他的意思。這所謂能鎮住場面「牽頭」之人,必須能同十六阿哥抗衡。
戶部能扯上關係的重量人物,除了冷面王四阿哥,還有哪個?
只是這要是真牽扯到四阿哥,就真的成了戶部公事,那幾戶人家的私心就要泡湯了。
一時間,伊都立有些躊躇。想來,對於弟弟的水平,他心裡也有數。
十三阿哥也認識伊爾謹的,聽著有些奇怪,道:「你那兄弟並不是通世情之人,怎麼想起這一出來?」
伊都立苦笑道:「還能因什麼,我有房小妾去年往銀行存了不少銀子,半年下來,利息收了不少。想著這銀行主要靠貸款賺錢,這年前年後京城數得上的人家,有幾家沒從銀行貸款的。不曉得他們怎麼合算的,都覺得這銀行是個生錢的好出路。」
「你那房小妾,就是開銀樓的那個?聽說是出自江南商戶,同我們府的鄭氏是親戚,怎麼又聽說同蘇州織造李家有干係,說的是一個人麼?」十三阿哥聽了,覺得有些糊塗,問道。
這說的是楊瑞雪,曹顒聽了,心裡有些古怪。
這兩年沒聽出楊瑞雪有什麼事兒出來,曹顒還以為她成了內奼女子,安分守己過日子。沒想到因銀行的事兒,還將楊瑞雪牽扯進來。
而且,李家長子李鼐現下就在京城。要是再將陳年舊事鬧出來,只會傷伊都立顏面,說不定還使得他惱羞成怒,遷怒曹家。
楊瑞雪慣會籠絡人,這幾年同伊都立感情甚篤。
說起這個溫柔可意的美妾,伊都立不禁添了笑意,道:「這說的都是一個。她娘家是江寧的,家裡早先也是開銀樓的。母族那邊同蘇州李家是遠親,說起來她的老娘前兩年在江南病故,還是李家發送的。現下她京城這處茶樓,也是李織造早年在京城時給置辦的。」說到這裡,想起鄭氏這塊,畢竟不是什麼體面事兒,道:「說起來。鄭氏是她親姐姐,只是因她父親早年的緣故,使得鄭氏兄妹流落在外,手足感情也淡薄。因這個,她還哭過幾遭。」
十三阿哥聽著卻有些不對,要是這個楊氏真是李家的親戚,沒理由她的兄姊為曹家下僕。就算遠親,看在李氏情分上,也不會定下這主奴名份。
曹顒這邊剛擔心楊瑞雪同李家的關係被牽扯出來,沒想到伊都立大大方方地說了。看來這是楊瑞雪的說辭,伊都立也盡信了。
曹顒還不曉得,楊瑞雪此刻正在李宅見李鼐。
李鼐聽說有女子來訪,心裡還在奇怪,只打發管家婆子陪著說話。楊瑞雪也無意聽說李家大爺進京,想要問個究竟的,如何能死心,就直接說了自己的身份,提及母親白氏之死。
管家婆子給李鼐傳話,李鼐才曉得這個楊氏就是江寧珠場家的人。對於弟弟早年謀奪了民產,李鼐並非一無所知。他心中是不贊成的,因這個還勸了弟弟兩遭。
後來李鼎暴斃,李煦身子不好,李鼐協助處理家事,也查過珠場的賬目,只覺得唏噓。畢竟不是天然,是後天人力,這珍珠蚌種十個能成活兩三成就是不易,所出珍珠也是瑕疵甚多,真正能盈利者少。
白氏帶著年幼的嗣子,在蘇州李家控制之中,李鼐也曉得。後來只說是疫病,母子兩個都病故,李鼐也沒有放在心上。
如今,是白氏的女兒上門,李鼐不好不見,就顧不得男女之別,出來了。
待見到楊瑞雪,才發現就是數年前自己見過的弟弟外室,李鼐心中生出幾分感慨。弟弟百般算計,又能如何?還不是一切成空,還賠了一條性命在裡頭。
想到這個,他突然想起弟弟至今還沒查出來的奪命仇人。
眼前這女子被謀奪了產業,又沒有名分被帶到京城,心中是否絲毫沒有怨氣?當年弟弟失蹤前,就是同她廝混在一起。要是她起了壞心,勾結外人……
瞧著她如今旗裝打扮,看著非富既貴,李鼐心中一沉,面上淡淡的,只做不認識,道:「是這位奶奶要見我?不知……當如何稱呼……」
楊瑞雪在大士府養尊處優幾年,已經不是當初滿身嫵媚的小寡婦。
「小婦人丈夫在內務府當差,夫家老姓伊爾根覺羅氏,娘家姓楊,早年曾見過李大爺兩面的,李大爺真是貴人多忘事。」前面兩句還算端莊,後邊帶著幾分嗔怪,目光流轉之中,又帶出幾分風流。
李鼐見她這般風流媚態,心裡越發沉重。
弟弟打小聰明伶俐,人情世故沒有不通的,在京城又沒有與人結仇之事兒,怎麼好好的就被人害了?
瞧著這婦人,不是個本分的,要是引得姦夫,因色起意……想到此處,李鼐只覺得醍醐灌頂一般,看著眼前之人,已經恨得牙根癢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