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十九章自專
這日,曹顒從衙門出來,直接到了後海。
初夏時節,花紅柳綠,海子邊還帶著幾許清冷。曹顒騎在馬上,想著三日前十六阿哥離去時的相約。
到底何事?專程在這邊相見?
十六阿哥什剎海邊的這個外宅,鮮少來用。
少一時,到了宅子所在之處,曹顒讓人上前敲門。
有兩個青衣小廝上來開門,看著就跟尋常人家的下人一般。有個年歲小的,還好奇地瞅了瞅曹顒身上的補服。
轉過影壁,便見一處幽靜所在,院子裡擺放著幾個大魚缸,還植了兩株石榴樹。石榴樹上,已經打了花骨朵,向陽之處,已經有紅艷艷的石榴花開。
石榴樹下,十六阿哥躺在一把竹椅上,懷裡抱著只牡丹犬,嘴上叼著捲煙,怡然自得的很。前面放著小几,上面放著一盤櫻桃。
曹顒見他旁邊還擺著一把竹椅,也沒客氣,一屁股坐下,道:「怎麼想起收拾起這邊來?瞧十六爺鄭重其事的,還以為有什麼正經事兒,這是炫耀十六爺的自在?」
十六阿哥深深地吸了一口煙,還慢悠悠地吐了個煙圈,道:「孚若,要是爺沒有生在宮中,是個地主家的少爺多好?」
「地主家的少爺?」曹顒搖搖頭,道:「沒聽說過『破家縣令、滅門府尹』麼?要是家中地少還罷,地多了,一個芝麻小官也能讓你家產散盡。」
十六阿哥聽了,挑了挑嘴角,看著曹顒道:「那就當貪官家的紈褲?」
曹顒倚在竹椅上,懷念起後世的搖椅,慢悠悠地說道:「當貪官,就要有被抄家的覺悟。官場上,都是大魚吃小魚。官兒小了,貪了銀子,上面也有人惦記;官大了,貪了銀子,上面的就容不得。」
十六阿哥聽了,不由皺眉,道:「這日子就過不得了?」
曹顒看了十六阿哥一眼,道:「十六爺急什麼?熬過了皇子,熬成了王爺貝勒,十六爺不就自在了?只要不操閒心,這宗室裡的爺關門過小日子,夠尊貴也夠清閒。」
十六阿哥看了曹顒半晌,看得曹顒都有些不自在,才說道:「就算爺有奔頭,孚若呢?孚若日後,當如何?」
這個問題,曹顒都不願想。人生好像短暫得很,十數年的光陰轉眼而過;又好像很漫長,需要去規劃遙遠未來。
難道自己暗中示好四阿哥後,還要培養弘歷那邊的交情,做個三朝元老?
要不然的話,活到三、四十時隱退?往哪裡隱,往哪裡退?
帶著子孫,海外避世,雖是一條出路,但是人離鄉賤。沒有強權,就無法保全家人平安。
「十六爺,我想背靠大樹好乘涼。要不,往後就指望十六爺?」曹顒轉過頭去,看著十六阿哥回道。
十六阿哥瞪了他一眼,道:「千萬別,爺可沒那個能耐庇護你。爺還想好逸惡勞,混吃混喝,當不得大樹。」
曹顒長吁了口氣,道:「是皇上那邊說了什麼?」
十六阿哥點了點頭,道:「皇阿瑪說了,讓你想法子,年底前給籌銀子。還說讓你去戶部,是讓你熟悉戶部案宗的,不是讓你尋地方養老。」
在十六阿哥說「皇阿瑪」時,曹顒就從椅子上起身。
這是傳的康熙口諭,不管是何人何時說出,曹顒都需要「恭敬」聽了。這才符合這個世界的規則,即便是在十六阿哥面前。
在君權至上的現下,這個半點馬虎不得。不管曹顒心裡如何想,表面上他還是曉得「忠君」二字。
曹顒心中冷笑,熟悉戶部案宗,又能有何用?難道他吃飽了撐的,現在提「火耗歸公」與「攤丁入畝」?
他能查到康熙三十二年至今的國庫收益。
從康熙三十二年至今二十五年,國家登記在冊的耕地數目增加三成,賦稅卻與過去相差無幾。只因為增加的土地,都在官僚地主名下,他們用各種名頭減免賦稅。這還是賬面上能看出的,沒有登記在冊的耕地又有多少?
曹顒相信,只要這些耕地都交納賦稅,那戶部的收入就算不能翻一番,也能增加五成。
剩下的,就是「火耗歸公」,就能少了下邊官員對百姓的盤剝,又能增加國庫收入。
越看戶部的賬目,越能看出現行的田賦制度與「火耗」制度的弊端。
康熙是這個國家的統治者,自然熟悉朝廷與地方的弊端,只是他已經是日暮之年,沒有精力也沒有心思卻捅破這「盛世太平」的窗戶紙。
「內庫沒銀子了?」曹顒問道。
「**讓准格爾佔了,這次不是幾萬人馬能應對得了的。」十六阿哥答非所問。
「皇上是不是高抬我了?」曹顒撫額道:「我倒是真想化作財神爺,真能點石成金才好。」
十六阿哥冷哼一聲,道:「誰讓你愛顯擺,弄個內務府採購出來,又弄了個稻香村。這倒好,跟經濟事務掛鉤,吃力不討好,差事做的好了,不過是旁門左道,讓朝廷那些老夫子不恥;差事辦砸了,皇阿瑪還能待見你?」
曹顒苦笑,十六阿哥還以為他是因這個緣故才引得康熙側目,卻不曉得早在曹家還上內務府虧空時,曹寅這個親爹就將他這個兒子賣給了帝王。
若是自己個兒當年沒有被「短命」的陰影威脅,放緩還債的腳步,會不會好些?
若是老爺子當時能將兒子看得比「忠君」重,會不會不一樣。
真是誰也說不清了。
十六阿哥見他不吭聲,有些後悔。相交將近十年,曹顒的性子,他還不曉得,這些抱怨的話,只是隨口說出。
他「咳」了兩聲,岔開話,道:「皇阿瑪專程問起九哥那邊的煙草生意,還提到韓江氏。孚若,你也別怪皇阿瑪迫得緊,內庫與國庫都沒銀子,要不然西北戰事也不會拖了數年。要是銀錢充足,馬匹官兵齊備,這幾年的功夫,早就剷平了准格爾,還能讓准格爾鬧騰成這樣?」
曹顒沉默半晌,問道:「皇上提起韓江氏作甚?一個商賈女子,如何入得了皇上龍目?」
十六阿哥擺擺手,道:「你問我,我問誰?皇阿瑪的意思,是讓我出頭,用韓江氏做買賣。至於做什麼,還不的你來拿主意?」
曹顒又好氣又好笑,道:「韓江氏要回鄉了。」
十六阿哥鄙視地看了他一眼,道:「若是能回早回了,還能在京城閒了這些時日?」
見曹顒還要再說,十六阿哥正色道:「孚若,皇阿瑪的話,就是聖旨,不是商量,你要記得這點。皇阿瑪最是好顏面之人,若不是實在財政匱乏,又無人能用,皇阿瑪也不會忍心迫你。說句實在話,皇阿瑪對曹家,施的不僅是君恩,還有多年的情分在,你當曉得。」
曹顒聽了,半晌方道:「十六爺,我都曉得。可是我也曉得自己個兒的份量,自會竭力而為,至於收效,我也不能打保票。畢竟我不是真正的商賈,一切只是紙上談兵。」
氣氛有些沉重,十六阿哥不願如此,伸出手來,在曹顒面前搖一搖,笑著說道:「孚若,這次你得幫忙,弄份比稻香村好的買賣。皇阿瑪掏本錢,做靠山,還怕什麼?我已是與皇阿瑪說好了,利潤五成歸內務府,五成歸我自己個兒支配。上次你說稻香村給韓江氏四成的利,我沒那個魄力。剩下的五成,你我各兩成,韓江氏一成,如何?」
看著十六阿哥兩眼發亮的模樣,曹顒不由好笑,道:「十六爺缺銀子不成?」
十六阿哥搖頭晃腦道:「弘普進了,幾個小的也快,這娶媳婦也是一轉眼的事兒,我這個當阿瑪的,總要給兒子們攢些家底。」
曹顒不接他的話,道:「我的那兩成算了,要是真想支起一攤大買賣來,十六爺還得拉兩個人才能太平。」
十六阿哥聽了,稍加思索,道:「是九哥同簡親王?」
曹顒點了點頭,京城的生意,多是在九阿哥手中,就算有康熙背後的支持,十六阿哥的崛起也會引得九阿哥忌憚。就算明面上尊著上命,不敢搗亂,誰曉得背後會出什麼陰招。
至於雅爾江阿,是宗人府宗令,尊貴的鐵帽子王。雖說在親王排班時,簡親王要居於禮親王之下,但是簡親王府的實力絲毫不遜於禮親王府。
清朝入關的兩代皇帝,對於簡親王府的倚重,也遠遠地大於禮親王府。
這其中還涉及皇室舊事,要是按照嫡庶之分,禮烈親王代善才是太祖元妃所出嫡子。而且大鐵帽子王,順承王府與平郡王府都是禮烈親王后裔。
可以這麼說,當年皇太極能登上皇位,還要感謝代善的「讓位」輔佐之功。
拉得簡親王出頭,就能將宗室裡不安分的爺都擋了。
十六阿哥見曹顒點頭,不由皺眉,道:「這兩個人,我都得罪不起。就剩下五成利,要是他們也參合進來,我怕是兩成都拿不到。」
韓江氏的本行,可是開錢莊的。
曹顒想著京城盛行的高利貸,心下一動,這倒是個開辦錢莊的好機會。甭管京城那些錢莊背後有多少權貴,還能強夠十六阿哥、九阿哥、簡親王的聯手去?
現下的錢莊,多是以兌換銀兩與放貸為主,存銀子沒有利息不說,還要承擔托管費……
曹府,偏院。
寶蝶站在上房,看著屋子裡糊得四白落地,心裡說不出是酸楚,還是欣慰。將軍府那邊前些日子就使人量了尺寸,明兒就要下聘,再過一個來月這邊就要迎娶新人進門。
綠菊跟在寶蝶身後,望著眼前的一切,心裡跟針扎一般。
四爺有了功名,馬上也要迎娶尊貴的正房奶奶,到時候自己同天陽當如何自處?想到此處,她心中不由有些恐慌。
寶蝶轉過身子,剛好看到綠菊這失魂落魄的模樣,心裡不禁感歎。原本她是不喜歡綠菊的,因她是兆佳氏身邊的丫頭,也因她是張嬤嬤的外孫女。
寶蝶在曹家忍氣吞聲這些年,受張嬤嬤的氣比受兆佳氏的更多,要說心裡沒有怨恨,那是假的。
但是,如今綠菊已經生了天陽,待曹項又是真好,對寶蝶也難得的尊敬,使得寶蝶不知不覺接受了這個媳婦。
她拉住綠菊的手,道:「走,咱們到你屋裡說話。」
綠菊的屋子在西廂,小小的兩間屋子,分了裡外屋。裡面是臥房,外間待客起居之處。半面炕,擺了炕桌,炕桌兩側,是兩個半新不舊的坐墊。
地上擺放了圓桌,放著幾把黃花梨的凳子。百寶格上,只零星放著幾個不值錢的小擺件。
之前為了看孫子,這屋子寶蝶也來過幾遭。算不上華麗,也比現下好許多。
看來是怕摸不清新奶奶的脾氣,多了幾分小心。寶蝶心裡也是不安,天陽眼看就要週歲,最是可人疼,要是嫡母不容,難道孫兒還要受兒子小時候的苦楚麼?
綠菊請寶蝶炕上坐了,親自倒了碗茶,雙手送到寶蝶跟前。
寶蝶接過,放在炕桌上,看著屋子擺設,道:「綠菊,你是曹家正經娶進門的二房奶奶,並不同於尋常妾侍。」
綠菊下首坐了,有些不明白寶蝶的用意。
「雖然早年你也在太太身邊侍候過,但是你與我不同。你消了奴籍,是清清白白的好女孩兒,又是正經聘進府的。」寶蝶看著綠菊道:「這守婦道,恭敬正房奶奶是本份;可是為人母,也要記得護著自己個兒的孩子,千萬別我。」
「姨娘……」提起兒子,綠菊不由低頭,已是紅了眼圈。
寶蝶已經伸出手來,輕輕覆在綠菊手上,輕聲道:「你別怕。四爺不是糊塗人,斷不會讓你們母子受委屈。」
綠菊想著這些日子的忐忑,再也忍不住,伏在寶蝶懷中,嚶嚶哭了起來。
寶蝶歎了口氣,拍了拍她的後背,輕聲道:「哭吧,哭吧,現下都哭出來了,往後卻要忍著。怎麼過都是過,要想開些,要笑著過日子……」
窗外,曹項面帶乏色,神情有些黯然,卻又無能為力。若是換在兩年前,他不知世事,還能理直氣壯,拍著胸脯為了綠菊不顧一切。
兩年後,他曉得,他除了是自己個兒,還是曹家子。家族庇護於他,他活到十歲,也該同他的兄長們一般,為家族盡力,凡事不得自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