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九十一章春華
河南府,知府衙門東,曹宅。
曹項撂下手中的家書,看了看廳上帶著丫鬟擺飯桌的綠菊,心裡歎了口氣。
信是曹頌寫來的,其中提到給他訂了將軍府格格為正妻之事,還提及月底前要下大定,、九月就要送嫁之事。
對於這個結果,曹項心裡已經準備。自從上個月曉得董宮女被說給小五後,他就曉得自己婚期將近。
雖說他與小五年紀都不大,但是有董家孫女在那裡。
一方是內務府新貴,一方也是內務府世家,兩家結親,也算是門當戶對。
只是,這卻違了曹項的初衷。
他原以為,有了這外放三年,婚期就要推到三年後。這其中,讓綠菊生下一男半女,加上她二房的身份,就算新人進來,也會客氣些。
沒想到匆匆忙的,親事就塵埃落定,而且還是高攀了宗室格格。
滿洲姑奶奶的脾氣,曹項不是沒見過,想起嫡母的做派,他不禁後背發涼。
只是長兄如父,家裡給說下的親事,也沒有他說話的餘地。
一時間,曹項頗為無力。
眼前這一切美好生活,竟好像是水中花、鏡中月似的。
「爺……」綠菊擺好了飯桌,還不見曹項過來,走到門口,看著書房這邊笑道:「方纔爺不是嚷著餓了麼?怎麼這會兒又不著急了?」
曹項起身,臉上擠出幾分笑道:「聽說買了盒子菜了?師爺那邊送去了?」
「今兒三伏呢,除了盒子肉,還炒了韭黃雞蛋,還有青椒肉絲。師爺那邊已經使嬤嬤送過去了,酒也溫好的,爺就放心吧。」綠菊笑著說道。
曹項到了西屋,就將炕桌上已經擺得滿滿噹噹的。
有丫鬟端著熱水,曹項淨手後,到炕邊落座。除了韭黃雞蛋、青椒肉絲是家裡廚房炒的,其他的都是買的盒子菜回來切絲,有肚絲兒、豬耳朵絲兒、醬口條、燒牛肉等。
旁邊的白瓷盤裡,放著一疊薄餅,還有個海碗,裝著綠豆湯。
綠菊親手給曹項盛了一碗湯,送到他跟前,道:「熬了半晌,爺嘗嘗。只是沒有冰,要不然喝著就更自在了。」
曹項喝了兩口,點點頭,道:「味道不錯,只是這色兒怎麼瞧著跟京城的不一樣?」
綠菊笑著說道:「哪裡能比呢,咱們府裡專管熬綠豆湯的黃嬤嬤是在灶上當了幾十年差的老嬤嬤,這一手熬綠豆湯的手藝豈是尋人能比的。喬嫂子才下在廚房當幾年差,又不是掌灶,能個神似就已經不容易了。」
說到這裡,她掃了眼桌上的飯菜,帶著幾分愧疚道:「二爺在家裡時,何曾用過這麼粗鄙的吃食?如今在外頭,我又不善這個,實是委屈爺了。實不行,給二爺、二奶奶去信說一聲,從京裡撥兩個灶上人過來吧。」
原來,初到河南府時,綠菊張羅著下過廚。
但是她雖是丫鬟出身,也從沒做過重活,一番折騰下來,手上就添了口氣。將曹項唬得不行,說什麼也不讓她再下廚房。
曹項撂下粥碗,擺擺手,道:「我算什麼金貴人,有什麼委屈不委屈的。家裡那些吃食,看著精細,味道也不過平常。尋常人家,能吃上肉,就是好日子了。」
「若是在京裡,何至於吃這個苦?」綠菊低下頭,悵然道:「說到底,還是因我的緣故。」
曹項伸出手,覆在綠菊手上,道:「整日裡胡思亂想些什麼,是不是悶了?實是悶得話,就做些小孩子的衣裳,不是說這個月月信遲了幾日麼?明兒就請大夫來瞧瞧,說不定現下就有了……」
綠菊被說得霞飛雙頰,伸出手去,摸著自己的肚子,心裡也多了幾分期盼……
曹家,東府,內宅。
兆佳氏頭上帶著抹額,身上披著羊毛毯子,倚在炕邊上。她耷拉著臉,丁點兒笑意都沒有,臉上像是能刮下霜來。
曹頌那邊,已經不似早先那般沉不住氣,看著曹顒道:「哥,既然傳言不是空穴來風,那這門親事如何?」
曹顒尚未回話,兆佳氏已經尖聲道:「什麼狗屁親事?自然要退掉,誰丟得起這個臉!私奔的淫婦,還想充作姑娘嫁過來做大婦,這是騙婚,咱們不到九門提督告他們,就算便宜了他們。」
雖然兆佳氏說得難聽,但是曹顒這邊,也是這個意思。
那個雲格格十五歲,就敢跟人私奔,可見是個有主意的小姑娘。清白不清白的暫且不說,就說這脾氣秉性,也不是持家過日子的人手。
況且背負這樣的名聲,真要進了曹家大門,那曹家就要成為人的茶餘飯後的笑資。再說四姐、五兒還小,真有進門了這樣的嫂子,名聲也要受到牽連。
「哥……」曹頌待母親說完,仍是看向曹顒,想要等哥哥拿意見。
曹顒點點頭,對兆佳氏道:「那就退親吧,只是已經下了小定,那是不是還要央媒人過去說一聲……」
兆佳氏撫著額頭,道:「原是想托頌兒他六姨父保媒的,但是因他不在京裡,大媒的人選還沒尋。」
曹顒聽了,道:「既是如此,那之前介紹的中人……」
兆佳氏聞言,咬牙切齒,道:「我已經使人去請了幾遭,說是親戚有事兒,出京了。不過是心虛,怕我找她算帳罷了。」
沒有中人,沒有大媒,看來這親事得曹府這邊直接跟奉國將軍府提了。
曹顒思量了一遭,道:「既是如此,那我同二弟就往那邊遞個片子,送封信,將親事退了。」
兆佳氏尋思吃了這個啞巴虧,實是嘔得慌,扶著額頭「哎呦」了兩句,道:「隨你們兄弟處置,我是操不起這心了……」
從內宅出來,兄弟兩個到了前院書房。
曹頌恨恨地攥了攥拳頭,道:「真是恨不得湊那傢伙一頓,怎麼還有臉來跟咱們充親家?」
「不用節外生枝,省得鬧大發了,明明咱們占理,又好像咱們不佔理了似的。」曹顒走到書案後,提起筆來,尋思一下,揮筆而就。
對於雲格格私德不檢點、名聲不好聽這些,當然不能直接落到信上,不外乎使人合了字,兩位新人犯沖,因此不敢高攀什麼的。
不過,為了防止永全不認賬,曹顒後頭還是加了一句「欣聞格格性子活潑、聰敏過人、卓爾不凡,定能覓得佳婿,謹祝」。
曹頌在旁,看了曹顒寫的信,不服氣地說道:「哥,這是不是說得太輕了?應該說他妹子有紅佛之貌、君之才,只有李靖、司馬相如那樣的才配得起,咱們家小四高攀不上。」
紅佛與卓君都是跟人私奔的,若要是那樣寫在信上,就是打臉了。傳揚出去,那個雲格格怕就得上吊抹脖子,也抹刷不掉這恥辱。
「不必逞口舌之利,還是留幾分餘地。」曹顒將信幹得差不多,折起裝了信封,使人拿了自己與曹頌的名帖,連著這封信一起送到永全府上。
因是退親的信,怕中間出了紕漏,曹顒還特意吩咐,要親自送到永全手上,討了永全的回信再回來。
曹頌坐在椅子上,道:「都是趕著給老四說親才鬧成這樣的。哥,既是雲格格不行了,那老四這邊的親事,該如何?瞧著董家的意思,還是希望年前將姑娘嫁進來。」
「婚姻大事,本就不是兒戲,總要尋個妥當的才好。再說四弟才十六,年歲又不大,就不該如此倉促。雖然按照通常規矩,都是要做哥哥的先娶。但是四弟那邊在外任,情況又不同,小五早娶一年,也不算什麼。」曹顒說道。
曹頌點點頭,道:「也只能如此了。老四那邊,得了綠菊,指定蜜裡調油似的。要他現下娶妻,也是難為他,說不定又添了一對怨偶。拖延兩年,也是好事。」
兄弟兩個正說著話,就聽到門外有小廝稟道:「大爺、二爺,太太使紅梅姑娘過來傳話。」
曹頌聞言,已經有些不耐煩,見曹顒點頭,揚聲道:「叫她進來。」
少一時,紅梅推門進來,福了福,道:「大爺,二爺,太太說下小定時那幾件首飾得討回來。那是太太早年的陪嫁,捨不得平白給了外人。」
曹頌擺擺手,道:「下去吧,就跟太太說,大爺同我都曉得了。」
紅梅應聲下去。曹頌忍不住開口跟曹顒抱怨道:「哥您瞧瞧,都什麼時候了,還惦記那幾件首飾。雲格格的事兒,畢竟是陰私,曉得的人也是有數的。老四有了這次退親,往後再說起親事來,怕是更挑不著好的。」
曹顒端起茶盞,喝了兩口,道:「少抱怨兩句吧。誰也沒想到會遇到這種事兒,二嬸那邊不是也正難過麼?四弟要才有才,要貌有貌的,如今又放了實缺,還說不著媳婦?」
曹頌聽了,不再提這茬,也跟著喝了幾口茶,道:「哥,永全會耍賴麼?」
曹顒搖搖頭,道:「應該不會,咱們也給了他台階下,他心裡也當有數。要不然,鬧起來,也是他們理虧。到時候丟的面子就要大發了。」
兄弟兩個等著那邊的回信,久坐無聊,就閒話兩句。
曹頌這邊,當差將近兩年,已經適應了侍衛的差事。
每天兩個時辰,連著六日就休沐六日,這京城的差事中,還有什麼差事比這個更自在?除了侍衛處的膳食難以下嚥外,其他各種待遇實是沒得挑。
曹顒早年在侍衛缺上也帶了幾個月,曉得這裡面的輕省。
說起來,他身上還掛著侍衛的缺,還沒有收回去。早年是因為他是正五品的三等侍衛轉從五品的戶部員外郎,是降級補缺。為了彌補他,所以康熙御口讓曹顒仍掛著三等侍衛缺。
而後曹顒升郎中、外放道台、回京接手太僕寺卿,再到後來降級到兵部做郎中,到再升內務府總管,折騰得夠頻繁。這侍衛缺,始終掛著,每年領兩次俸祿。
說起來,已經是有些不合規矩。不曉得侍衛處那邊的大人,怎麼沒想起這茬來,這幾年來竟始終無人提及此時。
「要是能跟著行圍,保不齊皇上就賜下黃馬褂了。」曹頌提及此處,不免眉飛色舞,道:「今年家裡有事兒,明年說什麼也要跟著隨扈的。虎豹豺狼,大傢伙門,也得見識見識才算真好漢不是。」
「都是圈養的,到時候幾千上圍著攆到一處,有什麼意思。」曹顒是跟著行圍過幾次的,搖搖頭說道……
塞外,博洛和屯,聖駕行在。
聖駕是四日前從熱河出行的,因巴林固倫榮憲公主與其他幾個蒙古蒙古王公陸續來朝,所以聖駕在博洛和屯已逗留了兩日。
康熙後宮共誕育十六位公主,活到出嫁年齡的,只有位,除了九公主與十四公主嫁到京中,其他六位都遠撫蒙古。
這位出閣公主中,先後有五位夭折,如今在世的,只有下嫁巴林的三公主固倫榮憲公主、下嫁喀爾喀六公主和碩恪靖公主與下嫁一等男孫承運的十四公主和碩愨靖公主。
這三人中,又以固倫榮憲公主身份最為尊貴,是三阿哥同母姊,榮妃所出,最受康熙寵愛,特加封為「固倫公主」。
三阿哥窺視儲位最大的籌碼,就是除了圈進的大阿哥、二阿哥外,他自己是諸皇子之長。而他的同母姊,又是皇父最寵愛的公主。
因此,榮憲公主來朝,最高興的就是三阿哥了。
在榮憲公主的帳子中,三阿哥臉上添了笑,同姐姐敘別情。
榮憲公主面前的桌子上,擺放著兩個翡翠盤子,上面是御賜的西瓜與葡萄。
「到底是貢瓜,同外頭的不一樣,都是沙嚷的,真甜。」榮憲公主拿著一片西瓜,小口咬著,忍不住贊到。
三阿哥陪笑道:「曉得皇姐還吃這個,不是已經打發人往蒙古送瓜了麼?」
榮憲公主撂下手中的瓜,用帕子試了試嘴角,道:「雖說都是千里迢迢的運送,但是這往御前送的東西,與那些奴才用騾車運的,如何能比?每年也就是來覲見皇阿瑪時,能爽快地吃兩日好瓜果。」
說到這裡,榮憲公主想起一事來,問道:「怎麼不見太后的鳳駕?不是說太后也到熱河了麼?」
三阿哥歎了口氣,道:「太后娘娘年事已高,身子不大好,所以在熱河休養,沒有跟著行圍。七弟留在那邊侍奉。」
榮憲公主聽了,稍加思量,道:「太后她老人家七十七了,也是高壽。只是皇阿瑪侍上最孝,現下的身子骨瞧著也不比早年,還是希望太后她老人家能長命百歲,省得皇阿瑪這邊跟著難過。」
這世上,最不能為人操縱的,就是生死。
想到此處,榮憲公主看了三阿哥兩眼,道:「瞅著你還好,四十來,看著還同前幾年差不多,我卻是都長白頭髮了。這一轉眼,咱們都老了。」
天下女子,無不愛惜容顏。即便榮憲公主身份尊貴,也不能免俗。
三阿哥那邊早有預備,聞言忙將身邊的兩個小匣子奉上去,道:「皇姐,這是弟弟的孝敬,皇姐請笑納。」
「又是什麼稀奇的好東西?」榮憲公主說著,打開匣子,裡面是巴掌大的一塊人形何首烏,鬚髮俱全。
「這可是好東西,那個也是?」榮憲公主說著打開另外一個匣子,裡面圓圓滾滾的,是一匣子黑珍珠。
「去年聽皇姐提起這兩樣東西後,弟弟就使人四處淘換了。天可憐見,尋了一年,總算是沒有白忙一場。正好可以讓皇姐烏髮美顏之用。」三阿哥笑著說道。
榮憲公主看著這兩隻匣子,擺擺手將屋子裡侍候的人打發下去,臉上已收了笑,看著三阿哥的目光,多了幾分躊躇。
三阿哥被盯著發毛,低聲道:「皇姐……」
「三弟,咱們是一個額娘所出的同胞姊弟,姐姐還不明白你的心思?何苦還要這般行事?我還會因貪了東西,才對我的兄弟好不成?」榮憲公主皺眉,聲音裡多了幾分責備之意。
三阿哥弄巧成拙,訕訕道:「皇姐誤會了,弟弟沒有別的意思。就是曉得皇姐在塞外清苦。所以才想著要好生孝敬……」
榮憲公主合上匣子,看著三阿哥,低聲道:「既是三弟的好意,姐姐我就收下了。姊弟一場,姐姐也囉嗦一句。三弟要記住,皇阿瑪先是皇帝,才是咱們的阿瑪。皇阿瑪最看重的是什麼?不是咱們這些兒女?二阿哥元後所出,皇阿瑪手把手教導大的,現下又如何?皇阿瑪心中,最重要的就是那把椅子,是手中的權利。一山難容二虎,父子亦然。三弟就是惦記那個位置,也裝作不在意吧。聽說阿哥如今處境狼狽,所謂何來,三弟還不能警醒麼?」
三阿哥聞言,立時醍醐灌頂一般,喃喃道:「怪不得瞧他做作,原來他也同皇姐似的,曉得了皇阿瑪的脾氣……」
京城,曹家,東府。
曹顒與曹頌等了一個多鐘頭,還不見派出去的管事回轉。
曹顒等著不耐煩,尋思要不要叫曹頌使人再到永全府邸去探看。曹頌這邊,亦是坐不住,站起身來,看著外頭道:「怎麼還不回來,莫非永全還真敢耍賴不肯退親不成?」
兄弟兩個正疑惑著,就見之前的管事神色複雜地回來,俯身稟道:「大爺,二爺,永大爺沒有回信,而是請了三姑爺,一道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