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章小年
江寧織造府,開陽院。
李氏坐在外間炕上,炕上擺放著曹頫與天祐的新衣裳,都是叫裁縫新縫製的,要等到過年穿。她的臉色,卻是沒多少歡喜模樣。
許是上了年紀的緣故,越到這個時候,她越想念孩子們。這京城與江寧千里迢迢的,想要見上一面著實不容易。
天祐已經會走路,蹬著一雙小腿在炕上奔來奔去。**柳家的在旁雙手護著,生怕他摔到。折騰一會兒,折騰累了,小傢伙直接沖祖母過來,一下子撲倒在祖母懷裡,口中道:「太太…句母……」
天祐快一歲半了,已經開始說話,只是咬字還不清楚,「祖母」兩個字說成「族母」,「祖父」說成「足父」。「太太」兩字,因常聽丫鬟婆子說,反而說得清楚。
李氏將天祐摟在懷裡,在小傢伙的胖臉蛋上狠狠地親了一口,道:「祖母的寶貝大孫孫兒,你老子曉得你會說話了,還不知要歡喜成什麼模樣!」
天祐被親得直癢癢,「咯咯」之笑,伸手勾李氏的耳墜子。李氏從旁邊拿了撥浪鼓,擱在他手中,這才好些。
就聽門外頭有丫鬟道:「太太,五爺回來了!」
李氏抬起頭,就見曹頫笑著打外頭回來,忙向他招招手,道:「快來瞧瞧你的新衣裳,已經制好了,試試看,合身不合身。要是不和身,也好使人改去!」
「嗯!」曹頫笑著應了,先在地上拿毛巾擦了手,摸了摸天祐的小腦袋瓜,隨後才捧了一套衣裳,要下去換去。
李氏吩咐兩個丫鬟跟去侍候,自己摸了摸天祐,笑著說道:「這日子過得真快啊,如今你五叔也成半大小子了。想當年你老子這麼大的時候,就跟個小大人似的。」
天祐哪裡聽得懂這些,只是笑,扔了撥浪鼓,卻抓他自己的那兩套新衣裳去。李氏方纔已經幫他試過,都是極合身的。見他現下玩兒起這個來,忙叫丫鬟捧了下去。
天祐正揪吧得樂和,見丫鬟將衣服拿下去,小臉沒了笑模樣,委屈巴巴地看著祖母,已經是要哭出聲來。
李氏哪裡捨得?嘴裡嘟囔著:「哎呀,小祖宗,換個物件還不行麼?」說著,使丫鬟去拿百寶格上擺著的音盒拿來,上了弦兒給天祐聽動靜。
天祐立時露了笑,伸著胳膊要。李氏怕他抱不住,將東西給摔了,將他往炕裡抱了抱,才給他。
天祐抱著發音盒,歪著小腦袋仔細聽著。曹頫已經換了衣裳過來,笑著走到炕邊。
李氏仔細打量了,點點頭道:「是個衣服架子,這模樣,可是把你幾個哥哥都比下去了!」
曹頫只是笑,又下去換了另外一套過來。李氏瞧著袖子像是長了半寸,便道:「這套使人給你先縫上,你這是長個子的時候,若是裁剪了反而要顯短了!」
曹頫點頭道:「伯娘說得是呢!」
天祐在炕上瞧見曹頫,撂下音盒,站起小身子,往炕邊來,嘴裡道:「果樹……」
曹頫忙近前抱住,在地上轉了一圈道:「天祐淘氣沒淘氣,想沒想五叔?」
天祐笑著抓他的辮子,並不應聲。曹頫佯裝生氣,指了指天祐的額頭道:「快將舌頭擼直了,教你好幾日了,怎還是『果樹』?」
天祐將小胖手往嘴裡送,仍是笑嘻嘻地喚著「果樹」。
曹頫雖說這半年長高了不少,但畢竟是個十二的孩子。李氏怕他摔到天祐,拍了拍炕沿,道:「今天小年兒呢,小五有沒有什麼想吃的,跟伯娘說,伯娘使人預備去!」
曹頫想了想,道:「伯娘,侄兒愛吃蟹粉獅子頭,不過那個是咱們家老吃的,應該已經預備下了。只不知有沒有蠔油大鮑片與燴鯽魚舌頭呢,大伯喜歡吃鮑片,後面那道菜也念叨過兩次呢。」
李氏聽了,笑著說道:「好孩子,難為你想著!鮑魚不算什麼稀罕物,咱們府裡也有。鯽魚舌頭你大伯在你李家舅舅家吃過兩回,雖然合胃口,但是實是造殺孽。你大伯這兩年老去寺裡,也忌諱殺生呢!說了半天,就是你大伯喜歡吃的,小五喜歡吃什麼?」
曹頫聽了,道:「實沒什麼想吃的,整日裡雞鴨魚肉的,要是廚房那邊不費事,侄兒倒想吃蘿蔔絲包子了!」
李氏點點頭:「聽小五這麼一說,伯娘也想吃了!那就叫廚房預備兩樣包子,你大伯喜歡吃梅乾菜包呢!」
李氏叫丫鬟往廚房傳話去後,想著沒看到曹寅,問道:「小五,你大伯怎沒同你一道兒回來?」
曹頫回道:「是莊先生來了,像是有什麼話同大伯說,所以侄兒就先回來了!」
「莊先生?」李氏頗覺意外,今日小年呢,怎麼這個日子上門拜訪?
*
前院,書房。
聽了莊常的話,曹寅的臉色有些難看,皺眉道:「萬歲爺……萬歲爺怎麼會想起要查李家?」
莊常摸了摸鬍子,回道:「還不是因其子李鼎失蹤之事鬧的!若是私仇的話,敢去京畿重地,對皇家侍衛動手,那對方肯定不是一般人。不曉得什麼緣故,李煦並沒有跟萬歲爺說什麼,萬歲爺便下旨通政司這邊,使人徹查李家這兩年的動靜,與往來的相關人等。」
李家這些年雖無大惡,但是手腳也不能說全都乾淨。曹寅歎了口氣,不說別的,就是私下結交皇子這一條,就夠李煦受的。
猶豫了一下,曹寅帶著幾分關切問道:「天常,你看,這事兒還有沒有可迴旋的餘地?」
莊常見他有干涉之意,正色道:「東亭,這事你心中有數就行,可不能跟著摻和。『結黨』二字最為萬歲爺忌諱,曹李孫三家這些年往來太過緊密了些,已然是應小心避諱的了。萬歲爺能容著你們三家經營江南,也是看重東亭的才氣忠心與孫起的怯懦。若是你們二人都跟李煦一樣戀權,萬歲爺也不會如此器重二位。」
想到李氏,曹寅對李家之事不免有些憂心。李鼎失蹤之事,他一直瞞著李氏沒說,怕她惦記侄子,也怕她會擔心兒子。
畢竟,京城的凶險,她是見識過的,當年曾千里迢迢進京是探望兒子。
「天常,這李鼎之事,到底是何方所為?」曹寅實是百思不得其解,李鼎有幾分小聰明,不是魯莽之人,應不會輕易與人糾葛,置自己於險境才是。
莊常聽了,搖頭歎道:「老朽亦想不出。不管是李家的家仇,還是李鼎自個兒的私怨,想必對方也是恨到極點,才會不顧忌他的侍衛身份。許是民間百姓,不曉得皇家天威,若是權貴世家,應多少要有些個顧忌才是。」
若是得罪的是權貴世家還好說,總會有所往來,留下些蛛絲馬跡。換做百姓的話,涵蓋頗廣,卻更是沒法子去探查。
說到這裡,莊常問道:「對了,東亭,大公子的信中可提起此事?他在京城,曉得的應比咱們多些。」
曹寅道:「提了,在隨扈偈孝靈之前,他還曾幫著李家那邊張羅過幾日……李鼎有處外宅,往來的人物都比較私密,許是同那頭有些干係……」
有一件事,曹寅沒有料到,那就是曹顒的信上提到李鼎在京城外宅養的女子是江寧璧合樓楊家的女兒。
他叫父親幫忙查查,是不是李家接手了楊家的珠廠與鋪面,另外就是楊氏沒了丈夫,或許同李鼎有干係。
李鼎惦記著珍珠方子之事,曹寅雖然曾聽曹顒提過,但是以為當年他是受噶禮的蠱惑才會如此,並沒有放在心上。沒想到,事隔多年,他仍圖謀此事,這多少讓曹寅心中有些不舒坦。
他在江寧,白家楊家那點事,使人一查,心裡便敞亮的,對李鼎的印象一落千丈,倒也少了幾分感傷。
*
京城,曹府。
因是小年,曹顒在衙門打了個轉後便回府。曹荃還未出孝,所以府裡沒有放鞭炮,顯得有些冷清。
有件事兒,曹顒心裡很是膩味,那就是最近身後的尾巴越來越多,今天猶甚。他不禁都困惑起了,自己何時又成了香餑餑?這些人到底想看什麼啊?
這一出府門,就有兩三伙人跟著,使得魏黑等人也如臨大敵似的,帶著幾分緊張。有李鼎的例子在前,他們可不敢放曹顒落單。萬一有不開眼的,弄出些個什麼是非來,到時候後悔藥可沒地方買去。
其實不止是曹顒出入多了長隨,京城各府的小少爺、小王爺出門都是如此。這些人家,誰沒幾個仇人的,原來還覺得天子腳下無需怕,現下看看實是說不好。
莊先生笑瞇瞇地在前院等他回來,曹顒忍不住抱怨道:「先生,能不能想個法子,這些尾巴實是盯得人難受!」
莊先生帶著幾分幸災樂禍道:「難受你也且先忍著!人多也好,反正你現下沒什麼是不能使人知曉的,他們想要探查便查去。過些日子,見你這邊枯燥無味、沒啥樂子,他們自是捨了你。你若是想法子躲開他們,反而讓那些小人覺得有鬼,越發地上心呢!」
曹顒曉得莊先生說得在理,苦笑道:「那便只能任由他們再盯一陣子了!」
莊先生帶著幾許深意,挑了挑眉道:「孚若,聽說昨日那位可是臨時趕往十三阿哥府的!」
「真是如此?」曹顒心裡頗覺古怪,昨日他便覺得四阿哥的話像是比過去多些,看他的眼神也不一樣,便托莊先生幫查詢一下。
莊先生點點頭道:「他每日都是未時離來戶部的,昨日戶部的差事並不清閒,但是他還是先腳離開。孚若啊,不曉得他是不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曹顒有些納罕,曹家是康熙嫡系,諸皇子都應避諱些吧。就是九阿哥那種貪婪之人,試探了兩次,見沒佔著便宜,都罷手了。四阿哥向來心思隱秘,怎麼突然想起同他親近起來?
莊先生一時也想不明白緣故,畢竟四阿哥從未表現過半絲奪嫡的意思。兩人說了幾句閒話,意思都是往後要越發謹慎,皇子雖然不好得罪,卻也不能刺康熙的眼。要不然的話,別說以後如何,現下就要倒霉。
天家無骨肉,就算曹顒是孫女婿,但是也不敢將康熙當成老邁的祖父般糊弄。那位帝王,像個垂老的獅子一般,敏感而多疑,恨不得隨時都要張牙舞爪,證明他自己個兒沒老。
兩人又說了幾句閒話,莊先生回家哄女兒去了,曹顒進了二門。
兆佳氏的「病」昨晚好了,闔家歡喜。曹顒按照往常,先到芍院給兆佳氏問安。她神色雖有些僵,但是面色紅潤,看來氣色還好。
曹顒回到梧桐苑時,初瑜正準備往宮裡孝敬的禮單。
皇上與太后不必說,還有貴妃與四妃,其他主位娘娘。初瑜的祖母成嬪娘娘、十六阿哥的生母王嬪娘娘、曹顒的表姐——二十一皇子的生母陳貴人,這三位因是親戚,雖然位份不高,但是孝敬也不能薄了。
將曹顒回來,初瑜侍候他更衣,隨後將禮單給他,請他定奪。
曹顒想起如同打入冷宮似的十七阿哥之母勤貴人,對初瑜道:「挑著不顯眼、又實在的東西,給勤貴人的禮單上添些。」
初瑜應了,曹顒想起前日打淳王府那邊取來的關外野味兒,對初瑜道:「別的還好說,這些鹿肉與狍子肉卻不是每個府都預備的。妹妹那邊、永慶家……」說到這裡,沉吟了一下:「還有李家、孫家都送一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