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章七日
按照《大清律》,忤逆罪若是落實,那就是斬立決。萬吉哈想是被嚇住了,怕這案子查起來,影響到家族前程,直接先給兒子落實個死罪,也省得查來查去的牽扯出太多人。
曹顒見七斤雖然急切,但是面上並無悲慼之色,問道:「可是狀子又撤了?」
七斤點點頭:「大小姐得了信,從簡王府回來,不知怎地說動了夫人,兩人去步軍衙門勸老爺撤下訴狀。不過,老爺也說了全當沒這個兒子,告病在家,閉門謝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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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勇武伯爵府。
內院正房,不時地傳來「哎呦」、「哎呦」的呻吟聲,萬吉哈確是病了。他閉著眼睛,用手扶著頭,半躺在炕邊,不停地呻吟著。
福惠郡主站在地上,喚人送來一個燭台,就著燭火烤了兩小塊膏藥,給萬吉哈貼在太陽穴,又用手輕輕按了按。
貼了好一會兒,萬吉哈才覺得疼痛稍減,坐起身來,慢慢地睜開眼睛,看面色憔悴的福惠郡主,重重地歎了口氣。
福惠郡主想起關在督察院大牢的長子,鼻子一酸,坐在炕邊,落起淚來。
萬吉哈見了,心中煩躁,不耐煩地說道:「哭什麼,不是說全當沒有這個逆子嗎?你向來對他不喜,如今可不是正如了願!」
福惠郡主立時站起,瞪著丈夫,尖聲道:「你這是什麼話?就算永慶自小不在我身邊,我們娘倆疏遠些,但也是我十月懷胎、辛辛苦苦生下的!你這做阿瑪的狠心,為了榮華富貴,不認就是了,何苦非要逼他到死地?若不是永佳正巧趕上,我還被蒙在鼓裡!」
萬吉哈只覺得「嗡嗡嗡」的,腦仁疼得更厲害,太陽穴突突直跳,忙復又躺下,用袖子蒙住眼睛,瞧也不瞧福惠郡主,又「哎呦」、「哎呦」地呻吟開來。
福惠郡主心裡著惱,使勁跺跺腳,掀了簾子出去了。站到廊下,她用帕子擦了擦眼睛,心裡後悔萬分。
因永慶自幼跟著祖父、祖母身邊,後來雖然回到福惠郡主身邊,母子兩個卻始終很陌生,又都是性子高傲之人,相處得很不諧。雖然不是有意為之,但是福惠郡主卻是一直疼次子多於長子,對長子諸多要求也略顯刻薄。這樣的後果,使得永慶與母親的關係越發客氣疏遠。
若不是這般,永慶怎麼會自作主張去叩閽,連個商議的人都沒有,父母也是指望不上的。
福惠郡主正難受呢,就見永勝打外頭回來,臉色很是難看。她忙迎了上去,問道:「你二叔那邊怎麼說,可是答應去求十四爺了?」
福惠郡主口中所說的「二叔」,就是萬吉哈的弟弟羅察,原任工部侍郎,丁憂起復後為禮部侍郎。他的長女是十四阿哥的嫡福晉,所以福惠郡主才會這樣問。
娘倆個一邊兒說著話,一邊兒進了上房西側間坐下。永勝想要去看看父親,福惠郡主往東屋那邊看了一眼,只說是睡著了。
提到二叔,永勝臉色帶出幾分氣憤來:「二叔說了,既然阿瑪已經將大哥除了族名,那他自然不好違逆兄長的意思,為大哥張羅!還說讓咱們也省省,不要再折騰,免得累及阿瑪,丟了祖上的爵位!」
福惠郡主咬了咬牙,恨恨道:「這些年來,咱們什麼時候求過二房,偏生這個時候袖手旁觀!不是選秀時,腆著臉來求咱們的時候了!」
永勝見母親短短數日就老了不少,眼睛都凹陷進去,心裡不是滋味,便開口安慰道:「額娘不必過於憂心,若是查實了大哥不是誣告,不過是流刑,明年又是萬歲爺六十萬壽,指定有大赦的!」
福惠郡主聽了,眼淚又出來,道:「額娘是怕啊,若是盛京還好說,若是寧古塔的話,山野之地,虎狼縱橫,這些年流到那裡的又有幾個能夠挨到回來之時的?」
永勝忙又道:「額娘這是為何?就算二叔不鬆口,難道兒子就不能直接托人尋十四爺來?還有妹妹那邊,簡王爺雖然素日與咱家往來少些,但大哥畢竟是他的大舅哥,怎會袖手旁觀?就是平王府那邊,看在大哥與曹家的交情上,也能夠去求一求的!國法如山,免流不容易,走動走動判到盛京應不是難事!」
福惠郡主聽兒子說得輕鬆,不禁生出希望,忙胡亂擦了淚問道:「真的?」
永勝哪裡敢露出什麼,硬生擠出幾分笑,擺上信心十足的模樣,點點頭:「自然如此!額娘連兒子都不信了?」
福惠郡主拍拍胸脯,微微鬆了口氣,不過隨後又皺起眉,臉上多了幾分憂色:「就算保住了性命,怕是哥哥的仕途也完了,他才二十七,這往後的日子可怎生好?」
永勝笑著說:「不是有祖宗爵位嗎?阿瑪這次要攆大哥出去,也是以防萬一的保全之策,等事情了結了,讓大哥回來就是!雖然降一等襲爵,等到大哥時伯爵府要換匾額了,但是一等子的爵位,俸祿也是四百餘兩,還有祿米,大嫂又不是浪費之人,足夠大哥他們嚼用的了!」
聽兒子這麼說,福惠郡主很是意外,忽然抓了他的袖子,顫聲問道:「你……不是一直惦記著爵位嗎……怎麼想起讓給你大哥?別是哄額娘一時開心,……往後使得你一輩子不自在!」
家裡出了這樣的大事,永勝此時確實沒了那爭爵的心思,全然是真心實意給大哥籌劃,然見母親這樣疑自己,他立時站起身來,仰著頭道:「額娘也太小瞧兒子了!不過是個一等子,若是個公啊,侯的,還值當爭上一爭,這個誰稀罕?」
福惠郡主喃喃道:「以前你不是老嘮叨,說你大哥憑著年齡大,處處壓你一頭,使得你不服氣嗎?」
永勝頓時氣結,嘟囔著說:「額娘真是的,那時兒子多大,如今兒子都二十多了,還是小孩子不成,整日裡就知道同大哥置氣?」說到這裡,也有些拉不下臉來:「誰讓大哥被瑪法他們慣成那樣,傲氣得不行,對親兄弟也瞧不起,兒子怎會甘心!」
自打永慶出事後,福惠郡主思量得最多的就是兩個兒子的關係。畢竟她與萬吉哈都老了,永慶被除了族譜,家族這邊的親戚是指望不上了,只有一個親兄弟永勝。若是永勝也著父親,不認這個大哥,那永慶往後的生活會更加艱辛。
只是沒想到,這兄弟的結症竟然是出在這裡,福惠郡主怔怔的,有些說不出話來。
永勝一不小心在母親面前說了心裡話,有些訕訕的,道:「兒子乏了,先回院子歇歇!」
福惠郡主點點頭:「去吧,去吧,別忘了讓你媳婦多往你大嫂院子裡走走,她也是不容易!」
永勝應聲出去了,福惠郡主坐在炕上,念叨了兩遍「盛京」,又扳著指頭算了算兩下距離;又思量著,若是明年萬壽節大赦還好,若是不大赦的話,這永慶就要在那邊待六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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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照縣與膠南縣交界,兩城鎮。
這裡是安東衛所的駐地,安東衛所,名冊上共有兵丁五千六百人,實際人數只有四千七百三十二人,其他的都算是吃空餉。
安東衛所的主官是正五品守備,屬下還有四個千總,與他一起分領五營,還有若干個把總。千總王全泰是日照採珠大戶王家子弟,來安東衛所當差已經整整六年,第一次見到這般古怪的命令。
因王全泰與守備田畯年歲差不多,兩人私交甚好,所以也沒那些個顧忌,他就直言道:「頭兒,這不是兒戲嗎?咱們是衛所,又不是衙役捕快,這道台大人想要查燒鍋,也不該使喚咱們啊?」
田畯摸了摸腦門,道:「既然咱們衛所在他管轄範圍內,這使喚咱們也算不上什麼。況且那位大人送來的信中可是說了,去了的兄弟有銀錢補貼不說,但凡有品級的,只要完成任務,未來三年的考評,具是『卓異』,若是你不耐煩去,那我就叫換其他人了!」
「三年『卓異』!」王全泰的眼睛不由放光,腆著臉笑道:「別的,大人,屬下定當不負大人所托,這就去整理隊伍!」
說起來,大家對曹顒這位守道大人之所以客氣有加,除了單純的上下級外,還因為他正好是負責官員考評的。
當朝官職三年一任,這考評是「平平」,還是「卓異」差別就大了。「平平」的話,想要陞官卻難,就算想升,也要熬上幾任,小小地升個一級;而「卓異」的話,陞官是指定的,而且是升一級,還是二級三級,那就是看運氣與人情了。
田畯見他這就要出去,又喚住:「慢著!」
王全泰回頭來,見他沉吟不語,問道:「頭兒,還有什麼交代?」
田畯想了想道:「將杜斌、楊達,尤南彪他們三隊帶上,湊個滿營!」
王全泰皺眉道:「頭兒,這吃空餉又不是大人願意的,有啥好遮掩的?況且大人來後這兩年還多征了一成兵丁進來,就為這,別說上邊,就是老白他們幾個減了收入,私下裡沒少埋怨!山東地界,各地營房衛所,像咱們這樣只減兩成的有幾處?」他是不願意田畯過於糾結這個,省得再弄出事來,得罪提督衙門的人。
田畯明白這個道理,但是卻不願意讓曹顒小瞧,擺擺手道:「這些我都曉得,只是道台大人的差事急些,有備無患,多些人手總是好得!」
王全泰見他如此,知道是勸不住的,歎了口氣,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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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王全泰一樣,在一個職位上熬巴了六年的還有蒙陰縣令梁順正。他就是山東沂州人氏,自幼苦讀詩書,康熙二十年的舉人,隨後參加了數次會試,考了六、七次,仍是名落孫山。
康熙四十二年,再次名落孫山後,梁順正終於歇了科舉的心思,花費銀錢謀了個蒙陰縣縣丞的缺。此時,他的長子已經中了舉人,也開始準備會試了。
縣丞做了三年,縣令丁憂,便舉薦了梁順正。因這蒙陰縣地處偏僻,是個出了名的窮縣,也沒人惦記這個缺,就便宜了梁順正。這一坐就是六年多,如今已經是第三任。
梁順正年近六十,早已沒有什麼往上攀升的野心,只當自己要老死在蒙陰任上,一心指望著兒子們出人頭地。
眼下,看了道台府使人送來的手書,梁順正不禁喃喃道:「『卓異』啊,這可是『卓異』啊!這位大人,到底是君子,還是小人?明明是利國利民的好事,站在大義上,偏下了這個餌下來,使人將『為國為民』的事,成為了『利己』之事!」說到這裡,不由得笑了,大聲喚門外的小廝進來:「快,傳本老爺話,讓所有的衙役與捕快都到縣衙集合!」
師爺剛好進來回事,見梁順正滿臉笑意,問道:「什麼喜事,使得大人這般開懷?說給小的聽聽,也讓小的跟著樂呵樂呵!」
梁順正摸了摸鬍子,對師爺道:「自然是喜事,而且似乎大喜,老爺我要陞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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沂州,道台衙門,書房。
因莊先生不在,曹顒連個商量的人也沒有,最後自己琢磨了一宿,給平王府、淳王府與十六阿哥那邊都寫了信,請他們幫著斡旋,目的與永勝的不約而同,就是使永慶最後的判決是流盛京,而不是流寧古塔。寧春之事,要等此次事畢了。
送走了七斤,曹顒站在窗前,看著外頭的太陽,喃喃道:「還有四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