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七章那些花兒(2)
我不是想做什麼海明威,我沒有那麼大的野心——我只是想讓這個小說這些故事這些人物這些真實的人物永遠地流傳下去,我覺得,我只是覺得人們不該忘記他們。如果能那樣,我的生命算得了什麼呢?我一旦在這個世界上結束了自己的生命,人們就會在字裡行間去尋找什麼痕跡——他們那個時候才能看出來,才會明白:「哦,小莊原來早就打算好了!」
他們也許會被一個寫小說的人物的這種舉動震撼。於是這個小說裡面的真實的人物和某些真實的故事會久久地流傳下來——我只能說,也許。
就是沒有什麼震撼我也沒什麼的。因為,我越來越不能容忍這個世界上的醜惡和嫉妒——對,是嫉妒,我知道有些話是什麼人說的,有些話真的是一般讀者說不出來的,這點子常識我還是有的。我就準備遠行,離開這個地方。到一個安靜的地方去。我不知道那裡是不是他們在等著我。這些不重要了,真的。——但是,你看出來了。呵呵,你是真的看出來了。你拿著電話氣沖沖的:「我問你話呢?!你到底想幹什麼?!你不是就想聽我說一句話嗎?!」我一怔,我想聽你說什麼呢?
「我告訴你——」你拿著電話喊道:「你不能那麼做!你是我的你是我的!你不是你一個人的!你是我的,小莊你給我聽清楚了!」
我還是沒有聽明白哪句話是你想說的。
「我告訴你你現在就寫上去!你要讓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你更加大聲地喊:「我愛你——」
淚水一點點地從我因為哭得太多而變得乾涸的眼角流出來。
你在電話那端,開始抽泣。
我不知道我什麼心情,我真的無法形容。
你抽泣著什麼話都不說。還需要你說什麼呢?還需要你說什麼呢?是啊,還需要你說什麼呢?——你們還需要我的丫頭說什麼呢?!你們還需要她一個柔弱的小女孩說什麼呢?!
你們回答我?!
我拿著電話坐在沙發上。我拿著電話坐在我的零亂狹小的房間。我拿著電話坐在我度過了一個月的痛苦的心路歷程的這樣一個地方,我拿著電話坐在我準備結束自己27歲的微不足道的生命的這樣一個地方,開始悄悄地流淚。
閉上眼睛,開始流淚。
「你是我的!你是我的!」你哭著大聲喊,「你不能那麼做!我告訴你——你死我就死!我做得出來的!」我當然知道,你做得出來。因為,你愛我。還需要別的理由嗎?是的。愛,就是惟一的理由。可以為了愛生,也可以為了愛死。這才是真正的男人,這才是真正的女孩。
你們覺得陌生嗎?我打開自己的筆記本電腦,我知道,這個傳奇注定會被人遺忘了。看過以後又成為網絡上的垃圾被人遺忘。那就遺忘吧。因為,我不能再欠著活著的丫頭什麼。呵呵,你們覺得遺憾嗎?我不覺得。我能夠苦撐一個月如此瘋狂地碼字的理由,就是一個字——愛。當然不光是愛情。只有愛情是愛嗎?好像不是。但是愛情不是愛嗎?呵呵,你們說呢?
丫頭,我記得你的話,我是你的。我不會那麼做的。所以,這個小說還會繼續。因為,我現在還見不到你。丫頭,我告訴你:「我也愛你。」
酸嗎?呵呵,我說過,我活回去了。
我恍恍忽忽的夢中又回到了我們中轉的澳大利亞軍艦上,我忘記了是什麼軍艦了,這些都不重要了。我們要轉到一個什麼地方換乘包租的波音飛機,是哪兒我忘記了——因為我根本就不可能記得別的什麼,我就站在小影身邊。我就那麼一直站著。沒有任何表情。在我的面前,那片熱帶叢林覆蓋的島國距離我越來越遠。沒有人和我說話,也沒有人願意打擾我。我看著那個島國的海岸線一點一點離我遠去。也離我的小影越來越遠。越來越遠了。好像,我們從來沒有去過一樣。
但是,小影沒有了。她不像來的時候那樣活蹦亂跳的。她躺在我的身邊。我也看不見她的臉。我們中間隔著的,是一個塵世和天堂的界線。越來越遠,越來越遠。我看著那個島國距離我越來越遠。
我不知道我當時在想著什麼。我現在想起來了——我的聯合國獎章——它去哪兒了。我把那個獎章的盒子拿出來拿在手裡。遠遠地,遠遠地,我把它拋向了無邊的大海。
——我一生一世不要再見到這個獎章,永遠不要。
遠遠地,遠遠地拋向了大海。轉瞬它就被大海吞噬了。連猶豫都沒有猶豫一下,就消失了。猶如小兵的生命。就那麼消失了。
消失了。
我站在我的小影身邊,我還穿著迷彩服戴著藍色貝雷帽,但是我的手中沒有步槍身上也沒有手槍槍刺——這些早就被狗頭高中隊下令收繳了,倒不是怕我出去鬧事殺人,我也不會那麼做。
都知道不能讓我跟武器沾邊。因為,我會『自殺』。每天都有一個弟兄看著我,也不敢和我說話,我當然也不會跟他說話——我有什麼可以說的呢?我不知道我該說什麼。那天以後我一直就沒有離開過小影,也沒有吃什麼東西,只是喝了一點稀飯,還是小菲哭著求我吃的。我不想再讓他們為我擔心了,我只能這麼做。幾天後——到底是幾天我記不得了,因為我實在也不想回憶——我接到命令,護送小影回國,當然我也不用再來了。小菲也在軍艦上,她也是指派護送小影回國的——其實我現在知道,是幹部怕我出事,他們都知道和小影關係最好的是小菲,她的話我好歹還聽聽,依照我的心態,就是跟個大隊常委級別的幹部也敢關鍵時候不管用。
幹部還是有的,但是是誰我就記不得了。腦子一片混亂。我就那麼默默地看著大海,看著那個島國一點一點消失在我的視野。還有誰知道,我們曾經來過這個地方?還有誰知道,小影倒在這個地方?我不知道有誰知道。就那麼看著,腦子裡面一片空白,什麼都沒有想。也沒有眼淚,早就哭干了。
小菲走過來,什麼都沒說。我看看她,還是看著大海。她把手放在我握著欄杆的手上,手是冰涼的,海風很大,但是掌心是有溫度的,就傳到我的手背上。我們什麼都沒有說,能說什麼呢?很久很久,小菲才說:「無論如何,不要這麼輕易地去見小影——你還什麼都沒有做,你不能這麼見她,她會傷心的——其實,她在我們女兵中間一直都說,你是個能辦大事的男人,只是還沒有長大。——不要讓她失望,好嗎?」
我沒說話。
「你真的要去見她,我們誰都攔不住你。」小菲說,「只是,你好好想想,該怎麼去見小影,她才會高興。」
我閉上眼睛,海風吹拂著我變得麻木的臉。
波音包機機艙的門緩緩地打開,我卻什麼都聽不見。我知道有低沉的軍樂。但是我真的聽不見。我抬著小影,我們幾個弟兄抬著小影。她安靜地在那個木頭盒子裡面睡去了。我們緩緩地走下飛機。在我的眼裡,眼前的一切都視若無物。我知道有軍樂隊,有儀仗隊,有迎接的首長和兄弟姐妹……但是我真的是什麼都看不見了,我的眼前什麼都沒有,真的一片空白。
我就那麼抬著小影。我們弟兄就那麼抬著小影。緩緩地走。走在長長的紅色地毯上。我知道儀仗隊的弟兄在隊長的軍刀揮舞下操槍敬禮。我也知道迎接的首長們和兄弟姐妹都在敬禮。但是我真的什麼都看不見——或者說,什麼都記不起來。就那麼緩緩地走。沒有眼淚,沒有表情。
緩緩地,抬著我的小影緩緩地走。
緩緩地,抬著我們的女兵緩緩地走。
緩緩地,抬著我們的中國維和女兵緩緩地走。
國旗,軍旗,敬禮,軍樂,軍刀。就是這些記憶的殘片,別的,什麼都不記得了。真的什麼都不記得了。我只記得,我的小影在我的肩上睡著了。我走得很輕很輕。我們都走得很輕很輕。我們都怕,把她吵醒了。因為我告訴過他們,小影喜歡睡懶覺,而且睡得很輕,最不喜歡被打擾,一有動靜就醒了就不高興就嘟嘴。
於是,我們都走得很輕。因為我們知道,小影睡著了。我們不能把她吵醒,她在某國維和期間也是沒日沒夜的,白皙的皮膚曬黑了,甚至有的地方被曬暴了皮,白中透紅的蘋果似的臉頰也瘦削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