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兵歌(14)
我又嗷嗷叫了一會,貓頭警通中隊長來了。我們參謀長就說話了:「你看看我們這個兵的情況!趕緊送醫務室啊!」貓頭警通中隊長就敬禮:「是!——趕緊送醫務室!」
倆貓頭兵就來抬我。狗頭高中隊就穿衣服:「我跟著去吧!他身邊得有我們個幹部吧?」
貓頭警通中隊長就趕緊攔著他:「老高你就算了,我又不是不認識你!你那兩下子我還真不一定弄得住你!換個人!」
參謀長就說:「我去。」
貓頭警通中隊長也為難。我們狗頭參謀長的大名也不是吹的啊!
「我讓我們班長去!」我就艱難地說,然後又是嗷嗷叫。
「好好我去!」馬達班長就穿衣服。
「好,那你去。」參謀長就說,「萬一是闌尾炎趕緊報告我!」
「是!」馬達就點頭穿鞋子。
「放心吧。」貓頭警通中隊長就說,「如果是闌尾炎,我們就給他送醫院。」
「要送就送軍區總院。」我們一個弟兄冒出來一句,我們弟兄就哄笑。
「都什麼時候了?!還他媽的開玩笑?!」參謀長就吼。都不笑了。馬達就背我:「走!不要緊吧?」
我就含糊點頭,還是嗷嗷叫豆大的汗珠嘩啦啦下來。我們就出去了,倆貓頭兵一個前面打手電一個後面押著去醫務室。醫務室自然也是帳篷,是個男幹部。我就被放倒床上檢查。醫生剛剛俯下身子要檢查,我一個鎖喉就給他按住了。倆貓頭兵馬上就拿槍要拉栓,馬達光光就是兩個重拳啊!——這孫子的拳狠著呢!——倆貓頭兵都捂著臉眼睛就花了,馬達戴著散打手套我戴著護具都覺得跟廬山升龍霸似的,何況現在是什麼都不戴上來就是臉?!醫生是不會武的,我控制他跟控制小雞似的。馬達一個胳膊一個夾住倆兵脖子誰都喊不出來,想動手馬達就使勁就喘不上來氣——我上來就是兩腳踢在他們臉上,這兩腳是絕對狠的,因為我心裡恨啊!我還穿著軍靴,你想想他們倆的滋味?!就拿出他們身上的手銬給他們銬住,還用膠帶粘住嘴——真是一家人啊,手銬和膠帶都和我們一個型號的啊!——醫生也是一樣就是沒有手銬了,直接就是膠帶都粘上了。
一人一把95一把92披掛好了,馬達就拿一個貓頭兵身上的手榴彈。我已經拿了4個了,但是我一伸手:「都給我!」
馬達就一愣:「幹啥子啊?」
「都給我!」我眼睛都冒火了。
「好好給你!」馬達就都給我,我就有了8顆發煙手榴彈。我們就小心地出去了。黑夜,探照燈在晃。發電機嗡嗡響著。很隱約很隱約,我聽見什麼音樂響。馬達在前面,一看我往相反方向走:「你幹啥子啊?!車場在那邊!」
我不答理他:「你自己走吧!」
馬達急了但是不敢喊:「你去幹啥子啊?!那邊是貓頭的大隊部!你找死啊?!」
我嘩啦一聲拉開95槍的保險,繼續大步跑去。一個貓頭哨兵看見我了,就喊:「口令?!」
馬達沒法子了,一下子跳出來噠噠噠就一梭子空包彈:「去你奶奶的!」
貓頭哨兵納悶地看他,這才醒悟過來趕緊吹哨。馬達向一邊跑去,邊跑邊打槍:「龜兒子來抓我啊!」我知道他在引開貓頭兵們。但是我沒有時間感激他,因為我還有事情沒有做完。我衝向貓頭大隊部!我的心中都是恨意!
一個貓頭兵衝上來攔我,我起腳就是一個凌空邊踢,他被踢中脖子在空中一個後滾翻重重摔在地上!第二個貓頭兵上來錘我,我低頭閃過他的拳,然後重重的一槍托砸在他的肚子上,只聽見一聲慘叫!我繼續衝向大隊部。我聽見身後人聲嘈雜,我知道他們在追我,但是我不回頭!我知道老貓在什麼地方,因為我聽見音樂響!我現在也不知道什麼音樂,但是我知道是交響樂!
我知道野戰軍聽這個玩意的幹部不多,所以我敢肯定老貓就在那兒!我衝進大帳篷。帳篷角落有一個老的唱片機,磁頭在沙沙響著,音樂完了但是沒有人去換唱片。一個瘦子背對著我,穿著迷彩服,頭髮微微禿頂。我知道他就是老貓!
「看來我還真小看你小莊了。」老貓頭也不回地說。
外面的貓頭兵跑向這裡還在叫喊。我拿出一個發煙手榴彈拉了弦往地上一扔,砰的就一聲黃煙起來。我又拿出來一個發煙手榴彈拉了弦往地上一扔,砰的一聲黃煙又起來。我一口氣扔了8個發煙手榴彈。帳篷裡面什麼都看不見了,除了黃色煙霧。我知道很嗆,但是老貓沒有咳嗽,我也不能咳嗽!我們就那麼在裡面呆著。然後很多手把我拖出帳篷按倒在地下就開錘。我就不吭氣任他們錘!
奶奶的!我看你老貓怎麼收拾我!我看見那雙蹭亮的大牛皮靴子出來了,站在我的面前。我被貓頭兵按倒在地上,所以我只能看見靴子!
「停手吧。」我聽見老貓淡淡地說。貓頭兵們都一愣。
「這個是你的了。」
我抬頭,我看見一個什麼東西慢慢飄下來,其實當時的速度不慢——但是我回憶的時候總是能看見慢動作,沒有辦法,回憶的時候就是這個樣兒!
胸條。一個藍色的胸條慢慢地飄下來。落在我的眼前。我被貓頭兵們拉起來。我流著鼻血看見了老貓的臉。還是那麼似笑非笑。我就那麼看著他。老貓淡淡地看著我,撕掉我的胸條:「這個是我的。」這沒什麼說的,我們同歸於盡,我的胸條本來就應該撕掉。
「致電導演部和藍軍戰區司令部,我退出演習。」老貓對身後的一個貓頭幹部說。幹部一怔,但是還是立正:「是!」老貓看看我的軍銜:「上等兵,我幾十年的軍旅生涯,從來沒有中過一槍一彈——我第一次被意外襲擊,就是被你!」
他慢慢抬起右手。我以為他要錘我,就那麼梗著脖子。但是他的右手給我敬了一個軍禮。一個標準的軍禮。我傻了。貓頭兵們放開我,我還不知道該不該還禮呢。老貓已經轉身走了。
夜色中,我看到他孤獨的瘦瘦的背影。夜色中,我好像聽到交響樂的旋律。夜色中,老貓的背影漸漸地消失了。
我還在那裡站著。
我陣亡了。老貓也是。一個是上等兵。一個是上校。你們覺得值得嗎?
兩個人的地位如此懸殊。但是,你說哪個更貴重?哪個更卑賤?你說的出來嗎?
——關於老貓,我後來只見過他一面,就是演習結束以後他去和何大隊敘舊。據我所知,半年後,老貓死於一次意外的車禍。事情就是很巧,那天他的司機結婚,臨時換了個新手。老貓的三菱吉普車和一輛運煤的大卡車接吻。於是,老貓死了。
其實,客觀來說,老貓是個難得的特戰指揮官,甚至可以說是個天才,他其實真的比何大隊要高一籌的,好像就是因為具有藝術思維的緣故。如果他不死,我想應該是會比何大隊現在的地位高的,他也更年輕,學歷也更高。但是生活就是這樣。
最優秀的天才就是這麼不知道為什麼離開了這個世界。這就是所謂的「天妒英才」。
我停止寫作幾個小時的原因,是想讓自己徹底清醒一下,能夠理智地看待我的特戰生涯中的這段傷心的往事。當年的小莊不怕死,別說是演習,就是真的戰爭,只要一聲令下,小莊就敢赴湯蹈火。士兵的鳥其實就是這個概念——但是我不知道那件事情我到底該怎麼看待,現在是知道了,但是當時是真的真的不知道。我在那種難言的懵懂中得出的結論就是——何大隊出賣我們弟兄。是的,他出賣了我們弟兄。換句話講,還只是演習,他就出賣我們弟兄。
如果是戰爭呢?那我們弟兄就是死了也不知道啊!——我相信如果是真的戰爭我們沒有人投降(狗頭高中隊也不會,雖然他是個孫子,但是他還是個軍人),一定會抱著自己的步槍絕望地高喊著「日你奶奶的」絕望地射擊,在彈雨中抽搐我們自己年輕的身軀,到死還堅守著自己是一個士兵的信念一個士兵的誓言。我們就會這麼在一起。為了一個假目標假基地假任務死去,到了天國我們也不知道到底是怎麼死的……
——而我們,是被故意出賣的。出賣,在弟兄的情誼中,是個多麼可怕的字眼?!我長到18歲,第一次被出賣。我一直是個重兄弟情意的人,從小就是。我留在狗頭大隊,不光是我知道我是個軍人了,我的一切屬於我的祖國和我的信仰。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因為我的兄弟們在這兒。這裡面當然不包括狗頭高中隊,有馬達,還有……我們後來一直不敢提及的生子他們……還有炊爺,狗班的狗子他們許多許多弟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