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雕翎箭又快又急,在史文遠的驚呼聲中,追著雀躍奔跑的段靈狐,擦著張簡至的明光鎧疾飛過去,釘在一顆碗口大的榆樹上,入木兩寸,箭尾急劇地顫抖不停,發出一陣嗡鳴聲。
發箭那一瞬,聽到六哥回來,李賢齊心神鬆動,雕翎箭稍稍偏離,驅敵不殺生的佛陀箭法終於重現江湖。
張簡至嚇了一跳,抬頭看見幾個歡呼雀躍衝出林子的少年,心頭一熱,雙眼噙淚,唯恐他們看見,故意喝道:「剛才是誰射的箭?又快又急,險些傷了戰馬。」
李賢齊慢慢吊在後面,臉上透著股子從心底溢出的欣喜,如小樹林春天萌發的那片新綠,生機勃勃。語無倫次地大聲埋怨,「六哥,你還記得有兄弟……小不忍則亂大謀……幸好是憐憫蒼生的佛陀箭法……你違了軍令……」
李賢齊眼角有淚,鼻子發酸,哽咽著說不出話來,踏著滿地的輕黃淺綠,跌跌撞撞跑過來。
樹林間斑駁的陽光灑在李賢齊身上,少年如此親切,張簡至怔怔地望著他,他的身影在溢滿淚水的視線中漸漸模糊。
張簡至鼻子一抽,眼淚奪目而出,翻身下馬,抱起衝過來的段靈狐轉了一圈,秦起加入進去,與他們抱在一起,然後是趙無鋒、李賢齊……
樹林裡,少年們圍坐在一起,聽張簡至講述驚心動魄的刺楊故事,講到胭脂馬那一節,秦起一聽,跳了起來:「六哥,刺殺這活兒,如此香艷,下次一定得帶上某。」
李賢齊乍舌驚訝,緩步上前,拍著張簡至的肩膀安慰:「六哥,為了平叛大業,可惜了,可惜了!」
張簡至誤解了李賢齊的意思,攥拳咬牙道:「可惜只殺了楊鬼頭的替身!」
李賢齊一臉的痛惜,搖頭道:「可惜你英武昂藏的好男兒,清白的身子,唉!生生被那青青姑娘--唉,不說了,不說了,紫函姑娘又上來糟蹋,輪番……可惜!」
少年們開始捂著嘴偷笑。
李賢齊仰首望天,長歎一聲,「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捨身兮做鴛鴦!六哥,某好崇拜你!」
少年們已是樂不可支,笑得前仰後翻。
張簡至急急辯解:「某沒有與青青姑娘、紫函姑娘上榻,沒有幹那事,某憐惜弱女子,只是與她們纏綿了一陣子--」
少年們齊聲道:「哦,然後吶?」
張簡至適時閉上嘴,瓜田李下一時哪裡能夠說清楚。
史文遠從莊園裡弄了些酒菜到樹林,少年們用完午食,李賢齊面沉似水:「張簡至,你可知山中策涉及幾千名牙軍鐵騎,還有他們的家眷,關乎世守遼東的大業,大業未成,怎可輕生?」
李賢齊咬牙恨聲道:「六嫂之仇,我們銘刻在心,不僅是一個楊鬼頭,自安史之亂後,藩鎮牙軍禍亂繼起,兵革不息,民墜塗炭,無所控訴。」
高舉手臂,李賢齊指天誓日:「六哥,君子報仇,十年不晚,賢齊承綠色∷小說恢恢,一個不漏,來告慰六嫂在天之靈。」
張簡至心神激盪,竟信了比他小七歲的李賢齊,慚愧低頭:「六哥糊塗,六哥答應你,大業未成,決不輕生!」
耳盈鳥語,目滿青枝,李賢齊心情放鬆,驀地想起一事,「六哥,你身上還有多少錢?」
張簡至掏出一疊飛錢,「某也未數,王狗賊說有兩千多貫。」
李賢齊一把抓了過來,邊數邊念叨出聲:「五十貫九張,五百貫四張,一共是二千四百五十貫,一貫為一千錢,一貫折合白銀一兩,一石或百斤上等白米。」
不過是些商賈之事,李賢齊卻津津樂道,史文遠鄙夷不屑,故意問道:「某還有三百貫飛錢,五十兩碎銀子,賢齊要麼?」
李賢齊頭也未抬,口中唸唸有詞,盤算道:「喔,加上文遠的三百貫,共計三千七百五十貫,碎銀作為日常開銷,不計入內,每名軍士一日兩斤白米,加上肉食蔬菜,一月花錢一貫,一年十二貫,約三百軍士一年之用。為紅巾兒招募一百孤兒,衣服、刀槍、弓箭花費就不夠了,還要另外想些辦法。」
張簡至醒悟得快,讚道:「賢齊還有度支之才。」
史文遠終於明白,問:「為何要給紅巾兒招募孤兒?」
李賢齊伸個懶腰,壞壞笑道:「你們都是紅巾兒鉅子,手下無一兵一將,將來怎麼號令幽燕紅巾兒?」
史文遠大感振奮,這一趟離家出走值了,一年半載回去,手下幾十號紅巾兒前呼後擁,那是何等威風,「莊園離這不遠,某去找管事多取些銀錢,再拿幾付弓。」
張簡至忙阻攔:「不可多生事端,我們還在危險之中。」
李賢齊點頭贊同,嚴肅道:「文遠,將飛錢交給某,散碎銀子分成六份,一人取一份,行走江湖,財不露白,路上如用銀錢,大夥兒輪流支付就是。」
如果走散,李賢齊有了三千多貫飛錢,鮮衣怒馬,年少多金,天下都可去得,長安的歌妓,貌美如花的胡姬……想想都心馳神往……那是何等快事!
張簡至開始為行軍作安排:「文遠、賢齊等扮作軍中子弟郊外遊獵,趙無鋒年過十五,身材高大,和某是隨行侍衛。」
秦起嘴快,慇勤討好道:「六哥,賢齊為你準備了一套斥候皮甲,將明光鎧換下,不是多了一匹馬嗎?將甲冑捆在它上面。」
未時,通向莫州的驛道上車馬行人寥寥,路旁輕黃嫩綠的柳枝隨風輕搖,遠遠望去,似一片暈染的的煙霧,幾騎奮鞭加速,驛道上揚起陣陣煙塵。
李賢齊緊咬住牙關,屁股微抬,左手緊攥韁繩,右手握住馬鞭,全身有些僵硬。豆大的汗珠順著腦門直淌,一顆心怦怦亂跳,風馳電摯的感覺真他媽害人,馬速漸緩,遠遠地落在後面。
張簡至不時留意隊伍,見李賢齊掉了隊,揚聲高喊:「減馬速,讓戰馬積蓄點體力,前面有條小河,在哪兒休息一會。
過了好久,李賢齊才策馬追上來,張簡至看他面孔蒼白,虛汗直淌,關切問道:「賢齊生病了?」
李賢齊苦笑一聲:「六哥,切記不可張揚。實不相瞞,某在節度衙署後院打馬球,被王文穎一杖掃落馬下,留下了後遺症,一上馬背就頭暈目眩,緩轡輕馳,咬牙倒還能應付,急停急轉,策馬飛馳,還不如下馬疾跑。」
張簡至眉頭緊皺:「越往南走,偵緝巡邏的叛軍越來越多,應對不當,隨時要發生遭遇戰,奪路突圍,馬速不快,極易被敵所擒。」
李賢齊低頭思索片刻,揚起頭建議:「六哥,不若分為兩隊,六哥與賢齊各領一隊,分頭突圍,賢齊順著燕山餘脈的丘陵地帶,趕往平州。」
張簡至搖頭否決:「你我兄弟生死相依,不離不棄,何況大軍齊聚莫州,你去平州幹什麼?」
李賢齊一時不知如何作答,這幾日收集的情報,讓他有種預感,莫州討逆平叛恐怕不那麼容易,言辭振振:「平州乃自家的根本之地,也需人駐守,如果平叛順利,平州可為後援,如果戰事不順,好歹有個退路。」
對李賢齊的話未置可否,張簡至對平叛有極大的信心,「此去莫州,還有二日路程,我們小心掩飾行蹤,要不晝伏夜行。何況戰馬也需愛惜,一路疾馳讓人生疑。」
張簡至見李賢齊憂心忡忡,安慰他:「賢齊勿憂,有了我們的情報,史寧遠為內應,武威郡王平叛,定會勢如破竹。」
驛道兩旁,麥苗青青,枝葉茁壯,去年秋天播種的冬小麥長勢喜人,田間隨處可見頭戴笠帽,身著土白麻衣的農夫正在田間除草施肥。
一望無邊的平原,緞帶般閃亮曲折的河流,岸柳如一片片嫩綠的煙霧,流連在水邊,星星點點的野花灑在如茵的綠草,春光正好,要是沒有戰火兵災,該是軍中子弟踏青尋芳的好時節。
河水清澈透明,給戰馬飲水,喂些豆子,小憩片刻,李賢齊猛吸了一口河岸新鮮潮濕的空氣,空氣裡有淡淡的青草和泥土氣息,戀戀不捨地跟隨張簡至朝莫州進發。
越往南行,驛道上遇到的叛軍越來越頻繁,盤查甚嚴,張簡至帶著五個少年離開驛道,專挑小路行走。
擔當前鋒哨騎的趙無鋒一聲驚呼:「六哥,一里外有叛軍斥候!」
張簡至四下一瞧,這是條荒僻狹窄的小路,兩旁都是麥田,連棵雜樹也沒有,看來避無可避,只有亮出腰牌敷衍一番,實在不行硬衝過去。
但賢齊的騎術堪憂,為他已耽擱了不少行程,幾個少年怎跑得過精於騎射的叛軍斥候。
正在躊躇,那火叛軍斥候已發現他們,快馬揚鞭,飛馳過來。
「秦起、文遠你們裝作遊玩迷路,前去問問。」張簡至一瞬間作了決定,翻身下馬,操弓在手,站在馬側,低聲急促下令:「賢齊、無鋒,靈狐全下馬,以戰馬為掩護,張弓搭箭準備。」
史文遠臉色蒼白,有些驚慌失措,騎馬呆在原地不動,倒是秦起平日冒失魯莽,此刻策馬上前,毫不怯場。
李賢齊下馬後,心兒怦怦亂跳,嗓子發乾,手忙腳亂地從肩上取下那張白樺弓,手中搭著一枝箭,箭頭斜向下指,拉成半圓,口中咬著兩枝箭,低伏著身子,只露出眼睛,盯著前方。
弓,冷兵器時代的遠程武器,射速快,殺人不傷己,李賢齊一月來日日苦練,時時揣摩,加上以前的底子,箭術大進。
白樺弓在手,心定了不少,彷彿這弓如他的手臂,成為李賢齊身體的一部分。
秦起在馬上張開雙臂,裝作欣喜萬分:「斥候大哥,我們踏青貪玩,迷失了道路,前面可是回幽州的路?」
為首的斥候火長異常警惕,手一揮,斥候們張弓搭箭,催馬上前:「你們是什麼人,一身斥候皮甲,騎馬攜弓?」
秦起亮出腰牌,並未直接回答,把嘴一撇:「不過是個火長,問個話都不答。我家宿衛守門的都是從九品的陪戎校尉,隊正呢!楞頭楞腦,一臉鬍渣,年歲不小,連個校尉都還未混上。」
這話說到火長心裡去了,他趁幽州大亂,搶了不少財物,正想找個路子……火長遭了一頓搶白,才明白過來,這是哪家將門子弟,「令尊是?」
「某姓王,敢用弓箭指著小爺,火長怎麼稱呼,倒要討教?」秦起一付囂張模樣,揚鞭問道。
火長心中咯登一下,莫不是新任都知兵馬使王文穎,急忙喝令手下:「快收起弓箭,莫要傷了王衙內,幽州在你們後方,要不要兄弟親送你們到驛道。」
「好,如此多謝,火長貴姓?如有機會在家父面前--」秦起傲慢地拱拱手
「免貴姓朱。」火長諂笑道,催馬上前與秦起攀談起來,尋思摸清底細後,奉上些財物……
眼看進了弓箭射程,秦起還與斥候火長談得熱乎,七十步,六十步……趙無鋒在張簡至的授意下,站出來,亮開嗓門大喊:「秦起,問路也磨磨蹭蹭,莫州究竟該朝那個方向?」
該死的趙無鋒,平日瞧著沉穩,心中時時念叨的是莫州,緊張之下,脫口而出,秦起一聽,心中慌亂,糟糕,這不是露了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