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我就是正義
小村中心有塊空地,姑且算是廣場。士兵們將山民趕進了廣場,然後把他們圍了起來,整個過程並沒有動刀動劍,可士兵們一臉凶神惡煞的表情跟刀劍具備同樣的功效,山民們雖然人心惶惶,卻都還是乖乖地聽命行事。
高競踏步叉腰,踩在廣場中心的石碾上,雖然還一臉稚氣,可有一身銀亮的鏈甲襯底,加上那件做工精美的罩衣,渾身發散著高人一等的貴族氣息,讓山民們心中稍安。聽說東邊那個國家的貴族老爺都很講規矩,應該不會傷害他們,姑且先聽聽這個少爺說些什麼。
看看廣場上一二百山民基本安靜下來,高競開口了,他一沒做自我介紹,二沒宣講什麼政策。
「所有人分開站,男的站左邊,女的站右邊,不男不女的站中間。」
人群裡響起哧哧一陣低笑,這少爺玩性不小呢。
可士兵們的催促讓山民明白了,這不是在開玩笑。人群一陣紛亂,片刻後就分成了兩堆,沒誰搞不清自己是男是女。
「呀?原來你們還能分清男女啊……」
高競挑著眉毛,一臉訝然。
山民們氣惱不已,這話也太損人了吧。
「這位少爺,我們雖然不是王國人,可都信奉大地之神亞倫,不是蠻夷之輩,還希望少爺您能賜給我們基本的尊重。」
一個老頭站出來說話了,看來是村長一類的角色。
高競哈哈笑了。
「尊重?老鼠也分公母,難道我也要尊重老鼠?」
村長一臉漲紅,正要說話,高競一揮手,一連串話語讓山民都呆住了。
「你們自認是人,懂得通用語,敬拜神明的正常人,那就應該能分清更基本的東西!左和右、上和下、生和死、善與惡!」
「現在亡靈禍亂荒山,我們聖武士是為消滅亡靈而來的。你們這些本地人,居然連嚮導都不願意當,難道亡靈對你們而言,不是邪異,不是敵人?」
「連最起碼的是非善惡都分不清,所以我就很奇怪,你們居然還能分清男女?」
「我問你們,亡靈,是不是你們的敵人!?」
廣場上好半天沉默,山民們憋了半天,肚子裡憋著的「廢話」兩字終究還是沒放出來。
「如果亡靈不是你們的敵人,那你們跟亡靈就是一夥的,是我們的敵人!」
高競把手放到了腰間的劍柄上,雖然不明白格雷少爺想幹什麼,可這話卻讓薩裡安等老傭兵們頓時回憶起亡靈法師麥斯德的事情來,也都下意識地將手放到了武器上,萬一這些山民還真跟亡靈有勾結呢?
老傭兵的舉動,帶得新兵們也一陣緊張,雖然劍沒出鞘弓沒展弦,可嘩啦啦的鎧甲兵器碰撞聲頓時讓廣場殺氣騰騰,嚇得山民們全都一臉煞白。
「是是是!亡靈害得我們家破人亡,怎麼會不是我們的敵人!」
村長趕緊喊冤。
「那為什麼不願意當嚮導?」
高競厲聲問道。
山民們又沉默了,答案大家心知肚明,無非就是怕死以及怕麻煩,尤其是怕日後的麻煩。給聖武士當嚮導,萬一聖武士輸了,或者沒把亡靈打掃乾淨,聖武士老爺們可以一拍屁股走人,他們是在荒山裡討生活的卑微山民,還不知道會有什麼苦頭吃,現在只是流離失所,還能忍。
「亡靈是我們的敵人,可並不等於我們一定要跟你們這些外來人站在一起,我們有自己的選擇!」
有年輕山民頗為血性地喊出了聲,抗議高競非黑即白的二分法,得到了不少人的響應,大多都是年輕人,只是在高競看來,這血性用得很不是地方。
「你們的選擇?袖手旁觀嗎?」
高競嗤笑,指著男女兩堆人的中間。
「世界只有兩端,一分為二沒有三!為什麼那裡沒人站?除了男女,難道還有人妖嗎?」
其實不管是前世那個世界,還是費恩世界,都是有人妖存在的,可沒人敢用這個話茬來反駁他。
嗆啷一聲,高競拔出了長劍,直指天空,午後的陽光灑在劍身和鏈甲上,映得他像是個正義神使。
「正義還是邪惡,除此之外,再無選擇!剿滅亡靈就是正義,不跟我們站在一起,就是跟我們為敵,跟正義為敵!」
銀光牽起一道圓弧虛影,驟然斬下,喀登一聲,高競腳下噴起一條塵屑,接著他腳下那尊大石碾驟然一分為二,前半截咚隆一聲翻滾在地上,同時也砸進了山民們的心裡。
「聖武士,斬滅邪異,絕不留情!」
他正氣凜然地發出了宣言,然後感慨自己對活化技能的運用越來越純熟了。
不遠處的軍帳裡,奧蕾薩一下跳了起來。
「朗斯蘭!」
話音剛落,一個人快步進了軍帳,低頭致禮,看起來是早就在帳外等候命令了。
「趕緊把格雷那傢伙帶過來!跟山民澄清誤會,那小混蛋,居然敢用這樣的手段……」
「我倒覺得那傢伙這幾句話還算沒錯啊。」
一邊的埃希莉絲低聲嘀咕著。
「朗斯蘭明白!」
進來這人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年聖武士,濃眉大眼,卻一臉沉靜,氣質頗有奧蕾薩的影子。
「等等……」
他轉身正要走,奧蕾薩又叫住了他。
這時候廣場上的對話正在進行中。
「少爺,您沒必要扣大帽子,如果您想用刀劍逼迫我們,那跟亡靈有什麼區別呢?」
村長還算有點見識,沒被高競一番話嚇倒。
「逼迫你們當嚮導?聖武士怎麼可能讓邪異為自己服務?這是你們必須要做的選擇,不是我要逼迫你們!」
高競繼續板著臉,冷聲說著。
村長似乎也有些糊塗了,轉了幾圈腦子,才小心翼翼地問:「那我們選擇不跟您站在一起,您是不是就要刀劍相向?這跟用刀劍逼迫我們當嚮導有什麼區別呢?」
長劍回鞘,高競撓了撓鼻子,語氣一下就變了,像是在王國官署裡踢皮球的官僚。
「我們是去剿滅亡靈的,其他的邪異不歸我們管……」
其他山民,特別是那些年輕山民正對高競怒目而視,不少人還雙手握拳,等著貴族少爺腦袋一點,就要跟這幫「聖武士」開干。可這少爺一句話猛然轉了風向,廣場上隱隱飄起的那一絲劍拔弩張的氣息就像是肥皂泡一般,噗的破滅。
山民們被這一句話差點憋出內傷,這是啥意思?
「不過我會上報王國,荒山除了亡靈,還有你們這些邪異的存在……」
高競抱著胳膊,為山民們描繪起美好的未來。
「到時候,王國是再派聖武士來,還是發懸賞令招募傭兵,或者是劃定為狩獵區交給冒險者工會,把荒山所有山民當邪異捕獵,那就是王國的大老爺們決定的事了。」
這會高競輕輕鬆鬆的話語,聽在山民耳朵裡,比剛才他嚴肅的宣言震撼得太多。
這不是宣佈他們荒山的山民成了王國……不,整個費恩的公敵了嗎?
村長捂著嘴巴,一個勁地咳嗽,他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滿喉嚨的血。
這少爺可沒用刀劍威脅他們,他的威脅更惡毒更恐怖……
「我們當然是選擇站在正義這一邊,只是具體要怎麼站,還得大家商量下……」
村長勉力繼續掙扎。亡靈只是把他們趕離了家園,可這少爺嘴巴一張,不當嚮導,他們就有族滅的危險,怎麼選擇,一目瞭然。可拖延一下,事情未免沒有轉機。
高競朝他微微一笑,追起了窮寇,「具體要怎麼站,我來給你們安排,從老到小,人人有份。」
牧師萊恩在一邊忍了半天,這時候終於逮住機會,「女人,嗯,女人!」
「算了……別去了,等那傢伙演完戲,讓他來見我。」
軍帳裡,奧蕾薩臉色陰晴不定,卻終於放棄了讓朗斯蘭去喊停。
「哼,危言聳聽,虛張聲勢……」
這會埃希莉絲對高競的觀感又變了。
奧蕾薩看看她,苦笑著搖頭:「他後面這些話可不是胡話,難道你不知道,比起邪異本身,很多聖武士更痛恨邪異的幫兇嗎?不僅包括公爵,就連國王陛下都是這種人。」
她很認真地說道:「不願意為聖武士帶路的山民,在他們眼裡,就是邪異的幫兇。」
她無奈地道:「格雷……只是在說實話。」
「但是我不喜歡這樣的實話,在我能做主的範圍內,我不想讓正義變得那麼狹隘。」
軍帳裡,奧蕾薩像三娘教子一般地在跟高競說話。
「格雷,我不知道你是背的聖典,還是你對正義的理解就是那樣的,總之我想告訴你,正義不是非黑即白,截然兩分的標準。」
聽著她的話語,高競隱隱有一種角色顛倒的荒謬感。
「當我離開聖光天階,剛開始在外遊歷的時候,總有一個疑問,為什麼聖典沒有把所有的正義一清二楚地寫出來,讓任何一件事情都可以清晰明白地得到評斷,讓正義得到伸張,而必須要讓紅衣聖武士和祭司來解釋律條,一個律條在不同的事情上還有不同的解釋?」
「可漸漸經歷多了,我就發現,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正義,就連赫爾也沒辦法寫出一本包含了所有人的正義,卻又不會相互矛盾的正義聖典。」
「聖典在瓦倫丁被當作正義的總則,無所不包,紅衣聖武士和祭司們說律條可以用正義評判所有事情。這時候我就開始回想自己每一個字都熟悉到了骨髓的聖典,那上面的律條,真的能辦到嗎?」
「於是我就想,會不會赫爾之意,原本沒有那麼複雜,正義僅僅只是一個信念,並非是用來評斷塵世萬物的標準呢?想到了這個,我就覺得赫爾的神意並非無處不在,而是隱藏在深處,只有換過無數角度,將一件事情看得透徹,才能碰觸到神意。」
「跟你說這麼多,就是想讓你明白,正義不是刀劍本身,至少我是這麼認為的。你以正義之名,逼迫山民做出選擇,是將自己的正義壓迫到他們身上,這本身就有違正義。剿滅邪異是我們聖武士的使命,不能無限擴大到別人身上。」
奧蕾薩一番話,說得高競腦袋發暈,他並不是聽不懂,實際上這類半哲學半神學問題,在前世他也經常用來活動腦細胞。
他暈的是,奧蕾薩居然是一個有著虛無主義者潛質的絕對理性主義者,同時兼具懷疑論者,然後還隱約像是知行合一王陽明的弟子,最終統一在了真信徒的本質之下。
強大武力再加上複雜內涵,這個未婚妻武力智力雙值95以上……
「你明白了嗎?」
奧蕾薩又一個爆栗打醒了他,似乎她開始有些喜歡這種溝通方式。
高競明白了,對奧蕾薩來說,有沒有嚮導其實無所謂,自己多辛苦一些就能解決問題。總結而言,在她的潛意識裡,別人都不必為這個世界負責,只有自己肩負著拯救世界的重任。
「好吧,你去拯救世界,我來拯救你……」
高競這麼想著。
「我沒打斷你在那演猴戲的原因是你並沒有欺瞞他們,可你的說辭卻很讓我擔憂,正如這個王國……」
說到這裡,她閉嘴不語,沉默片刻後,揮手示意高競可以走了。
這樣可不行……
高競生氣了,女孩子憂國憂民,很容易未老先衰啊,在拯救奧蕾薩之前,他得先拯救她的美麗容顏。
「奧蕾薩,你知道掛羊頭賣狗肉的故事嗎?」
他賴著不走,還這麼問她。
奧蕾薩一怔,她當然不知道,不過這話字面上就能理解。
「如果把正義比作羊頭的話,你覺得狗肉會是什麼?」
奧蕾薩蹙眉,她沒掌握到這問題的思路。
「你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正義,可這正義之下是什麼呢?」
眼見奧蕾薩當他在胡扯,手指頭又勾了起來,高競趕緊轉身,一邊走一邊揭開了謎底。
「那就是利益啊……」
高競逃走了,沒看到奧蕾薩呆在那裡,半響都沒回過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