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0章固安民變
楊凌喝的滿面紅光,從張府踉踉蹌蹌地出來,張茂和江彬一左一右攙扶著,三人有說有笑,直如多少年的好兄弟一般。
宋小愛見了楊凌滿臉傻笑,氣就不打一處來,這幾天大人天天喝酒,天天收禮,哪還有一點英明神威的楊大將軍模樣?
宋大小姐撅著小嘴,悻悻地扭過頭去,卻見劉大棒槌開口讚道:「宋將軍,你看俺們國公爺,喝醉了都那麼帥,笑的好有大將風範,如果俺有國公一半那麼帥,得有多少姑娘迷上俺吶?」
宋小愛翻了翻白眼,嘀咕道:「白癡」。
劉大棒槌搓搓手,嘿嘿笑道:「那不叫白吃,那叫給面子,俺們國公爺什麼身份?那是誰請都去的麼?梁公公說這叫平易近人!」
宋小愛沒好氣地啐了一口,懶得再搭理這個渾人。
張茂送楊凌到了車前,後邊的管家立即捧了一個錦匣過來,張茂接過來笑吟吟地放在車轅上,輕輕拍了拍,說道:「一點小小禮物,還望國公爺笑納」
楊凌捧起錦匣試了試份量,然後眉開眼笑地推到轎門兒邊,站立不穩地笑道:「噯,張兄客氣了,呃……都是意氣相投的好兄弟,哈哈哈,那我就卻之不恭了。對了,江兄,與我……我一同回府,咱們晚上接……接著喝,哈哈哈……。」
江彬一聽國公相邀,覺得甚有面子,雖然牽掛著獄裡的那個美人兒,不過國公的邀請可不能不去,忙興沖沖地喚人牽來自已的戰馬,帶著兩個親兵。隨著楊凌回府了。
楊凌回到行轅,侍衛們護侍他進了宅子,宋小愛完成了使命,招呼也不打一個,就板著俏臉走了,楊凌望著她的背影呵呵一笑。
這個丫頭倒是有趣,性子直爽,愛憎分明。有什麼不滿馬上就表現在臉上,看她生悶氣倒還真有趣,反正她的任務只是保護自已的安全,這些陰謀詭計交給她去做也不一定能做好,看她氣鼓鼓地可愛,楊凌反而不想告訴她了。
楊凌搖搖擺擺地進了書房,江彬見他腳下虛浮,忙道:「國公爺。要不要喝杯茶先睡下?」
楊凌的身子忽然停止了搖擺,他慢慢站直身子,再轉過來時已是一片肅然。臉色還是那麼紅潤,但是眼中朦朧的醉意已經完全消失了,楊凌銳利的目光緊盯著江彬。沉聲說道:「霸州游擊將軍江彬,跪下聽旨」。
江彬一怔,猛抬頭去瞧楊凌,見他沒有絲毫戲謔酒醉的神氣。不禁怵然一驚,急忙撩袍跪倒,俯身說道:「末將聽旨!」
…………
江彬出了欽差行轅,在門前悄立片刻,忽地仰天打個哈哈,隨即翻身上門,朗聲道:「走!去霸州大獄!」
江彬他是天大的事兒都不在乎的人,楊凌面授機宜。對他說出一件極重要的大事,江彬並不覺得有什麼難處,只覺這事是自已建功立業地好機會,不但沒有一點壓力,反而欣喜異常。
霸州官僚如何**、黑幕重重,織結的層層關係如何龐大,這個勇夫根本不放在眼裡,你也好、武也好。他就是兩柄斬馬刀。簡單的人對付複雜問題的方法也簡單的很。如果換一個人,此刻考慮的可能是如何縝密細緻地完成楊凌交待的任務。江彬滿腦子卻只想著事成之後如何飛黃騰達,得志意滿之下,便想去獄中會會那個妖嬈的美人兒。
楊凌之所以選中他,是因為他剛到霸州,和霸州官場全無關係,是最可靠地人,而且他是霸州游擊將軍,掌握著本地最大的武裝,楊凌僅憑宋小愛的一千人馬,還要分出大部分保證自已的安全,是無法完成他的軍管計劃地,他的雷霆一擊,需要一個手握重兵,而且絕對聽從自已命令,不受霸州大小官員影響的人,江彬無疑是最好的人選。
楊凌端坐案後,目送江彬告辭離去,屏風後邊立即閃出一個人來,走到案前向他拜道:「生穆敬拜見國公」
楊凌忙起身扶住他,微笑道:「坐坐,不要拘禮,穆秀才剛從固安回來?」
經過這段時間延醫治療,穆敬被四妖僧手下打斷地腿基本好了,只是走路還有些微跛。但是臉上的傷痕那是再高明的郎中也沒法治的,原本風度翩翩的秀才公,如今滿臉疤痕,肉肌隆起,顯得異常猙獰。
穆敬恭聲道:「是,本來就是趕回霸州向您通報消息的,不想路上就和張忠的車隊碰了個照面,他果然沉不住氣,趕去固安了」。
楊凌一笑道:「那是自然,像這種土皇帝,已經養成了唯我獨尊的性子,誰敢挑戰他地權威,他連一刻也等不得的,華推官那裡能撐得住吧?」
穆敬忙道:「大人放心,華大人為官清廉,嫉惡如仇,在固安官聲一向很好,只是不得上官賞識,做了十年推官始終再無陞遷,這次有國公爺撐腰,華大人是下定決心要協助國公爺為霸州清除這班禍害了。」
楊凌搖頭道:「霸州上上下下的官吏已經**透頂了,身在要職的官員大多貪腐不堪,我指著這幫貪官去反貪,那不是笑話麼?如果循正途去查,霸州上下大大小小的官員必然同時反彈,抓一個保一片,個個上折抗奏,互相隱瞞證據,再有劉瑾從中斡旋,那就難以成功了。
所以這件事要突破必須從霸州官員下手,卻又不能利用官方,我不能、也無法做到把霸州的官兒來個大換血,然後一個個的去查呀,那就只有出奇兵了。只是這奇兵也不好出啊,我擔心霸州百姓在官吏們層層壓迫之下已畏官如虎,未必敢反抗張忠」。
穆敬肅然道:「大人放心。艾員外被張忠那酷吏敲骨吸髓,逼的全家上吊自盡地事,生已著家人在固安四處傳播,現在固安所有富紳皆驚惶至極,以為張忠卸任在即,大肆搜刮,要對這些富紳趕盡殺絕呢。
此外,張忠派出地稅吏橫徵暴斂。逼得固安的小生意人無法生存,稅賦翻了數倍,物價也隨之高漲,固安城內百姓為此積怨甚重。霸州百姓自古尚武,民風剽悍,如今情形已是一觸即發,到時生登高一呼,必為大人響應」。
楊凌吁了口氣道:「但願如此。你們放手去做,捅出天大地漏子也有本國公來撐腰。我要藉這場風波,因勢利導,掀起一場暴雨雷霆,徹底清掃霸州官場貪腐之風。還百姓們一個朗朗青天!」
張剝皮到固安了!
張忠的儀仗耀武揚威地剛進了東門兒,消息就席捲整個固安縣城,頓時如風捲殘雲一般,勉強支撐著還在買賣的幾家店舖紛紛關門歇業。家裡略有浮財的百姓個個稱病在家,連大門都不敢出,沒錢的叫苦,有錢的更害怕,個個膽戰心驚,不知道張剝皮親至固安,又要做些什麼。
當地稅吏頭目墨單九一行人興高彩烈地將主子迎進城來,馬鞭子毫不客氣地抽在驚慌逃竄的百姓身上。所過之處一片蕭條,寒風瑟瑟,這個冬天好像更冷了。
墨單九得意洋洋地騎著一匹高大的黑騾子,對張剝皮大聲道:「公公,您來地正好,固安的刁民實在是太囂張了,一個個有稅不交,固安推官華鈺也為他們撐腰。小的人微言輕。公公不在,小的還真鎮不住場面」。
張忠坐在車內。轎簾掀起,滿臉殺氣地看著蕭殺的街市,冷笑一聲道:「華鈺?華鈺算個屁。先到稅吏署,著固安縣喬語樹馬上來見我!」
稅吏署,固安縣令喬語樹畢恭畢敬地立在堂下,由於是一溜小跑進的稅署,一身的肥肉還在顫巍巍地抖著,嘴裡呼呼地喘出一團團白霧。他擦擦額頭和下巴上的汗水,結結巴巴地道:「卑職迎候來遲,還望張公公恕罪」。
「哼哼」,張忠冷笑一聲,袍袖一拂,斥道:「迎不迎地倒沒什麼,我來問你,喬大人治理固安有兩年多了吧?」
喬語樹陪著笑臉道:「是是是,公公好記住,下官是弘治十年六月上任的」。
張忠把臉一板,說道:「這也快三年了,你為官一任,治理一方,政績一無可取,朝廷如今對官吏隨時可以考核,這個……你知道吧?」
「是是是,下官知道」,喬語樹慌了,只知俯首稱是,懾於張忠威風,竟不敢抬頭看他。
「劉公公去年就下了令,各地鎮守職司一如當地最高布政官員,所以本鎮守不但有權轄制你,而且對你碌碌無為、政績不顯的事,可以上奏折彈劾的,你知道嗎?」
「是是是,下官知道!」
「咱家接了劉公公令旨,皇上仁孝,要為太皇太后建玄明宮,尚缺白銀十萬兩。劉公公把這差使交給了咱,交給了霸州,是對咱家的信任、是霸州地方地榮光,如果連這件事都辦不好,那就是對皇上不敬、對劉公公不敬,咱家面上不好看,霸州的官員也顯得無能,你知不知道?」
「是是是,下官知道!」
「砰!」一方硯台在喬語樹腳下砸得粉碎,墨汁濺的靴子和袍襟上都是。
張忠雙眉倒立,厲聲大喝:「你知道個屁!現在固安就是辦事最不力的地方,你身為霸州父母官,縱容華鈺偏袒刁民賤戶,抗拒納稅,咱家要彈劾你,讓你丟官罷職、讓你去坐大獄,你知道嗎?」
「是是是。下官知……」,喬語樹聽到這兒忽地醒過味兒來,立即噗通一聲跪倒在地,嚎叫道:「啊!嗷~~啊!公公,下官知罪」。
張忠被他殺豬似地嚎叫嚇了一跳:我就是嚇嚇你,你叫得那麼難聽幹什麼?
他哪知道喬語樹聽說要罷他的官,一下子跪急了,加上他苦讀二十多年。眼神不好,這一跪一不小心膝蓋正好重重地跪在摔碎的硯台上,鑽心的疼啊。
喬語樹是個尸位素餐、庸碌無為的官兒,政績談不上,不過倒也不貪,每天就守著縣衙那一畝三分地,誰下命令他都沒意見,只要官比他大他就不反對。對於張忠的政令從來不拖後腿。
所以張忠其實對這個喬縣令還是挺滿意地,畢竟找個志向相投的貪官污吏來守固安,自已地手指縫兒就得鬆一鬆,漏點油水給他,這位喬語樹先生是縣衙門裡泥雕木塑的一個擺設。有等於沒有,不算討人嫌。
張忠瞪了跪在那兒呲牙咧嘴的喬知縣一眼,說道:「你是一縣的父母官,為什麼放任華鈺屢次三番與咱家為難?有這個東西在那兒阻撓。固安的刁民都不納稅了,那朝廷怎麼辦?你這個縣令怎麼當的?」
喬語樹苦著臉道:「公公,下官……才調來固安兩年,華鈺都在這兒做了二十多年地官啦,光是現在的職務就做了整整十年,同僚好友遍佈上下,喬推官沒有絲毫把柄落在下官手裡,下官想管也管不了他呀」。
張忠不屑地道:「真是一個廢物!就知道你無能。所以咱家親自來固安坐鎮,替你管管這固安縣。刁民必須懲治,稅賦必須收齊。看看你那副德性,腦滿腸肥,跟頭豬似地,純粹是泔水吃多了,從今天起你給咱家跑勤快點兒,率領縣治人員。配合稅吏署在固安全境開始收稅!」
「是是是。下官明白!」
「你……」,碰到這麼個只會應是地廢物。張忠也沒轍了:「十萬兩不是個小數目,用車拉也得十幾車吶,你有把握在一個半月內之內收得上來嗎?」
「是是是,下官……呃……,請公公指教」,喬語樹忍著膝下的疼痛,擦了把冷汗,總算換了套詞。
張忠沒脾氣了,只好無奈地道:「市稅,要加倍徵收,敢予抗稅不交地,一律抓進大牢!商賈、小販、行商,統統不要放過。此外,可以再徵收進城稅、出城稅、沙市稅、團民鎮稅、勞役稅、兵役稅、馬桶車進城稅、子民為太皇太后蓋玄明宮嘛,天經地義,再加個行孝稅……」。
喬語樹聽的暈頭轉向,只顧點頭應是,張忠一口氣兒說完了,擺手道:「下去吧,本鎮守親自在此坐鎮,這些稅賦立刻施行,務必在一個半月內收足,上呈京師」。
喬語樹如蒙大赦,連忙磕了個頭,連滾帶爬地逃了出去。
墨單九心有不甘地道:「公公,把喬語樹那頭肥豬叫來責罵一頓就算啦?那個姓華的,根本不把公公您放在眼裡,可不能輕饒了他」。
張忠陰陰一笑,說道:「敢和咱家作對,當然不能輕饒了他,上奏折請劉公公罷他地職?哼哼!那太便宜他了,這個姓華的,咱家要好好整治一番,殺一儆百,看看以後還有誰敢和我作對!」
他招了招手,墨單九立即湊過耳朵聽張忠囑咐一番,然後滿臉諂笑地道:「哈哈哈哈,公公神機妙算吶,高!實在是高!卑職馬上去辦!」
推官掌一府刑名,贊計典,順天府的推官為從六品,其餘各地的推官為正七品,其職務相當於現在的法院院長、刑警隊長兼審計局長。
其實以一個小小地縣來說,設立巡檢司,由縣主簿負責就可以了,不需要設立推官,這是相對的大城或者州府才設立的官員。可是霸州由於治安較差,所以幾個縣都設了推官以加強地方治安。
華鈺名義上歸喬知縣管理,可是品級不比他低。資歷又比他老,喬語樹當然拿他沒辦法。此刻,推官華大人正坐在堂上緊蹙雙眉聽著幾個鄉紳、百姓的哭訴。
張忠到了固安,稅吏們聲威頓壯,再加上喬知縣為虎作悵,固安處處都是橫政暴斂地稅吏身影。張忠本來就打算用挖金礦地名義把霸州各處所有的富紳敲詐一遍,劉瑾要他搜羅銀子建玄明宮的命令傳到後,張忠更是變本加厲。
這筆銀子是可以明正言順搜刮的錢。真要惹出大禍來,劉瑾也必然幫他擔著,所以張忠根本不想動用以挖礦名義勒索來的錢,而是巧立名目,以種類繁多,稅率極高的稅賦來填補這塊空缺,不過與此同時,他的「挖金礦」運動仍在持續進行中。
這一來固安百姓更是雪上加霜。正月還沒出,已是一片愁雲慘霧,窮苦地百姓愁著不知怎麼活,那些富紳地主更加害怕,害怕被人逼得不能活。眼看著張忠地人馬整天扛著鐵鍬、鎬頭圍著他們的房子打轉。誰也不知道哪一天自已就會成為艾敬第二,那種強大的心理恐懼已經快把他們逼瘋了。
「大人吶,我們去哀求喬縣令,可他卻說這是朝廷法度。他也是奉命行事,我們訴說百姓難以度日之苦,這位縣太爺就只會『是是是,本官知道』,卻不肯為我們作主,現在固安百姓都活不下去了,喬大人,您在本地已經做了十年推官。德高望重,深受百姓擁戴,我們唯有指望您了」。
華鈺是條凜凜大漢,寬寬的肩膀,高大的身材,一字型的濃眉,這種眉毛俗稱弔客眉,顯得極其凶悍。不像個好人。可是華鈺偏偏是個秉公執法、為官清廉的好官。
在霸州貪官雲集地情形下,他居然還能安安穩穩地待在固安。始終沒有被排擠打壓到丟官罷職,實在是個異數,不知是不是那些貪官們天良未泯,心中尚存一絲愧意,不忍霸州這唯一地一個清官也沒了,才派了個只會『是是是』的木偶知縣喬語樹來和他搭檔。
一個鄉紳道:「百姓們對於苛捐雜稅哪怕稍有怨言,都會被立即抓進稅署嚴刑拷打,固安縣已成人間地獄,大人,您可不能坐視不理啊」。
華鈺苦笑道:「諸位鄉親父老,此事,本官已寫成條陳,上呈巡察御使季大人,希望季大人能夠為民作主,把這件事早日呈送皇上面前,或可……解決霸州百姓之厄……」。
「大人吶,本地巡察御使早被張忠買通了,他一到霸州,就公然住進張忠府上,誰不知道啊,您地條陳他能呈報給皇上?」
「那……我能怎麼辦?」華鈺無奈地一攤手,瞧瞧眾人一副沮喪模樣,華推官目光一閃,故意沉吟道:「威國公爺楊凌,那可是個大清官,極為善待百姓的。
聽說他在江南時,百姓們受莫太監蠱惑,衝擊欽差行轅,險些把國公爺打死,公爺查明真相後不但沒有怪罪百姓,反而嚴懲了幾個貪墨欺壓百姓的大太監。如果這事兒……」。
他剛說到這裡,大門通地一聲被推開了,華鈺驚愕地抬頭望去,只見置放在衙門口地大鼓也不知怎麼從架子上掉了下來,正好從大門前咕嚕嚕地滾了過去。
緊接著一匹白馬出現在門前,馬上一個白面無鬚、簇新藍色宮監袍服的中年人,殺氣騰騰地踱了進來,後邊又跟著六七個人,人人騎馬,再後邊才跟進大批手持水火棍、皮鞭、鐵鏈的稅役。
聞聲迎上來的巡檢、兵勇和丁壯為那人威勢所懾,都愕然站在那兒,無人敢上前阻止,只見白馬上地太監微微哈著腰縱馬入門,進了大院兒才直起腰來,四下淡淡一掃,冷聲道:「固安推官華鈺,是哪一個?叫他來見我!」
一個巡檢壯起膽子喝道:「你是什麼人,膽敢騎馬闖衙門,如此藐視朝廷!」
「唰!」巡檢話聲未落,眼前鞭影一閃。他還未及躲避,肩頭已挨了狠狠一鞭,頓時袍開肉綻,疼得這個巡檢一聲慘呼,踉蹌退了兩步,驚怒地道:「大膽,竟敢襲擊官差?」
張忠陰惻惻地一笑,慢悠悠地收起五彩斑斕的蛇皮鞭子。旁邊墨單九陰陽怪氣地一聲笑:「官?什麼是官?我們張公公就是霸州最大的官兒,瞎了你的狗眼!不是縱馬入府衙該受鞭笞之刑麼?我們張公公到了,請他華大人出來執行律法吧!」
華鈺明明就坐在大堂上,可是他們卻如視而不見,大呼小叫極盡囂張。華鈺悄悄向站在門邊的一個巡檢遞了個眼色,這是他的心腹兄弟,那人會意,立即悄悄後退。然後從側廊向外邊溜了出去。
華鈺這才撣撣衣袍,立起身來,逕直走出大堂,躬身一揖,不卑不亢地道:「下官華鈺。拜見張公公」。
張忠的手下立即鼓噪起來:「大膽,見了張公公竟敢不跪,你個小小七品官,真是反了你了!」
華鈺微微一笑。郎聲問道:「不知張公公是幾品官?」
眾稅吏聞言頓時為之一窒,宦官是沒有太高地品秩地,明代大宦官,即便如王振、劉瑾、甚至後來的九千歲魏忠賢,論品秩也就是個四品內廷宦官。雖說他們的權力大的沒邊,內閣大士見了他們唯唯諾諾,六部九卿見了他們要跪拜施禮,地方大員以當他們的乾兒子、門生為榮。沒有廉恥到了給奴才當奴才的地步,可那畢竟不是朝廷制度。
張忠只是司禮監派出來的品宦官,要從品秩上論,比華鈺還低,真要較真應該誰給誰施禮,張忠得下馬先給華鈺一揖了。張忠臉上一紅,惱羞成怒道:「本鎮守來此,不是和你華大人論品秩地。蒙皇上信任。咱家被委了這霸州鎮守之職。咱家竭盡忠誠,為皇上辦差不遺餘力。可是你華推官卻收受刁民賄賂,一再阻撓稅吏辦差、阻止咱家地人勘礦,咱家問你,你可知罪?」
華鈺不動聲色地道:「張公公,誰人指斥我收受賄賂,就該拿出人證物證,有了真憑實據再好說話。至於阻撓稅吏辦差,這話從何說起?朝廷稅賦,明榜張布,那些稅吏巧立名目,所征所斂不在朝廷制度之內,分明是假公濟私,百姓受其所擾,就要報官,本官職責所在,就要安民。至於掘金礦……」。
華鈺冷笑一聲,綿裡藏針地道:「自古未聞勘測礦藏要挖到百姓的房子底下去,更絕地是,這些所謂的勘礦者還專挑富紳豪商的家去掘金,那還真是一掘一個準兒,沒有金子也一定能刨出金子來了,身為固安推官,維持地方治安是下官份內之事,焉能置之不理?」
張忠也嘿嘿奸笑一聲,說道:「巧言令色,不過是替你自已開脫罷了,你要人證物證才肯俯首認罪麼?來呀……」。
墨單九立即向後邊招呼一聲,喝道:「把人證帶上來!」
立時一片腳鐐聲響,只見十多個衣衫破爛,遍體鱗傷的百姓身戴枷鎖被稅吏們推搡著押了上來,被墨單九喝令一聲,一一跪倒在地。
墨單九一指華鈺,喝道:「你們說,華鈺是不是收了你們地銀子,才替你們出頭,阻撓稅吏辦差的?」
「啪」地一聲脆響,一個老頭兒被抽得痛的一哆嗦,戰戰兢兢地開了口:「是……是啊,華大人他……不不不,是華狗官他收了我家十兩銀子,說准許我進城賣雞,可以不交稅的,如果誰要收稅,他會出頭保我……」。
華鈺早知這些人會想辦法子對付他,只是沒想到會用這麼卑劣的方法,百姓家裡養上幾隻雞,一共也賣不了一兩銀子,會有人出十兩銀子去送賄?
有了老頭開頭,在鞭子地威攝下,其他的百姓都閉著眼睛開始按照墨單九教的話開始胡說道起來,什麼華鈺看上了他的媳婦兒,無恥地要求陪他一宿,保證他們一家平安,什麼他家地火炭鋪子被華鈺勒索了多少銀子。結果在他包庇下偷漏稅款達多少多少,華鈺最初還想辯白兩句,後來越聽越是荒唐,張忠這是擺明了栽髒陷害了,說什麼也是與事無補,便只立在那兒冷笑不語。
這些人都是一些小販,因為無錢交稅或者企圖逃跑,被稅署抓去。嚴刑拷打,授意他們坑害華鈺,這些百姓屈打成招,只得任人擺佈。
張忠端坐馬上,聽著眾百姓七嘴舌說的差不多了,才冷笑一聲,道:「人證已經有了,這物證。自然要搜過你地府邸才知道。來呀,把華鈺給我拿下,搜遍全府!」。
立即有兩個潑皮出身的稅吏興高彩烈地衝上前,抖開繩索把華鈺綁了個結結實實。這些人平素都是被華鈺手下的巡檢、丁壯們呵斥管理的無賴,現如今居然可以把一個推官大人當成囚犯任其擺佈。當真是喜不自禁。
幾個憤怒的巡檢要帶著手下救下大人,被華推官的眼神嚴厲制止。稅吏們辦差地效率實比華推官手下的巡檢捕快們還高明十倍,片刻地功夫,就見他們捧著傳說中的髒物興沖沖地返了回來。
張忠翻身下馬。大搖大擺地走上堂去,住公案後大馬金刀地一坐,「啪」地一拍驚堂木,喝道:「來啊,把犯官華鈺押上來。華鈺,你可知罪、認罪?」
華鈺被人硬生生拖上堂來摁倒在地,猶自傲然挺起頭顱,不屑地冷笑地道:「無罪可認!」
張忠獰笑一聲道:「人證物證俱在。你還敢嘴硬,來啊,給我放倒了打,直到他認罪為止!」
「我來!」墨單九往掌心裡吐了口唾沫,從一個稅吏手中搶過一根水火棍,掄圓了「啪」地就是一棍。今天,他們就是要尋個由頭,將華推官硬生生打死在公堂上。以此立威。讓固安上下再也無人敢於抵抗。
華鈺悶哼一聲,緊咬牙關不發一語。身子卻禁不住一陣抽搐,四下的巡檢、兵勇人人眼中噴火,可是華鈺知道時機未到,這頓苦頭一定要吃,不能讓手下們反抗,所以他絲絲地吸了口涼氣,呵呵大笑道:「好,痛快,再來!」
「啪!」又是一棍,華鈺額頭滲出汗來,渾身肌肉繃的緊緊的,忽然嗔目大喝一聲:「小兔崽子,沒吃飽麼?拿出吃奶的勁兒,給你華爺爺使勁兒地打!哈哈哈哈……」。
穆秀才站在縣地一張書案上厲聲大吼:「各位,大事不好了,華推官為了保住我們這些百姓,不准稅吏們橫徵暴斂,欺壓良善,現在張剝皮將幾個百姓屈打成招,污陷華大人貪賄,如今正在推官府大施淫威,要活活打死華大人啊!」
縣地諸生們聞言一陣騷動,華鈺為官清廉,秉公執法,一向受到鄉里敬重,尤其這些能入縣地諸生,家境都是比較富裕地,人人都怕步上艾敬的後塵,華推官更成了他們心中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如今聽說張忠要拿他開刀,頓時慌亂起來。
穆秀才高聲道:「諸位兄台,我們不能坐視張忠如此坑殺忠良,依弟愚見,我等應立即趕去見張忠,向他陳明固安百姓民意,不可肆意枉為。華推官若是被奸佞所害,此等野心賊子再無顧忌,恐諸君都將死無葬身之地矣!」
「好!穆大哥說的好,我跟你去,咱們找張忠說理去!」台下開始有人應喝。片刻地功夫,整個縣如同沸騰的開水,就連兩個德高望重的老夫子也揮舞著尺,殺上了街頭。
請願隊伍邊走邊高呼口號,聞訊趕來的百姓聽說華推官要被人打死、張剝皮要搾乾固安,頓時紛紛響應,參予地人越來越多,呼喊的口號也越來越激烈,不知什麼時候由誰帶頭,已經由『釋放華推官。還固安一方寧靖』變成了『打死張剝皮、趕走稅吏狗』了。
很快幾十名諸生的請願團變成了兩千多人的龐大隊伍,他們晃動著鋤頭木棒糞叉子,手裡緊攥著石頭瓦塊破磚頭,憨厚老實的面龐被怒火映射地猙獰所取代,浩浩蕩蕩地殺奔推官府,一場民變暴發了……
霸州府,楊凌翹著二郎腿,輕輕地喝著茶。
可惜。如果有人再給捶捶肩膀就好了,楊凌遺憾地回頭瞧了一眼,見宋小愛寒著俏臉雙目平視前方,立即打消了這個**的念頭:要是勞煩她老人家動手,估計能把自已捶吐了血。
樊陌離耐著性子陪笑道:「國公爺,這是一對龍鳳玉瓶,據說是唐朝貞觀年間的,怎麼也值五千兩銀子。您瞧?」
楊凌接過一隻來瞧了瞧,玉色溫潤,雕刻線條華麗奔放,至於值不值錢,他可看不出來。反正是為拖時間,楊凌輕輕摞在桌上,說道:「大棒槌,你瞧瞧」。
樊知州一瞧大棒槌那體形。就不由咧了咧嘴:「就這位這模樣,他……懂得鑒賞古董?」
只見大棒槌拿起那龍鳳玉瓶,橫著瞅瞅,豎著看看,又閉上一隻眼睛往瓶子裡頭瞧了瞧,然後掄起大巴掌,在瓶子上拍了兩下,看得樊知州心驚肉跳地。
大棒槌看完了。很遺憾地搖搖頭,把玉瓶往桌上一放,他忽地瞧見一隻墨黑色的大口圓腹罈子,不禁笑逐顏開地拿起來讚道:「那瓶子不咋地,這個好,國公爺,您看這罈子……」。
大棒槌屈指彈了兩下,罈子發出清越的金石之聲。十分動聽:「這罈子是好東西呀」。
樊知州面露驚異之色。看這莽漢鑒別古董的方法十分外行,原來……原來他真的是行家呀。這只罈子看起來毫不起眼。卻是戰國時期地古物,有價難尋的異寶,樊知州對這口罈子垂涎久矣,本想將它放在不起眼的地方,胡亂介紹兩句搪塞過去,等楊凌拍賣處理時派人出面將它買下,如今……
樊知州只好忍痛上前,說明這罈子地年代、來歷,價值大約幾何,楊凌聽說它地價值竟比那美玉的龍鳳雙瓶高出六倍以上,不禁驚道:「果然是好東西!」
楊凌看了劉大棒槌一眼,情不自禁地想道:「這夯貨是真傻假傻?說他傻,又時不時地有驚人之語,還真叫人搞不懂了」。
劉大棒槌聽說自已看中的東西果然是好貨,不禁咧開大嘴笑了起來:「俺就說嘛,那對破瓶子好看是好看,裡邊頂多插兩枝兒桃花,再多了就塞不進去,還是這罈子好,怎麼著也能醃五六斤鹹菜!」
「噗!」楊凌一口茶噴出去,樊知州躲閃不及,官袍上濺了不少茶水,楊凌嗆得直咳嗽,打著手勢,道歉地話一時卻說不上來,身後宋小愛已吃吃地笑起來。樊大人悻悻地抖了抖袍子,卻不敢有什麼不敬之語。
就在這時,一個馬快上氣不接下氣地跑進庫房,噗地一聲跪倒在地,滿頭大汗,氣喘吁吁地道:「知州大人,固安民變,數千名百姓湧進推官府,稅吏墨單九等十餘人逃走不及,被暴民毆打致死,以農具分屍,慘不忍睹。
鎮守張公公逃回稅吏署,暴民們又襲擊稅吏署,搶走抗稅被囚的人,門窗輿轎、桌椅雜物全部被焚燬,司房、參隨等人盡皆毆成重傷,奄奄待斃,現如今……」。
樊知州聽的心驚肉跳,頓足道:「張公公呢,現如今張公公在哪裡?」
「張公公帶人一路往霸州逃,暴民持竹竿瓦塊沿途追殺不捨,到了辛莊時張公公被暴民追上,只得進莊避難,佔了鎮中大屋,與暴民僵持不下,小的是……是喬知縣派來求救兵的。」
樊陌離一聽也傻了,在自已治下居然發生暴民作亂了,這……這要是朝廷追究起來……,還有張公公,張公公要是有個三長兩短,那可怎麼辦吶?樊知州想到這裡急地象熱鍋上的螞蚊。
楊凌他咳嗽一聲,對樊知州道:「樊大人,慌什麼?張公公身陷險境,得趕快派人救他出來呀。數千的暴民……看來只有讓江游擊出馬了,你說呢?」
「對對對!」樊陌離被一語點醒,連忙道:「多謝國公爺提醒,下官這就派人促請江游擊前來商議。師爺,馬上派人去兵營請江大人前來」。
師爺忙道:「老爺,江游擊就在城裡,這兩日他常去大獄,半個時辰以前才又跟小的討了個條子,去大獄了」。
樊知州一愣:「他是游擊將軍,又不是推官,老去獄裡幹什麼?莫不是有什麼親朋故舊犯案,前去探望?」這時也顧不上細想了,他急急一跺腳道:「那就更好了,快些,快些,你親自去,馬上把江游擊給本官請回來」。
楊凌慢悠悠地端起茶來,淡淡一笑道:「我看,咱們今天就點到這兒算了,樊大人公務要緊,還是先忙大事去吧」。
樊陌離如蒙大赦,連忙謝罪離去。
楊凌唇邊露出一抹淺淺地笑意:該江彬出馬了,然後,這些貪官就會像一隻隻撲火的飛蛾。
想到這裡,楊凌舉杯就唇,一仰頭,杯中茶已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