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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在溫州,常常看到本刊,覺得很是歡喜。本刊印刷的形式,也頗別致,更使我有一种美感。今年到宁波時,听許多朋友說,白馬湖的風景怎樣怎樣好,更加向往。雖然于什么藝術都是門外漢,我卻怀抱著愛“美”的熱誠,三月二日,我到這儿上課來了。在車上看見“春暉中學校”的路牌,白地黑字的,小秋千架似的路牌,我便高興。出了車站,山光水色,扑面而來,若許我抄前人的話,我真是“應接不暇”了。于是我便開始了春暉的第一日。 走向春暉,有一條狹狹的煤屑路。那黑黑的細小的顆粒,腳踏上去,便發出一种摩擦的噪音,給我多少輕新的趣味。而最系我心的,是那小小的木橋。橋黑色,由這邊慢慢地隆起,到那邊又慢慢的低下去,故看去似乎很長。我最愛橋上的欄干,那變形的紋的欄干;我在車站門口早就看見了,我愛它的玲瓏!橋之所以可愛,或者便因為這欄干哩。我在橋上逗留了好些時。這是一個陰天。山的容光,被云霧遮了一半,仿佛淡妝的姑娘。但三面映照起來,也就青得可以了,映在湖里,白馬湖里,接著水光,卻另有一番妙景。我右手是個小湖,左手是個大湖。湖有這樣大,使我自己覺得小了。湖水有這樣滿,仿佛要漫到我的腳下。湖在山的趾邊,山在湖的唇邊;他倆這樣親密,湖將山全吞下去了。吞的是青的,吐的是綠的,那軟軟的綠呀,綠的是一片,綠的卻不安于一片;它無端的皺起來了。如絮的微痕,界出無數片的綠;閃閃閃閃的,像好看的眼睛。湖邊系著一只小船,四面卻沒有一個人,我听見自己的呼吸。想起“野渡無人舟自橫”的詩,真覺物我雙忘了。 好了,我也該下橋去了;春暉中學校還沒有看見呢。彎了兩個彎儿,又過了一重橋。當面有山擋住去路;山旁只留著极狹极狹的小徑。挨著小徑,抹過山角,豁然開朗;春暉的校舍和歷落的几處人家,都已在望了。遠遠看去,房屋的布置頗疏散有致,決無擁擠、局促之感。我緩緩走到校前,白馬湖的水也跟我緩緩的流著。我碰著丐尊先生。他引我過了一座水門汀的橋,便到了校里。校里最多的是湖,三面潺潺的流著;其次是草地,看過去芊芊的一片。我是常住城市的人,到了這种空曠的地方,有莫名的喜悅!鄉下人初進城,往往有許多的惊异,供給笑話的材料;我這城里人下鄉,卻也有許多的惊异——我的可笑,或者竟不下于初進城的鄉下人。閒言少敘,且說校里的房屋、格式、布置固然疏落有味,便是里面的用具,也無一不顯出巧妙的匠意;決無笨伯的手澤。晚上我到几位同事家去看,壁上有書有畫,布置井井,令人耐坐。這种情形正与學校的布置,自然界的布置是一致的。美的一致,一致的美,是春暉給我的第一件禮物。 有話即長,無話即短,我到春暉教書,不覺已一個月了。在這一個月里,我雖然只在春暉登了十五日(我在宁波四中兼課),但覺甚是親密。因為在這里,真能夠無町畦。我看不出什么界線,因而也用不著什么防備,什么顧忌;我只照我所喜歡的做就是了。這就是自由了。從前我到別處教書時,總要做几個月的“生客”,然后才能坦然。對于“生客”的猜疑,本是原始社會的遺形物,其故在于不相知。這在現社會,也不能免的。但在這里,因為沒有層迭的歷史,又結合比較的單純,故沒有這种習染。這是我所深愿的!這里的教師与學生,也沒有什么界限。在一般學校里,師生之間往往隔開一無形界限,這是最足減少教育效力的事!學生對于教師,“敬鬼神而遠之”;教師對于學生,爾為爾,我為我,休戚不關,理亂不聞!這樣兩橛的形勢,如何說得到人格感化?如何說得到“造成健全人格”?這里的師生卻沒有這樣情形。無論何時,都可自由說話;一切事務,常常通力合作。校里只有協治會而沒有自治會。感情既無隔閡,事務自然都開誠布公,無所用其躲閃。學生因無須矯情飾偽,故甚活潑有意思。又因能順全天性,不遭壓抑;加以自然界的陶冶:故趣味比較純正。——也有太隨便的地方,如有几個人上課時喜歡談閒天,有几個人喜歡吐痰在地板上,但這些總容易矯正的。——春暉給我的第二件禮物是真誠,一致的真誠。 春暉是在极幽靜的鄉村地方,往往終日看不見一個外人!寂寞是小事;在學生的修養上卻有了問題。現在的生活中心,是城市而非鄉村。鄉村生活的修養能否适應城市的生活,這是一個問題。此地所說适應,只指兩种意思:一是抵抗誘惑,二是應付環境——明白些說,就是應付人,應付物。鄉村誘惑少,不能養成定力;在鄉村是好人的,將來一入城市做事,或者竟抵擋不住。從前某禪師在山中修道,道行甚高;一旦入鬧市,“看見粉白黛綠,心便動了”。這話看來有理,但我以為其實無妨。就一般人而論,抵抗誘惑的力量大抵和性格、年齡、學識、經濟力等有“相當”的關系。除經濟力与年齡外,性格、學識,都可用教育的力量提高它,這樣增加抵抗誘惑的力量。提高的意思,說得明白些,便是以高等的趣味替代低等的趣味;養成优良的習慣,使不良的動机不容易有效。用了這种方法,學生達到高中畢業的年齡,也總該有相當的抵抗力了;入城市生活又何妨?(不及初中畢業時者,因初中畢業,仍須續入高中,不必自己掙扎,故不成問題。)有了這种抵抗力,雖還有經濟力可以作祟,但也不能有大效。前面那禪師所以不行,一因他過的是孤獨的生活,故反動力甚大,一因他只知克制,不知替代;故外力一強,便“虎兕出于神”了!這豈可与現在這里學生的鄉村生活相提并論呢?至于應付環境,我以為應付物是小問題,可以隨時指導;而且這与鄉村,城市無大關系。我是城市的人,但初到上海,也曾因不會乘電車而跌了一交,跌得皮破血流;這与鄉下諸公又差得几何呢?若說應付人,無非是机心!什么“逢人只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便是代表的教訓。教育有改善人心的使命;這种机心,有無養成的必要,是一個問題。姑不論這個,要養成這种机心,也非到上海這种地方去不成;普通城市正和鄉村一樣,是沒有什么幫助的。凡以上所說,無非要使大家相信,這里的鄉村生活的修養,并不一定不能适應將來城市的生活。況且我們還可以舉行旅行,以資調劑呢。況且城市生活的修養,雖自有它的好處;但也有流弊。如誘惑太多,年齡太小或性格未佳的學生,或者轉易陷溺——那就不但不能磨練定力,反早早的將定力喪失了!所以城市生活的修養不一定比鄉村生活的修養有效。——只有一層,鄉村生活足以減少少年人的進取心,這卻是真的! 說到我自己,卻甚喜歡鄉村的生活,更喜歡這里的鄉村的生活。我是在狹的籠的城市里生長的人,我要補救這個單調的生活,我現在住在繁囂的都市里,我要以閒适的境界調和它。我愛春暉的閒适!閒适的生活可說是春暉給我的第三件禮物! 我已說了我的“春暉的一月”;我說的都是我要說的話。或者有人說,贊美多而勸勉少,近乎“戲台里喝彩”!假使這句話是真的,我要切實聲明:我的多贊美,必是情不自禁之故,我的少勸勉,或是觀察時期太短之故。 1924年4月12日夜作。 (原載1924年4月16日《春暉》第27期) ------------------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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