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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中有鬼


  不管我們相信有鬼或無鬼,我們的話里免不了有鬼。我們話里不但有鬼,并且鑄造了鬼的性格,描畫了鬼的形態,賦予了鬼的才智。憑我們的話,鬼是有的,并且是活的。這個來歷很多,也很古老,我們有的是鬼傳說,鬼藝術,鬼文學。但是一句話,我們照自己的樣子創出了鬼,正如宗教家的上帝照他自己的樣子創出了人一般。鬼是人的化身,人的影子。我們討厭這影子,有時可也喜歡這影子。正因為是自己的化身,才能說得活靈活現的,才會老挂在嘴邊儿上。
  “鬼”通常不是好詞儿。說“這個鬼!”是在罵人,說“死鬼”也是的。還有“煙鬼”,“酒鬼”,“饞鬼”等,都不是好話。不過罵人有怒罵,也有笑罵;怒罵是恨,笑罵卻是愛——俗語道,“打是疼,罵是愛”,就是明證。這种罵盡管罵的人裝得牙痒痒的,挨罵的人卻會覺得心痒痒的。女人喜歡罵人“鬼……”“死鬼!”大概就是這個道理。至于“刻薄鬼”,“嗇刻鬼”,“小气鬼”等,雖然不大惹人愛似的,可是笑嘻嘻的罵著,也會給人一种熱,光卻不會有——鬼怎么會有光?光天化日之下怎么會有鬼呢?固然也有“白日見鬼”這句話,那跟“見鬼”,“活見鬼”一樣,只是說你“与鬼為鄰”,說你是個鬼。鬼沒有陽气,所以沒有光。所以只有“老鬼”,“小鬼”,沒有“少鬼”,“壯鬼”,老年人跟小孩子陽气差點儿,憑他們的年紀就可以是鬼,青年人,中年人陽气正盛,不能是鬼。青年人,中年人也可以是鬼,但是別有是鬼之道,不關年紀。“閻王好見,小鬼難當”,那“小”的是地位,所以可怕可恨;若憑年紀,“老鬼”跟“小鬼”倒都是恨也成,愛也成。——若說“小鬼頭”,那簡直還親親儿的,熱熱儿的。又有人愛說“鬼東西”,那也還只是鬼,“鬼”就是“東西”,“東西”就是“鬼”。總而言之,鬼貪,鬼小,所以“有錢使得鬼推磨”;鬼是一股陰气,是黑暗的東西。人也貪,也小,也有黑暗處,鬼其實是代人受過的影子。所以我們只說“好人”,“坏人”,卻只說“坏鬼”;恨也罷,愛也罷,從來沒有人說“好鬼”。
  “好鬼”不在話下,“美鬼”也不在話下,“丑鬼”倒常听見。說“鬼相”,說“像個鬼”,也都指鬼而言。不過丑的未必就不可愛,特別像一個女人說“你看我這副鬼相!”“你看我像個鬼!”她真會想教人討厭她嗎?“做鬼臉”也是鬼,可是往往惹人愛,引人笑。這些都是丑得有意思。“鬼頭鬼腦”不但丑,并且丑得小气。“鬼膽”也是小的,“鬼心眼儿”也是小的。“鬼胎”不用說的怪胎,“怀著鬼胎”不用說得擔惊害怕。還有,書上說,“冷如鬼手馨!”鬼手是冰涼的,尸体原是冰涼的。“鬼叫”,“鬼哭”都刺耳難听。——“鬼膽”和“鬼心眼儿”卻有人愛,為的是怪可怜見的。從我們話里所見的鬼的身体,大概就是這一些。
  再說“鬼鬼祟祟的”雖然和“鬼頭鬼腦”差不多,可只描畫那小气而不光明的態度,沒有指出身体部分。這就跟著“出了鬼!”“其中有鬼!”固然,“鬼”,“詭”同音,但是究竟因“鬼”而“詭”,還是因“詭”而“鬼”,似乎是個兜不完的圈子。我們也說“出了花樣”,“其中有花樣”,“花樣”正是“詭”,是“譎”;鬼是詭譎不過的,所以花樣多的人,我們說他“鬼得很!”書上的“鬼蜮伎倆”,口頭的“鬼計多端”,指的就是這一類人。這种人只惹人討厭招人恨,誰愛上了他們才怪!這种人的話自然常是“鬼話”。不過“鬼話”未必都是這种人的話,有些居然娓娓可听,簡直是“昵昵儿女語”,或者是“海外奇談”。說是“鬼話”!盡管不信可是愛听的,有的是。尋常誑語也叫做“鬼話”,王爾德說得有理,誑原可以是很美的,只要撒得好。鬼并不老是那么精明,也有馬虎的時候,說這种“無關心”的“鬼話”,就是他馬虎的時候。寫不好字叫做“鬼畫符”,做不好活也叫做“鬼畫符”,都是馬馬虎虎的,敷敷衍衍的。若連不相干的“鬼話”都不愛說,“符”也不愛“畫”,那更是“懶鬼”。“懶鬼”還可以希望他不懶,最怕的是“鬼混”,“鬼混”就簡直沒出息了。
  從來沒有听見過“笨鬼”,鬼大概總有點儿聰明,所謂“鬼聰明”。“鬼聰明”雖然只是不正經的小聰明,卻也有了不起處。“什么鬼玩意儿!”盡管你瞧不上眼,他的可是一套玩意儿。你笑,你罵,你有時笑不得,哭不得,總之,你不免讓“鬼玩意儿”耍一回。“鬼聰明”也有正經的,書上叫做“鬼才”。李賀是唯一的號為“鬼才”的詩人,他的詩濃麗和幽險,森森然有鬼气。更上一層的“鬼聰明”,書上叫做“鬼工”;“鬼工”險而奇,非人力所及。這詞儿用來夸贊佳山水,大自然的創作,但似乎更多用來夸贊人們文學的和藝術的創作。還有“鬼斧神工”,自然奇妙,也是這一類頌辭。借了“神”的光,“鬼”才能到這“自然奇妙”的一步,不然只是“險而奇”罷了。可是借光也不大易,論書畫的將“神品”列在第一,絕不列“鬼品”,“鬼”到底不能上品,真也怪可怜的。
  1944年5月21日
  (原載1944年昆明《中央日報》《星期增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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