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撩天儿


  《世說新語·品藻》篇有這么一段儿:
    王黃門兄弟三人俱詣謝公。子猷,子重多說俗事,子敬寒溫而已。既出,坐客問謝公,“向三腎熟愈?”謝公曰,“小者最胜。”客曰,“何以知之?”謝公曰,“‘吉人之辭寡,躁人之辭多,’推此知之”。
  王子敬只談談天气,謝安引《易系辭傳》的句子稱贊他話少的好。《世說》的作者記他的兩位哥哥“多說俗事”,那么,“寒溫”就是雅事了。“寡言”向來認為美德,原無雅俗可說;謝安所贊美的似乎是“寒溫‘而已’”,劉義慶所著眼的卻似乎是“‘寒溫’而已”,他們的看法是不一樣的。“寡言”雖是美德,可是“健談”,“談笑風生”,自來也不失為稱贊人的語句。這些可以說是美才,和美德是兩回事,卻并不互相矛盾,只是從另一角度看人罷了。只有“花言巧語”才真是要不得的。古人教人寡言,原來似乎是給執政者和外交官說的。這些人的言語關系往往很大,自然是謹慎的好,少說的好。后來漸漸成為明哲保身的處世哲學,卻也有它的緣故。說話不免陳述自己,評論別人。這些都容易落把柄在听話人的手里。舊小說里常見的“逢人只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就是教人少陳述自己。《女儿經》里的“張家長,李家短,他家是非你莫管”,就是教人少評論別人。這些不能說沒有道理。但是說話并不一定陳述自己,評論別人,像談論天气之類。就是陳述自己,評論別人,也不一定就“全拋一片心”,或道“張家長,李家短”。“戲法人人會變,各有巧妙不同”,這儿就用得著那些美才了。但是“花言巧語”卻不在這儿所謂“巧妙”的里頭,那种人往往是別有用心的。所謂“健談”,“談笑風生”,卻只是無所用心的“閒談”,“談天”,“撩天儿”而已。
  “撩天儿”最能表現“閒談”的局面。一面是“天儿”,是“閒談”少不了的題目,一面是“撩”,“閒談”只是東牽西引那么回事。這“撩”字抓住了它的神儿。日常生活里,商量,和解,乃至演說,辯論等等,雖不是別有用心的說話,卻還是有所用心的說話。只有“閒談”,以消遣為主,才可以算是無所為的,無所用心的說話。人們是不甘靜默的,愛說話是天性,不愛說話的究竟是很少的。人們一輩子說的話,總計起來,大約還是閒話多,費話多;正經話太用心了,究竟也是很少的。
  人們不論怎么忙,總得有休息;“閒談”就是一种愉快的休息。這其實是不可少的。訪問,宴會,旅行等等社交的活動,主要的作用其實還是閒談。西方人很能認識閒談的用處。十八世紀的人說,說話是“互相傳達情愫,彼此受用,彼此啟發”的1。十九世紀的人說,“談話的本來目的不是增進知識,是消遣”2二十世紀的人說,“人的百分之九十九的談話并不比蒼蠅的哼哼更有意義些;可是他愿意哼哼,愿意證明他是個活人,不是個蜡人。談話的目的,多半不是傳達觀念,而是要哼哼。”
  “自然,哼哼也有高下;有的像蚊子那樣不停的響,真教人生气。可是在晚餐會上,人宁愿作蚊子,不愿作啞子。幸而大多數的哼哼是悅耳的,有些并且是快心的。”3看!十八世紀還說“啟發”,十九世紀只說“消遣”,二十世紀更只說“哼哼”,一代比一代干脆,也一代比一代透徹了。閒談從天气開始,古今中外,似乎一例。這正因為天气是個同情的話題,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而又無需乎陳述自己或評論別人。劉義慶以為是雅事,便是因為談天气是無所為的,無所用心的。但是后來這件雅事卻漸漸成為雅俗共賞了;閒談又叫“談天”,又叫“撩天儿”,一面見出天气在閒談里的重要地位,一面也見出天气這個話題已經普遍化到怎樣程度。因為太普遍化了,便有人嫌它古老,陳腐;他們簡直覺得天气是個俗不可耐的題目。于是天气有時成為笑料,有時跑到諷刺的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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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Gentlememfs Magazine,173,P.198,据William  Mathews,Polite Speech in the Eighteenth Century引,見English.Vol.1,No.6,1937。
  2J.P.Mahaffy,The Principlcs of the Art Conversation再版自序(1888)。
  3Robert Lynt,Silence(散文)

  有一回,一對未婚的中國夫婦到倫敦結婚登記局里,是下午三四點鐘了,天上云沉沉的,那位管事的老頭儿卻還笑著招呼說,“早晨好!天儿不錯,不是嗎?”朋友們傳述這個故事,都當作笑話。魯迅先生的《立論》也曾用“今天天气哈哈哈”諷刺世故人的口吻。那位老頭儿和那种世故人來的原是“客套”話,因為太“熟套”了,有時就不免离了譜。但是從此可見談天气并不一定認真的談天气,往往只是招呼,只是應酬,至多也只是引子。笑話也罷,諷刺也罷,哼哼總得哼哼的,所以我們都不斷的談著天气。天气雖然是個老題目,可是風云不測,變化多端,未必就是個腐題目;照實際情形看,它還是個好題目。去年二月美大使詹森過昆明到重慶去。昆明的記者問他,“此次經滇越路,比上次來昆,有何特殊觀感?”他答得很妙:“上次天气炎熱,此次气候溫和,天朗無云,旅行甚為平安舒适。”1這是外交辭令,是避免陳述自己和評論別人的明顯的例子。天气有這樣的作用,似乎也就無可厚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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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中央日報》昆明版,1940年2月22日。
  談話的開始難,特別是生人相見的時候。從前通行請教“尊姓”,“台甫”,“貴處”,甚至“貴庚”等等,一半是認真——知道了人家的姓字,當時才好稱呼談話,雖然隨后大概是忘掉的多——,另一半也只是哼哼罷了。自從有了介紹的方式,這一套就用不著了。這一套里似乎只有“貴處”一問還可以就答案發揮下安;別的都只能一答而止,再談下去,就非換題目不可,那大概還得轉到天气上去,要不然,也得轉到別的一些瑣屑的節目上去,如“几時到的?路上辛苦吧?是第一次到這儿罷?”之類。用介紹的方式,談話的開始更只能是這些節目。若是相識的人,還可以說“近來好吧?”“忙得怎么樣?”等等。這些瑣屑的節目像天气一樣是哼哼詞儿,可只是特殊的調儿,同時只能說給一個人听,不像天气是普通的調儿,同時可以說給許多人听。所以天气還是打不倒的談話的引子——從這個引子可以或斷或連的牽搭到四方八面去。
  但是在變動不居的非常時代,大家關心或感興趣的題目多,談話就容易開始,不一定從天气下手。天气跑到諷刺的筆下,大概也就在這當儿。我們的正是這种時代。抗戰,轟炸,政治,物价,歐戰,隨時都容易引起人們的談話,而且盡夠談一個下午或一個晚上,無須換題目。新聞本是談話的好題目,在平常日子,大新聞就能夠取天气而代之,何況這時代,何況這些又都是關切全民族利害的!政治更是個老題目,向來政府常禁止人們談,人們卻偏愛談。袁世凱、張作霖的時代,北平茶樓多挂著“莫談國事”的牌子,正見出人們的愛談國事來。但是新聞和政治總還是跟在天气后頭的多,除了這些,人們愛談的是些逸聞和故事。這又全然回到茶余酒后的消遣了。還有性和鬼,也是閒談的老題目。据說美國有個化學家,專心致志的研究他的化學,差不多不知道別的,可就愛談性,不惜一晚半晚的談下去。鬼呢,我們相信的明明很少,有時候卻也可以獨占一個晚上。不過這些都得有個引子,單刀直入是很少的。
  談話也得看是哪一等人。平常總是地位差不多職業相近似的人聚會的時候多,話題自然容易找些。若是聚會里夾著些地位相殊或職業不近的人,那就難點儿。引子倒是有現成的,如上文所說种种,也盡夠用了,難的是怎樣談下去。若是知識或見聞夠廣博的,自然可以抓住些新題目,适合這些特殊的客人的興趣,同時還不至于冷落了別人。要不然,也可以發揮自己的熟題目,但得說成和天气差不多的雅俗共賞的樣子。話題就難在這“共賞”或“同情”上頭。不用說,題目的性質是一個決定的因子。可是無論什么地位什么職業的人,總還是人,人情是不相遠的。誰都可以談談天气,就是眼前的好證据。雖然是自己的熟題目,只要揀那些听起來不費力而可以滿足好奇心的節目發揮開去,也還是可以共賞的。
  這儿得留意隱藏著自己,自己的知識和自己的身份。但是“自己”并非不能作題目,“自己”也是人,只要將“自己”當作一個不多不少的“人”陳述著,不要特別愛惜,更不要得意忘形,人們也會同情的。自己小小的錯誤或愚蠢,不妨公諸同好,用不著愛惜。自己的得意,若有可以引起一般人興趣的地方,不妨說是有一個人如此這般,或者以多報少,像不說“很知道”而說“知道一點儿”之類。用自己的熟題目,還有一層便宜處。若有大人物在座,能找出适合他的口味而大家也听得進去的話題,固然很好,可是万一說了外行話,就會引得那大人物或別的人肚子里笑,不如談自己的倒是善于用短。無論如何,一番話總要能夠教座中人悅耳快心,暫時都忘記了自己的地位和職業才好。
  有些人只愿意人家听自己的談話。一個聲望高,知識廣,听聞多,記性強的人,往往能夠獨占一個場面,滔滔不絕的談下去。他談的也許是若干牽搭著的題目,也許只是一個題目。若是座中只三五個人,這也可以是一個愉快的場面,雖然不免有人抱向隅之感。若是人多了,也許就有另行找伴儿搭話的,那就有些殺風景了。這個獨占場面的人若是聲望不夠高,知識和經驗不夠廣,听話的可窘了。人多還可以找伴儿搭話,人少就只好干耗著,一面想別的。在這种聚會里,主人若是盡可能預先將座位安排成可分可合的局勢,也許方便些。平常的閒談可總是引申別人一點儿,自己也說一點儿,想著是別人樂意听听的;別人若樂意听下去,就多說點儿。還得讓那默默無言的和冷冷儿的收起那長面孔,也高興的听著1。這才有意思。閒談不一定增進人們的知識,可是對人對事得有廣泛的知識,才可以有談的;有些人還得常常讀些書報,才不至于談的老是那几套儿。并且得有好性儿,要不然,淨鬧別扭,真成了“話不投机半句多”了。記性和机智不用說也是少不得的。記性坏,往往談得忽斷忽連的,教人始而悶气,繼而著急。机智差,往往赶不上點儿,對不上茬儿。閒談總是斷片的多,大段的需要長時間,維持場面不易。又總是報告的描寫的多,議論少。議論不能太認真,太認真就不是閒談;可也不能太不認真,太不認真就不成其為議論;得斟酌乎兩者之間,所以難。議論自然可以批評人,但是得泛泛儿的,遠遠儿的;也未嘗不可罵人,但是得用同情口吻。你說這是戲!人生原是戲。戲也是有道理的,并不一定是假的。閒談要有意思;所謂“語言無味”,就是沒有意思。不錯,閒談多半是費話,可是有意思的費話和沒有意思的還是不一樣。“又臭又長”,沒有意思;重复,矛盾,老套儿,也沒有意思。“又臭又長”也是机智差,重复和矛盾是記性坏,老套儿是知識或見聞太可怜見的。所以除非精力過人,談話不可太多,時間不可太久,免得露了馬腳。古語道,“言多必失”,這儿也用得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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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The World,1754,No,94,導言,P.6。
  還有些人只愿意自己听人家的談話。這些人大概是些不大能,或不?


者有“一錐子也扎不出一句話”的,可是少。那不是笨貨就是怪人,可以存而不論。平常所謂不能談話的,也許是知識或見聞不夠用,也許是見的世面少。這种人在家里,在親密的朋友里,也能有說有笑的,一到了排場些的聚會,就啞了。但是這种人歷練歷練,能以成。也許是懶。這种人記性大概不好;懶得談,其實也沒談的。還有,是矜持。這种人是“語不惊人死不休”的。他們在等著一句聰明的話,可是老等不著。——等得著的是“談言微中”的真聰明人;這种人不能說是不能談話,只能說是不愛談話。不愛談話的卻還有深心的人;他們生怕露了什么口風,落了什么把柄似的,老等著人家開口。也還有謹慎的人,他們只是小心,不是深心;只是自己不談或少談,并不等著人家。這是明哲保身的人。向來所贊美的“寡言”,其實就是這樣的人。但是“寡言”原來似乎是針對著戰國時代“好辯”說的。后世有些高雅的人,覺得話多了就免不了說到俗事上去,愛談話就免不了俗气,這和“寡言”的本義倒還近些。這些愛“寡言”的人也有他們的道理,謝安和劉義慶的贊美都是值得的。不過不能談話不愛談話的人,卻往往更愿意听人家的談話,人情究竟是不甘靜默的。——就算談話免不了俗气,但俗的是別人,自己只听听,也樂得的。一位英國的無名作家說過:“良心好,不愧于神和人,是第一件樂事,第二件樂事就是談話。”1就一般人看,閒談這一件樂事其實是不可少的。
  (原載1941年1月20日《中學生戰時半月刊》第3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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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The World,1754,No,94,据William Mathews書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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