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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行雜記


  這回從北京南歸,在天津搭了通州輪船,便是去年曾被盜劫的。盜劫的事,似乎已很渺茫;所怕者船上的肮髒,實在令人不堪耳。這是英國公司的船;這樣的肮髒似乎盡夠玷污了英國國旗的顏色。但英國人說:這有什么呢?船原是給中國人乘的,肮髒是中國人的自由,英國人管得著!英國人要乘船,會去坐在大菜間里,那邊看看是什么樣子?那邊,官艙以下的中國客人是不許上去的,所以就好了。是的,這不怪同船的几個朋友要罵這只船是“帝國主義”的船了。“帝國主義的船”!我們到底受了些什么“壓迫”呢?有的,有的!
  我現在且說茶房吧。
  我若有常常恨著的人,那一定是宁波的茶房了。他們的地盤,一是輪船,二是旅館。他們的團結,是宗法社會而兼梁山泊式的;所以未可輕侮,正和別的“宁波幫”一樣。他們的職務本是照料旅客;但事實正好相反,旅客從他們得著的只是侮辱,恫嚇,与欺騙罷了。中國原有“行路難”之歎,那是因交通不便的緣故;但在現在便利的交通之下,即老于行旅的人,也還時時發出這种歎聲,這又為什么呢?茶房与碼頭工人之艱于應付,我想比僅僅的交通不便,有時更顯其“難”吧!所以從前的“行路難”是唯物的;現在的卻是唯心的。這固然与社會的一般秩序及道德觀念有多少關系,不能全由當事人負責任;但當事人的“性格惡”實也占著一個重要的地位的。
  我是乘船既多,受侮不少,所以姑說輪船里的茶房。你去定艙位的時候,若遇著乘客不多,茶房也許會冷臉相迎;若乘客擁擠,你可就倒楣了。他們或者別轉臉,不來理你;或者用一兩句比刀子還尖的話,打發你走路——譬如說:“等下趟吧。”他說得如此輕松,憑你急死了也不管。大約行旅的人總有些异常,臉上總有一副著急的神气。他們是以逸待勞的,樂得和你開開玩笑,所以一切反應總是懶懶的,冷冷的;你愈急,他們便愈樂了。他們于你也并無仇恨,只想玩弄玩弄,尋尋開心罷了,正和太太們玩弄叭儿狗一樣。所以你記著:上船定艙位的時候,千万別先高聲呼喚茶房。你不是急于要找他們說話么?但是他們先得訓你一頓,雖然只是低低的自言自語:“啥事体啦?哇啦哇啦的!”接著才響聲說,“噢,來哉,啥事体啦?”你還得記著:你的話說得愈慢愈好,愈低愈好;不要太客气,也不要太不客气。這樣你便是門檻里的人,便是內行;他們固然不見得歡迎你,但也不會玩弄你了。——只冷臉和你簡單說話;要知道這已算承蒙青眼,應該受寵若惊的了。
  定好了艙位,你下船是愈遲愈好;自然,不能過了開船的時候。最好開船前兩小時或一小時到船上,那便顯得你是一個有“涵養工夫”的,非急莘莘的“阿木林”可比了。而且茶房也得上岸去辦他自己的事,去早了倒絆住了他;他雖然可托同伴代為招呼,但總之麻煩了。為了客人而麻煩,在他們是不值得,在客人是不必要;所以客人便只好受“阿木林”的待遇了。有時船于明早十時開行,你今晚十點上去,以為晚上總該合式了;但也不然。晚上他們要打牌,你去了足以扰亂他們的清興;他們必也恨恨不平的。這其間有一种“分”,一种默喻的“規矩”,有一种“門檻經”,你得先做若干次“阿木林”,才能應付得“恰到好處”呢。
  開船以后,你以為茶房閒了,不妨多呼喚几回。你若真這樣做時,又該受教訓了。茶房日里要談天,料理私貨;晚上要抽大煙,打牌,那有閒工夫來伺候你!他們早上給你舀一盆臉水,日里給你開飯,飯后給你擰手巾;還有上船時給你攤開舖蓋,下船時給你打起舖蓋:好了,這已經多了,這已經夠了。此外若有特別的事要他們做時,那只算是額外效勞。你得自己走出艙門,慢慢地叫著茶房,慢慢地和他說,他也會照你所說的做,而不加損害于你。最好是預先打听了兩個茶房的名字,到這時候悠然叫著,那是更其有效的。但要叫得大方,仿佛很熟悉的樣子,不可有一點訥訥。叫名字所以更其有效者,被叫者覺得你有意和他親近(結果酒資不會少給),而別的茶房或竟以為你与這被叫者本是熟悉的,因而有了相當的敬意;所以你第二次第三次叫時,別人往往會幫著你叫的。但你也只能偶爾叫他們;若常常麻煩,他們將發見,你到底是“阿木林”而冒充內行,他們將立刻改變對你的態度了。至于有些人睡在舖上高聲朗誦的叫著“茶房”的,那确似乎搭足了架子;在茶房眼中,其為“阿”字號無疑了。他們于是忿然的答應:“啥事体啦?哇啦啦!”但走來倒也會走來的。你若再多叫兩聲,他們又會說:“啥事体啦?茶房當山歌唱!”除非你真麻木,或真生了气,你大概總不愿再叫他們了吧。
  “子入太廟,每事間,”至今傳為美談。但你入輪船,最好每事不必問。茶房之怕麻煩,之懶惰,是他們的特征;你問他們,他們或說不曉得,或故意和你開開玩笑,好在他們對客人們,除行李外,一切是不負責任的。大概客人們最普遍的問題,“明天可以到吧?”“下午可以到吧?”一類。他們或隨便答复,或說,“慢慢來好囉,總會到的。”或簡單的說,“早呢!”總是不得要領的居多。他們的話常常變化,使你不能确信;不确信自然不回了。他們所要的正是耳根清淨呀。
  茶房在輪船里,總是盤踞在所謂“大菜間”的吃飯間里。他們常常圍著桌子閒談,客人也可插進一兩個去。但客人若是坐滿了,使他們無處可坐,他們便恨恨了;若在晚上,他們老實不客气將電燈滅了,讓你們暗中摸索去吧。所以這吃飯間里的桌子竟像他們專利的。當他們圍桌而坐,有几個固然有話可談;有几個卻連話也沒有,只默默坐著,或者在打牌。我似乎為他們覺著無聊,但他們也就這樣過去了。他們的臉上充滿了倦怠,嘲諷,麻木的气分,仿佛下工夫練就了似的。最可怕的就是這滿臉:所謂“施施然拒人于千里之外”者,便是這种臉了。晚上映著電燈光,多少遮過了那灰滯的顏色;他們也開始有了些生气。他們搭了舖抽大煙,或者拖開桌子打牌。他們抽了大煙,漸有笑語;他們打牌,往往通宵達旦——牌聲,爭論聲充滿那小小的“大菜間”里。客人們,尤其是抱了病,可睡不著了;但于他們有甚么相干呢?活該你們洗耳恭听呀!他們也有不抽大煙,不打牌的,便搬出香煙畫片來一張張細細賞玩:這卻是“雅人深致”了。
  我說過茶房的團結是宗法社會而兼梁山泊式的,但他們中間仍不免時有戰氛。濃郁的戰氛在船里是見不著的;船里所見,只是輕微淡遠的罷了。“唯口出好興戎”,茶房的口,似乎很值得注意。他們的口,一例是練得极其尖刻的;一面自然也是地方性使然。他們大約是“宁可輸在腿上,不肯輸在嘴上”。所以即使是同伴之間,往往因為一句有意的或無意的,不相干的話,動了真气,掄眉豎目的恨恨半天而不已。這時臉上全失了平時冷靜的顏色,而換上熱烈的猙獰了。但也終于只是口頭“恨恨”而已,真個拔拳來打,舉腳來踢的,倒也似乎沒有。語云,“君子動口,小人動手;”茶房們雖有所爭乎,殆仍不失為君子之道也。有人說,“這正是南方人之所以為南方人,”我想,這話也有理。茶房之于客人,雖也“不肯輸在嘴上”,但全是玩弄的態度,動真气的似乎很少;而且你愈動真气,他倒愈可以玩弄你。這大約因為對于客人,是以他們的團体為靠山的;客人總是孤單的多,他們“倚眾欺”起來,不怕你不就范的:所以用不著動真气。而且万一吃了客人的虧,那也必是許多同伴陪著他同吃的,不是一個人失了面子:又何必動真气呢?剋實說來,客人要他們動真气,還不夠資格哪!至于他們同伴間的爭執,那才是切身的利害,而且單槍匹馬做去,毫無可恃的現成的力量;所以便是小題,也不得不大做了。
  茶房若有向客人微笑的時候,那必是收酒資的几分鐘了。酒資的數目照理雖無一定,但卻有不成文的譜。你按著譜斟酌給与,雖也不能得著一聲“謝謝”,但言語的壓迫是不會來的了。你若給得太少,离譜太遠,他們會始而嘲你,繼而罵你,你還得加錢給他們;其實既受了罵,大可以不加的了,但事實上大多數受罵的客人,懾于他們的威勢,總是加給他們的。加了以后,還得听許多嘮叨才罷。有一回,和我同船的一個學生,本該給一元錢的酒資的,他只給了小洋四角。茶房狠狠力爭,終不得要領,于是說:“你好帶回去做車錢吧!”將錢向舖上一撂,忿然而去。那學生后來終于添了一些錢重交給他;他這才默然拿走,面孔仍是板板的,若有所不屑然。——付了酒資,便該打舖蓋了;這時仍是要慢慢來的,一急還是要受教訓,雖然你已給過酒資了。舖蓋打好以后,茶房的壓迫才算是完了,你再預備受碼頭工人和旅館茶房的壓迫吧。
  我原是聲明了敘述通州輪船中事的,但卻做了一首“詛茶房文”;在這里,我似乎有些自己矛盾。不,“天下老鴉一般黑,”我們若很謹慎的將這句話只用在各輪船里的宁波茶房身上,我想是不會悖謬的。所以我雖就一般立說,通州輪船的茶房卻已包括在內;特別指明与否,是無關重要的。
  1926年7月,白馬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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