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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魏握青君


  兩年前差不多也是這些日子吧,我邀了几個熟朋友,在雪香齋給握青送行。雪香齋以紹酒著名。這几個人多半是浙江人,握青也是的,而又有一兩個是酒徒,所以便揀了這地方。說到酒,蓮花白太膩,白干太烈;一是北方的佳人,一是關西的大漢,都不宜于淺斟低酌。只有黃酒,如溫舊書,如對故友,真是醰醰有味。只可惜雪香齋的酒還上了色;若是“竹葉青”,那就更妙了。握青是到美國留學去,要住上三年;這么遠的路,這么多的日子,大家确有些惜別,所以那晚酒都喝得不少。出門分手,握青又要我去中天看電影。我坐下直覺頭暈。握青說電影如何如何,我只糊糊涂涂听著;几回想張眼看,卻什么也看不出。終于支持不住,出其不意,哇地吐出來了。觀眾都吃一惊,附近的人全堵上了鼻子;這真有些惶恐。握青扶我回到旅館,他也吐了。但我們心里都覺得這一晚很痛快。我想握青該還記得那种狼狽的光景吧?
  我与握青相識,是在東南大學。那時正是暑假,中華教育改進社借那儿開會。我与方光燾君去旁听,偶然遇著握青;方君是他的同鄉,一向認識,便給我們介紹了。那時我只知道他很活動,會交際而已。匆匆一面,便未再見。三年前,我北來作教,恰好与他同事。我初到,許多事都不知怎樣做好;他給了我許多幫助。我們同住在一個院子里,吃飯也在一處。因此常和他談論。我漸漸知道他不只是很活動,會交際;他有他的真心,他有他的銳眼,他也有他的傻樣子。許多朋友都以為他是個傻小子,大家都叫他老魏,連听差背地里也是這樣叫他;這個太親昵的稱呼,只有他有。
  但他決不如我們所想的那么“傻”,他是個玩世不恭的人——至少我在北京見著他是如此。那時他已一度受過人生的戒,從前所有多或少的嚴肅气分,暫時都隱藏起來了;剩下的只是那冷然的玩弄一切的態度。我們知道這种劍鋒般的態度,若赤裸裸地露出,便是自己矛盾,所以總得用了什么法子蓋藏著。他用的是一副傻子的面具。我有時要揭開他這副面具,他便說我是《語絲》派。但他知道我,并不比我知道他少。他能由我一個短語,知道全篇的故事。他對于別人,也能知道;但只默喻著,不大肯說出。他的玩世,在有些事情上,也許太隨便些。但以或种意義說,他要复仇;人總是人,又有什么辦法呢?至少我是原諒他的。
  以上其實也只說得他的一面;他有時也能為人盡心竭力。他曾為我決定一件极為難的事。我們沿著牆根,走了不知多少趟;他源源本本,條分縷析地將形勢剖解給我听。你想,這豈是傻子所能做的?幸虧有這一面,他還能高高興興過日子;不然,沒有笑,沒有淚,只有冷臉,只有“鬼臉”,豈不郁郁地悶煞人!
  我最不能忘的,是他動身前不多時的一個月夜。電燈滅后,月光照了滿院,柏樹森森地竦立著。屋內人都睡了;我們站在月光里,柏樹旁,看著自己的影子。他輕輕地訴說他生平冒險的故事。說一會,靜默一會。這是一個幽奇的境界。他敘述時,臉上隱約浮著微笑,就是他心地平靜時常浮在他臉上的微笑;一面偏著頭,老像發問似的。這种月光,這种院子,這种柏樹,這种談話,都很可珍貴;就由握青自己再來一次,怕也不一樣的。
  他走之前,很愿我做些文字送他;但又用玩世的態度說,“怕不肯吧?我曉得,你不肯的。”我說,“一定做,而且一定寫成一幅橫披——只是字不行些。”但是我慚愧我的懶,那“一定”早已几乎變成“不肯”了!而且他來了兩封信,我竟未覆只字。這叫我怎樣說好呢?我實在有种坏脾气,覺得路太遙遠,竟有些渺茫一般,什么便都因循下來了。好在他的成績很好,我是知道的;只此就很夠了。別的,反正他明年就回來,我們再好好地談几次,這是要緊的。——我想,握青也許不那么玩世了吧。
  1928年5月25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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