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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謝舞有深心請看繡履 行歌增別恨撥斷离弦



  卻說鳳喜正向家樹撒嬌,家樹突然將一只茶杯拿AE?,啪的一聲,向地下一砸。這一下子,真把鳳喜嚇著了。家樹卻握了她的手道:“你不要誤會了,我不是生AE?,因為隨便怎樣解說,你也不相信,現在我把茶杯子揍一個給你看。我要是靠了几個臭錢,不過是戲弄你,并沒有真心,那末,我就象這茶杯子一樣。”鳳喜原不知道怎樣是好,現在听家樹所說,不過是AE?誓,一想自己盍E人太甚,實是自己不好,倒"哇"的一聲哭了。

  沈大娘在外面屋子里,先听到打碎一樣東西,砸了一下響,已經不免發怔,正待進房去勸解几句,接上又听得鳳喜哭了,這就知道他們是事情弄僵了。連忙就跑了進來,笑道:怎么了?剛才還說得好好儿的,這一會子功夫,怎么就惱了?家樹道:“并沒有惱,我扔了一個茶杯,她倒嚇哭了。你瞧怪不怪?”沈大娘道:“本來她就舍不得亂扔東西的,你買的這茶杯子,她又真愛,別說她,就是我也怪心疼的,你再要揍一個,我也得哭了。”說著放大聲音,打了一個哈哈。鳳喜一個翻身坐了起來,撅著嘴道:“人家心里都煩死了,你還樂呢。”沈大娘道:“我不樂怎么著?為了一只茶杯,還得娘儿倆抱頭痛哭一場嗎?”說著又一拍手,哈哈大笑的走開了。

  沈大娘走后,家樹便拉著鳳喜的手,也就同坐在床上,笑問道:“從今以后,你不至于不相信我了吧?”鳳喜道:“都是你自己生疑心,我几時這樣說過呢?”一面說著,一面走下地來,蹲下身子去撿那打破了的碎瓷AE?。家樹道:“這哪里用得著拿手去撿,拿一把掃帚,隨便掃一掃得了。你這樣仔細割了你的手。”鳳喜道:“割了手,活該!那關你什么事?”家樹道:“不關我什么事嗎?能說不關我什么事嗎?”說著,兩手攙著鳳喜,就讓她站起來。鳳喜手上,正拿了許多碎瓷AE?。給家樹一拉,一松手又扔到地上來,啪的一聲響,沈大娘"哎喲"了一聲,然后跑了進來道:“怎么著,又揍了一個嗎?可別跟不會說話的東西生AE?!我真急了,要是這樣,我就先得哭。”一面說著,一面走進來,見還是那些碎瓷AE?,便道:怎么回事,沒有揍嗎?AE?掃了去吧。”沈大娘看他們的面色,不是先前那AE?鼓鼓的樣子,便找了掃帚,將瓷AE?儿掃了出去。家樹道:“你看你母親,面子上是勉強的笑著,其實她心里難過极了,以后你還是別生AE?吧。”鳳喜道:“鬧了這么久,到底還是我生AE??”家樹道:只要你不生AE?,那就好辦。道:“得!今天算我冒昧一點,把你得罪了。以后我遇事總是好好儿的說,你別見怪。”口里說著,手就AE?AE?AE?的響,只管在她肩上拍著。

  當下鳳喜站起身來,對了鏡子慢慢的理著鬢發,一句聲也不作;又找了手巾,對了鏡子揩了一揩臉上的淚容,再又AE?了一起粉。家樹見著,不由得噗嗤一笑。鳳喜道:“你笑什么?”家樹道:“我想起了一樁事,自己也解答不過來。就是這胭脂粉,為什么只許女子搽,不許男子搽呢?而且女子總說不愿人家看她的呢。既是不愿人家看她,為什么又為了好看來搽粉呢?難道說搽了粉讓自己看嗎?”鳳喜听說,將手上的粉AE?遙遙的向桌上粉缸里一拋,對家樹道:“你既是這樣說,我就不搽粉了。可是我這兩盒香粉,也不知道是哪只小狗給我買回來的。你先別問搽粉的,你還是問那買粉的去吧。”家樹听說,向前一迎,剛要走近鳳喜的身邊,鳳喜卻向旁邊一閃,口里說著頭一起道:“別又來哄人。”家樹不料她有此一著,身子向壁上一碰,碰得懸的大鏡子向下一落。幸而鏡子后面有繩子拴著的,不曾落到地上。鳳喜連忙兩手將家樹一扶,笑道:“碰著了沒有?嚇我一跳。”說著,又回轉一只手去,連連拍了几下胸口。家樹道:“你不是不讓我親熱你嗎?怎樣又來扶著我呢?”說時望了她的臉,看她怎樣回答這一句不好回答的話。鳳喜道:“我和你有什么仇恨,見你要摔倒,我都不顧?”家樹笑道:“這樣說,你還是愿意我親近的了。”鳳喜被他一句話說破,索性伏到小桌上,格格的笑將起來。這樣一來,剛才兩人所AE?的一段交涉,總算煙消云散。

  家樹因昨晚上沒有睡得好,也沒有在鳳喜這里吃晚飯,就回去了。到了陶家剛一坐下,就來了電話。一接話時,是何麗娜打來的,她先開口說:“怎么樣,要失信嗎?”家樹摸不著頭腦,因道:“請你告訴我吧,我預約了什么事?一時我記不起來。”何麗娜道:“昨天你下車的時候,你不是對我說了今天見嗎?這有多久的時候,就全忘了嗎?”家樹這才想起來了,昨日臨別之時,對她說了一句"明天見",當時极隨便的一句敷衍話,不料她倒認為事實。她一個善于交際的人,難道這樣一句客气話,她都會不知道嗎?不過她既問起來,自己總不便說那原來是隨便說的,因道:“不能忘記,我在家里正等密斯何的電話呢。”何麗娜道:“那末我請你看電影吧。我先到'平安'去,買了AE?,放在門口,你只一提到我,茶房就會告訴你我在哪里了。”家樹以為她總會約著去看跳舞的,不料她又改約了看電影。不過這倒比較合意一點,省得到跳舞場里去,坐著做呆子,就在電話里答應了准來。

  家樹是在客廳里接的電話,以為伯和夫婦總不會知道。剛走進房去,只听到陶太太在走廊上笑道:“開演的時候,也就快到了,還在家里做什么?我把車子先送你去吧。”家樹笑道:你們的消息真靈通。何小姐約我看電影,你們怎樣又知道了?”陶太太道:“對不住,你們在前面說話,我在后面安上插銷,偷听來著。但是不算完全偷听,事先我征求了何小姐同意的。”家樹道:“這有什么意思呢?”陶太太道:“但是我雖有點開玩笑的意思,實在是好意。你信不信?”家樹道:信的。表哥表嫂伯我們走不上愛情之路,特意來指導著呢?陶太太于是笑著去了。不多一會,果然劉福進來說:“車已開出去了,請表少爺上車。”家樹一想,反正是他們知道了,索性大大方方和何小姐來往,以后他們就不會疑到另和什么關家姑娘開家姑娘來往了。因此也不推辭,就坐了汽車到"AE絓安"電影院去。

  家樹一進門,向收AE?的茶房只問了一個何字,茶房連忙答道:“何小姐在包廂里。”于是他就引導著家樹,掀開了綠幔,將他送到一座包廂里。何小姐把并排的一張椅子移了一移,就站起來讓座,家樹便坐下了。因道:“密斯何是正式請客呢?還特意坐著包廂?”何麗娜笑道:“這也算請客,未免笑話。不過坐包廂,談話便當一點,不會礙著別人的事。”家樹沉吟了一會,也沒敢望著何麗娜的臉。慢慢的道:“昨天那張照片的事,我覺得很對不住密斯何。”說著話時,手里捧了一張電影說明書,低了頭在看。何麗娜道:“這事我早就不在心上了,還提它作什么?就算我真送了一張相片,這也是朋友的常事,又要什么緊!令表嫂向來是喜歡鬧著玩笑的人,她不過和你開開玩笑罷了,她哪里是干涉你的什么事情呢?”她說著話時,卻把一小包口香糖打開來,抽出兩AE?,自己送了一起到口里去含著。兩個尖尖的指頭,鉗著一起,隨便的伸了過來,向家樹臉上碰了一碰。家樹回頭看時,她才回眸一笑,說了兩個字"吃糖"。家樹接著糖,不覺心里微微蕩漾了一下,當時也說不出所以然來,卻自然的將那AE?糖送到嘴里去。

  一會儿,電影開映了,家樹默然的坐著。暗地只聞到一陣极濃厚的香味AE?入鼻端。何麗娜反不如他那樣沉默,射出英文字幕來,她就輕聲喃喃的念著,偶然還提出一兩句來,掉轉頭來和家樹討論。今天這妻子,正是一張言情的。大概是一個貴族女子,很醉心一個藝術家,那藝術家嫌那女子太奢華了,卻是沒有一點怜香惜玉之意。后來那女子擯絕了一切繁華的服飾,也去學美術,再去和那藝術家接近。然而他只說那女子的藝術,去成熟時期還早,并不談到愛情。那女子又以為他是嫌自己學問不夠,又极力的去用功。后來許多男子因為她既美又賢,都向她求愛,那藝術家才出來干涉。這時,女子問:“你不愛我,又不許我愛人,那是什么意思呢?”他說:“我早就愛你的,我不表示出來,就是刺激你去完成你的藝術呀。”何麗娜看著,常對家樹說:“這女子多痴呀!這男子要后悔的。”直到末了,又對家樹道:“原來這男子如此做作,是有用意的。我想一個人要糾正一個人的行為過來,是莫過于愛人的了。”家樹笑道:“可不是!不過還要補充一句:一個人要改變一個人的行為,也是莫過于愛人的。”家樹本是就著影AE?批AE?,何麗娜卻不能再作聲。因為電影已完,大家就一同出了影戲院。她道:“密斯脫樊!還是我用車子送你回府吧。”家樹道:“天天都要送,這未免太麻煩吧。”何麗娜道:連今日也不過兩回,哪里是天天呢?有意讓上車的,這也無須虛謙,又上了車同座。何麗娜對AE鳲車夫道:“先送樊先生回陶宅,我們就回家。”

  車子開了,家樹問道:“不上跳舞場了嗎?還早呀!這時候正是跳舞熱鬧的時候哩!”何麗娜道:“你不是不大贊成跳舞的嗎?”家樹笑道:“那可不敢。不過我自己不會,感不到興趣罷了。”何麗娜道:“你既感不到興趣,為什么要我去哩?”家樹道:“這很容易答复,因為密斯何是感到興趣的,所以我勸你去。”何麗娜搖了一搖頭道:“那也不見得,原來不天天跳舞的,不過偶然高興,就去一兩回罷了。昨天你對我說,跳舞的人,和抽大煙的人,是顛倒晝夜的。我回去仔細一想,你這話果然不錯。可是一個人要不找一兩樣娛樂,那就生活也太枯燥了。你能不能夠給我介紹一兩樣娛樂呢?”家樹道:娛樂的法子是有的。密斯何這樣一個聰明人,還不會找相當的娛樂事情嗎?”何麗娜笑道:“朋友不是有互助之誼嗎?我想你是常常不离書本的人,見解當然比我們整天整夜都玩的人,要高出一等。所以我愿你給我介紹一兩樣可娛樂的事。至于我同意不同意,感到興味,不感到興味,那又是一事。你總不能因為我是一個喜歡跳舞的人,就連一种娛樂器,也不屑于介紹給我。”家樹連道:“言重言重。我說一句老實話,我對于社會上一切娛樂的事,都不大在行。這會子叫我介紹一樣給人,真是一部廿四史,不知從何說AE?了。”何麗娜道:你不要管哪樣娛樂于我是最合适,你只要把你所喜歡的說出來就成。”家樹道:“這倒容易。就現在而論,我喜歡音樂。”何麗娜道:“是哪一种音樂呢?”家樹剛待答复,車子已開到了門口。這次連"明天見"三個字也不敢說了,只是點了一個頭就下車。心里念著:明日她總不能來相約了。

  恰是事情碰巧不過,次日,有個俄國鋼琴圣手闊別烈夫,在北京飯店獻技。還不曾到上午十二點,何小姐就專差送了一張赴音樂會的入門券來。券上刊著价錢,乃是五元。時間是晚上九時,也并不耽誤別的事情,這倒不能不去看看。因此到了那時,就一人獨去。

  這音樂會是在大舞廳里舉行,臨時設著一排一排的椅子,椅子上都挂了白紙牌,上面列了號頭,來賓是按著AE?號,對了椅子號碼入座的。家樹找著自己的位子時,鄰座一個女郎回轉頭來,正是何麗娜。她先笑道:“我猜你不用得電約,也一定會來的。因為今天這种音樂會,你若不來,那就不是真喜歡音樂的人了。”家樹也就只好一笑,不加深辯。但是這個音樂會,主体是鋼琴獨奏,此外,前后配了一些西樂,好雖好,家樹卻不十分對勁。音樂會完了,何麗娜對他道:“這音樂實在好,也許可以引起我的興趣來。你說我應該學哪一樣,提琴呢?鋼琴呢?”家樹笑道:“這個我可外行。因為我只會听,不會動手呢。”

  說著話,二人走出大舞廳。這里是飯廳,平常跳舞都在這里。這時飯店里使役們,正在張羅著主顧入座。小音樂台上,也有奏樂的坐上去了,看這樣子,馬上就要跳舞。家樹便笑道:“密斯何不走了吧?”何麗娜笑道:“你以為我又要跳舞嗎?”家樹道:“据我所听到說,會跳舞的人听到音樂奏AE粻來腳板就會痒的。而況現在所到的,是跳舞時間的跳舞場呢。”何麗娜道:“你這話說得是很有理,但是我今天晚上就沒有預備跳舞呢。不信,你瞧瞧這個。”說時,她由長期袍下,伸出一只腳來。家樹看時,見她穿的不是那跳舞的皮鞋,是一雙AE?底的白緞子繡花鞋。因笑道:“這倒好象是自己預先限制自己的意思。那為什么呢?”何麗娜道:“什么也不為,就是我感不到興趣罷了。不要說別的,還是讓我把車子送你回去吧。”家樹索性就不推辭,讓她再送一天。——這樣一來,伯和夫婦,就十分明了了。以為從前沒有說破他們的交情,所以他們來往很秘密;現在既然知道了,索性公開起來,人家是明明白白正正當當的交際,也就不必去過問了。

  就是這樣,約莫有一個星期,天气已漸漸炎熱起來,何麗娜或者隔半日,或者隔一日,總有一個電話給家樹。約他到公園里去避暑,或者到北海游船。家樹雖不次次都去,礙著面子,也不好意思如何拒絕。

  這一天上午,家樹忽然接到家里由杭州來了一封電報,說是母親病了,叫他赶快回去。家樹一接到電報,心就慌了。若是母親的病不是十分沉重,也不會打電報來的。坐火車到杭州,前后要算四個日子,是否赶上母子去見一面,尚不可知。因此便拿了電報,來和伯和商量,打算今天晚上搭通車就走。

  伯和道:“你在北京,也沒有多大的事情,姑母既是有病,你最好早一天到家,讓她早一天安心。就是有些朋友方面的零碎小事,你交給我給你代辦就是了。”家樹皺了眉道:“別的都罷了,只是在同鄉方面挪用了几百塊錢,非得還人不可。叔叔好久沒有由天津匯款來了,表哥能不能代我籌划一點?只要這款子付還了人家,我今天就可以走。”伯和道:“你要多少呢?”家樹沉吟了一會道:“最好是五百。若是籌不AE?,就是三百也好。”伯和道:“你這話倒怪了,該人五百,就還人五百;該人三百,就還人三百,怎么沒有五百,三百也好呢?”家樹道:“該是只該人三百多塊錢。不過我想多有一二百元,帶點東西回南送人。”伯和道:“那倒不必。一來你是赶回去看母親的病,人家都知道你臨行匆促;二來你是當學生的人,是消耗的時代,不送人家東西,人家不能來怪你。至于你欠了人家一點款子,當然是要還了再走的好,我給你墊出來就是了。”家樹听說,不覺向他一拱手,笑道:“感激得很!”伯和道:“這一點款子,也不至于就博你一揖。你什么事這樣急著要錢?”家樹紅了臉道:“有什么著急呢?不過我愛一個面子,怕人家說我欠債脫逃罷了。”

  當下伯和想著,一定是他一二月以來應酬女朋友鬧虧空了。何小姐本是自己介紹給他的,他就是多花了錢,自己也不便于去追究。于是便到內室去,取了三百元鈔票,送到家樹屋子里來。他拿著的鈔票五十元一疊,一共是六疊。當遞給家樹的時候,伯和卻發現了其中有一疊是十元一張。因伸著手,要拿回一疊五元一張的去。家樹拿著向怀里一藏,笑道:“老大哥!你只當替我餞行了。多借五十元与我如何?”伯和笑道:“我倒不在乎。不過多借五十元,你就多花五十元。將來一算總賬,我怕姑母會怪我。”家樹道:“不,不,這個錢,將來由我私人奉還,不告訴母親的。”他一面說著,一面在身上掏了鑰匙,去開箱子,假裝著整理箱子里的東西,卻把箱子里存的鈔票,也一把拿起來,揣在身上,把箱子關了,對伯和道:“我就去還債了。不過這些債主,東一個,西一個,我恐怕要很晚才能回來呢。”伯和道:“不到密斯何那里去辭行嗎?”家樹也不答應他的話,已是匆匆忙忙走出大門來了。

  家樹今天這一走,也不象往日那樣考慮,看見人力車子,馬上就跳了上去,說著"大喜胡同,快拉"。人力車夫見他是由一所大宅門里出來的,又是不講价錢的雇主,料是不錯,拉了車子飛跑。不多時到了沈家門口,家樹抓了一把銅子AE?給車夫,就向里跑。

  這時,鳳喜夾了一個書包在脅下,正要向外走,家樹一見,連忙將她拉住,笑道:“今天不要上學了,我有話和你說。”鳳喜看他雖然笑著,然而神气很是不定,也就握著家樹的手道:“怎么了?瞧你這神气。”家樹道:“我今天晚上就要回南去了。”鳳喜道:“什么,什么?你要回南去?”家樹道:“是的,我一早接了家里的電報,說是我母親病了,讓我赶快回去見一面。我心里亂极了,現在一點辦法沒有。今天晚上有到上海的通車,我就搭今晚上的車子走了。”鳳喜听了這話,半晌作聲不得,噗的一聲,脅下一個書包,落在地上。書包恰是沒有扣得住,將硯台、墨水AE?、書本和所有的東西,滾了一地。

  沈大娘听到家樹要走,身上系的一條藍布大圍襟,也來不及解下,光了兩只胳膊,拿AE?圍襟,不住的擦著手,由旁邊廚房里三腳兩步走到院子里,望著家樹道:“我的先生,瞧,壓根儿就沒听到說你老太太不舒服,怎么突然的打電報來了哩?”說畢這話,望著家樹只是發愣。家樹道:“這話長,我們到屋子里去再說吧。”于是拉了鳳喜,一同進屋去。沈大娘還是掀AE?那圍襟,不住的互擦著胳膊。

  家樹道:“你們的事我都預備好了。我這次回南遲則三個月,快則一個月,或兩個月,我一定回來的。我現在給你們預備三個月家用,希望你們還是照我在北京一樣的過日子。万一到了三個月……但是不能不能,無論如何,兩個月內,我總得赶著回來。”說著,就在身上一掏,掏出兩卷鈔票來。先理好了三百元,交給沈大娘,然后手理著鈔票,向鳳喜道:我不在這里的時候,你少買點東西吧。我現在給你留下一百塊錢零用,你看夠是不夠?”那沈大娘听到說家樹要走,猶如晴天打了一個霹靂,什么話也說不出來。及至家樹掏出許多錢來,心里一塊石頭就落了地。現在家樹又和鳳喜留下零錢花,便笑道:“我的大爺,你在這里,你怎樣的慣著她,我們管不著;你這一走,哪里還能由她的性儿呀!你是給留不給留都沒有關系,你留下這些,那也盡夠了。”鳳喜听到家樹要走,好象似失了主宰,要哭,很不好意思;不哭,又覺得心里只管一陣一陣的心酸。現在母親替她說了,才答道:“我也沒有什么事要用錢。”家樹道:“有這么些日子,總難免有什么事要花錢的。”于是就把那卷鈔票,悄悄的塞在鳳喜手里。

  鳳喜道:“錢我是不在乎,可是你在三個月里,准能回來嗎?”家樹道:“我怎么不回來?我還有許多事都沒有料理哩!而且我今天晚上走,什么東西也不帶,怎么不回來呢?”說著,便在身上掏出那張電報紙來,因道:“你看看,我母親病了,我怎能……"鳳喜按住他的手,向著他微笑道:“難道我還疑心你不成?你不要我,干脆不來就是了,誰也不能找到陶宅去挨上几棍子。可是我心里慌得很,怎么辦?”于是就牽了他一只手按在胸前。果然隔著衣服,兀自感覺到心里噗突噗突亂跳。

  當下家樹便攜著鳳喜的手到屋子里去,軟語低聲的安慰了一頓,又說:“關壽峰這人,古道熱腸,是個難得的老人家。回頭我到那里去辭行,我就拜托拜托他常來看看你們。你們有什么事要找他幫忙,我知道他准不會推辭。”鳳喜道:“你留下這些錢,大家有吃有喝,我想不會有什么事。和人家不大熟,就別去麻煩人家了。”家樹道:“這也不過備而不用的一著AE?罷了,誰又知道什么時候有事?什么時候沒事呢?”鳳喜點點頭。

  家樹把各事都已安排妥當了,就是還有几句話,要和沈三玄說,恰是他又上天橋茶館去了,只得下午再來一趟。在沈家坐了一會,就到几個學友寓所告別,然后到關壽峰家來。

  家樹進了院子,只見壽峰光了脊梁,緊緊的束著一根板帶在腰里。他挺直著一站,站在院子當中,將那只筋紋亂鼓著的右胳膊,伸了出去。秀姑也穿了緊身衣服,把父親那只胳膊當了杠子盤。四周屋檐下,男男女女,站了一周,都笑笑嘻嘻地望著。秀姑正把一只腳鉤住了她父親的胳膊,一腳虛懸,兩腳張開,做了一個飛燕投林的勢子。她頭朝著下倒著背向上一翻,才看見了家樹,噗的一聲,一腳落地,人向上一站,笑道:“喲!客來了,我們全不知道。”壽峰一回轉身來,連忙笑著點頭,在柱上抓住挂的衣服穿了,因道:“這后門鼓樓下茶妻子里,咱們又湊付了一個小局面,天天玩儿。他們哥儿們,要瞧瞧我爺儿倆的玩藝儿,今天在家里,也是閒著,一高興,就在院子里耍上了。”那些院子里的人,見壽峰來了客,各自散了。

  壽峰將家樹讓到屋子里,笑道:“老弟台我很惦記你。你不來,我又不便去看你。今天你怎么有功夫來了?今天咱們得來上兩壺。”家樹道:“照理我是應該奉陪,可是來不及了。”于是把今天要走的話說了一遍。壽峰道:“這是你的孝心,為人儿女的,當這么著。可是咱們這一份交情,就讓你白來辭一辭行,有點儿說不過去。”家樹道:“大叔是個洒脫人,難道還拘那些俗套?”一句未了,秀姑已經換了一身衣服出來,便笑問道:“樊先生這一去,還來不來呢?”家樹道:“來的。大概三個月以內,就回來的。因為我在北京還有許多事情沒有辦完呢。”秀姑道:“是呀!令親那邊,不全得你自家照應嗎?”她說著這話時,就向家樹偷看了一眼,手上可是拿了茶壺,預備去泡茶。家樹搖手道:“不必費事了,我今天忙得很,不能久坐了。三個月后再見吧。”說著起身告辭,秀姑也只說得一聲"再見。

  當下壽峰握了他的手,緩步而行,一直送到胡同口上,家樹站住了,對壽峰道:“大叔!我有一件事要重托你。”關壽峰將他的手握著搖撼了几下,注視著道:“小兄弟,你說吧。我雖上了兩歲年紀,若說遇到大事,我還能出一身汗,你有什么事交給我就是了。辦得到辦不到,那是另外一句話。但是我決不省一分力量。”家樹頓了一頓,笑道:“也沒有什么重大的事,只是舍親那邊,一個是小孩子,她的上人,又不大懂事。我去之后,說不定她們會有要人幫忙的時候。”壽峰道:“你的親戚,就是我的親戚,有事只管來找我。她要是三更天來找我,我若是四更天才去,我算不是咱們武圣人后代子孫。”家樹連忙笑道:“大叔言重了。送君千里,終須一別,請回府吧。我們三個月后見。”壽峰微笑了一笑,握了一握手,自回去了。

  當家樹坐了車子,二次又到大喜胡同來的時候,沈三玄還沒回來。鳳喜母女倒是沒有以先那樣失魂落AE?的。家樹道:我的行李箱子,全沒有檢,坐了一會,就要回去的。你們想想,還有什么話要說的嗎?”鳳喜道:“什么話也沒有,只是望你快回來,快回來,快回來!”家樹道:“怎么這些個'快回來'?”鳳喜道:“這就多嗎?我恨不得說上一千句哩。”家樹和沈大娘都笑起來了。沈大娘道:“我本想給大爺餞行的,大爺既是要回去收拾行李,我去買一點切面,煮一碗來當點心吧。”家樹點頭說了一句"也好",于是沈大娘走了。

  屋子里,只剩鳳喜和家樹兩個人。家樹默然,鳳喜也默然。院子里槐樹,這時候叢叢綠葉,長得密密層層的了。太陽雖然正午,那陽光射不過樹葉,樹葉下更顯得涼陰陰地,屋子里卻AE?添了一种AE?涼況味似的。四周都岑寂了,只遠遠的有几處新蟬之聲,喳喳的送了來。家樹望了窗戶上道:“你看這窗格子上,新糊了一層綠紗,屋子更顯得綠陰陰的了。”鳳喜抿嘴一笑道:“你又露了怯了,冷布怎么叫著綠紗呢?紗有那么賤!只賣几個子儿一尺。”家樹道:“究竟是紗,不過你們叫做冷布罷了。這東西很象做帳子的珍珠羅,夏天糊窗戶真好!南方不多見,我倒要帶一些到南方去送人。”鳳喜笑道:別缺德!人家知道了,讓人笑掉牙。句話,見她小畫案上花AE?里插著几枝石榴花,有點歪斜,便給她整理好了,又AE?著頭看了一看。鳳喜道:“你都要走了,就只這一會子,光陰多寶貴。你有什么話要吩咐我的沒有?若是有,也該說出來呀。”家樹笑道:“真破怪!我卻有好些話要說,可是又不知道說哪一种話好。要不,你來問我吧。你問我一句,我答應一句。”鳳喜于是AE?著頭,用牙咬了下唇,凝眸想了一想,突然問道:“三個月內,你准能回來嗎?”家樹道:“我以為你想了半天,想出一個什么問題來,原來還是這個。我不是早說了嗎?”鳳喜笑道:“我也是想不AE?有什么話問你。”家樹笑道:“不必問了,實在我們都是心理作用,并沒有什么話要說,所以也說不出什么話來。”

  二人正說著話。家樹偶然看到壁上挂了一支洞簫,便道:几時你又學會了吹的了?你說,你會吹,我想我彈著唱著,你吹著,你一听是個樂子,所以我買了一支簫一支笛子在這里預備著。要不,今天我們就試試看,先樂他一樂好嗎?”家樹道:“我心里亂得很,恐怕吹不上。”鳳喜道:“那末,我彈一段給你送行吧。”家樹接了母親臨危的電報,心里一點樂趣沒有,哪有心听曲子!鳳喜年輕,一味的只知道取自己歡心,哪里知道自己的意思!但是要不讓她唱,彼此馬上就分別了,又怕掃了她的面子,便點了點頭。

  鳳喜將壁上的月琴,抱在怀里,先試著撥了一撥弦子,然后笑問道:“你愛《四季相思》,還是來這個吧。”家樹道:這個讓我回來的那天再唱,那才有意思。你有什么悲哀一點的調子,給我唱一個。”鳳喜頭一起道:“干嗎?”家樹道:我正想著我的母親,要唱悲哀些的,我才听得進耳。道:“好,我今天都依你。我給你彈一段《馬鞍山》的反二簧吧,可是我不會唱。”家樹道:“光彈就好。”于是鳳喜斜側了身子,將《伯牙哭子AE?》的一段反調,緩緩的彈完。家樹一聲不言語的听著,最后點了點頭。鳳喜見他很有興會的樣子,便道:“你愛听,索性把《霸王別姬》那四句歌儿,彈給你听一听吧,你瞧怎么樣?”家樹心里一動,便道:“這個調子……但是我以前沒听到你說過。你几時學會的?”鳳喜道:“這很容易呀,歸里包堆只有四句。我叔叔說戲台上唱這個,不用胡琴,就是月琴和三弦子,我早會了。”說時她也不等家樹再說什么,一高興,就把項羽的《垓下歌》彈了起來。

  家樹听了一遍,點點頭道:“很好!我不料你會這個,再來一段。”鳳喜臉望著家樹,怀里抱了月琴,十指AE?動,只管彈著。家樹向來喜歡听這出戲,歌的腔味,也曾揣摩,就情不自禁的合著月琴唱起來。只唱得第三句"豈不逝兮可奈何",一個"何"字未完,只听得崩的一聲,月琴弦子斷了。鳳喜"哎呀"了一聲,抱著月琴望著人發了呆。家樹笑道:你本來把弦子上得太緊了。不要緊的,我是什么也不忌諱的。”鳳喜勉強站起來笑道:“真不湊巧了。”說著話,將月琴挂在壁上。她轉過臉來時,臉儿通紅了。家樹雖然是個新人物,然而遇到這种兆頭,究竟也未免有點絘e蒂,也愣住了。兩人正在無法轉圜的時候,又听得院子外當啷一聲,好象打碎了一樣東西。正是讓人不快之上又加不快了。那么院外又是什么不好的兆頭,下回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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