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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隔戶听閨嘲漏傳消息 登堂難客問怒起風波




  燕西回得城來,將清秋送到胡同口,且不進他那個別墅,自回家來。在書房呆了片刻,也坐不住,便到五姐六姐這里來閒談,敏之笑道:“老七,那位冷小姐,非常地溫柔,我很喜歡她,你和她感情不錯嗎?”燕西道:“我不是說了嗎,我和她舅舅認識,和她不過是間接的朋友哩。”敏之道:“你這東西,就是這樣不長進。好的女朋友,你不愿和她接近。狐狸精似的東西,就是密友了。”潤之正躺在一張軟椅上看英文小說。笑道:“那個姓冷的女子?我向來沒听見說。”燕西道:“是我新交的朋友呢。你問五姐,那人真好。她不象你們,專門研究外國文學的。她的國文,非常好,又會作詩。”潤之笑道:“听見母親說,你在外面起了一個詩社呢。剛學會了三天,又要充內行了。”燕西道:“我又不是說我會作詩,我是說人家呢。她不但會作詩,而且寫得一筆好小字。”潤之道:“据五姐說,那人已經是長得很好了。而今你又說她學問很好,倒是一個才貌雙全的女子了?”燕西道:“在我所認識的女朋友里面,我敢說沒有比她再好的了。”潤之道:“無論怎樣好法,不能比密斯白再好吧?”燕西道:“我不說了,你問問五姐看,秀珠比得上人家十分之一嗎?”敏之還沒答話,只听門外一陣笑聲,有人說道:“這是誰長得這樣標致?把秀珠妹妹比得這樣一錢不值。”在這說話聲中,玉芬笑站進來了。潤之笑道:“老七新近認識了一個女朋友,他在這里夸口呢。”燕西連忙目視潤之,讓她別說,但是已經來不及了。玉芬道:“這位密斯姓什么,能告訴我嗎?”燕西道:“平常的一個朋友,你打听她做什么?告訴你,你也不認識她。”玉芬道:“因為你說得她那樣漂亮,我不相信呢。我們秀珠妹妹,我以為就不錯了,現在那人比秀珠好看十倍,我實在也想瞻仰瞻仰。”敏之知道了她為表姊妹一層關系,有些維護白秀珠,不可說得太露骨了。笑道:“你信老七胡扯呢。也不過是一個中學里的女學生,有什么好呢?他因為和密斯白嘔了一場气,還沒有言歸于好,所以說話有些成心損人。”玉芬道:“真有這樣一個人嗎?姓什么,在哪個學堂里?”燕西怕敏之都說出來,不住地丟眼色。敏之只裝不知道,很淡然的樣子,對玉芬說道:“我也不詳悉她的來歷,只知道她姓冷而已。”

  玉芬是個頑皮在臉上、聰明在心里的人,見他姊弟三人說話遮遮掩掩,倒實在有些疑心。燕西更是怕她深究,便道:“好几天沒听戲了,今天晚上不知道哪家戲好,倒想听戲去。”玉芬笑道:“你是為什么事瘋了,這樣心不在焉。前天听的戲,怎樣說隔了好几天?”燕西道:“怎么不是好几天,前后有三天啦。”玉芬對他笑了一笑,也不再說。便問敏之道:“上次你買的那個蝴蝶花絨,是多少錢一尺?”敏之道:“那個不論尺,是論碼的,要十五塊錢一碼呢。那還不算好,有一种好的,又細又軟又厚,是梅花點子的,值三十塊錢一碼。”玉芬道:“我不要那好的。”敏之道:“既然要做,就做好的,省那一點子錢算什么?”玉芬道:“我不是自己做衣服,因為送人家的婚禮,買件料子,配成四樣。”敏之道:“送誰的婚禮?和我們是熟人嗎?”玉芬道:“熟人雖然是熟人,你們不送禮,也沒有關系,是秀珠妹妹的同學黎蔓華。說起來,倒是有一個人非送不可。”說著,將手向燕西一指。燕西道:“我和她也是數面之交。送禮固然也不值什么,不送禮,也很可以說得過去。”玉芬道:“說是說得過去。不過她因為秀珠的緣故也要下你一份帖子。人家帖子來了,你不送禮,好意思嗎?”燕西道:“我想她不至于這樣冒昧下我的帖子,就是下了帖子,我不送禮也沒關系。”玉芬道:“你是沒有關系,但是秀珠妹妹有臉見人嗎?”燕西道:“你這話說得很奇怪了,我不送禮,她為什么沒有臉見人?”玉芬道:“老七,我看你和秀珠,感情一天比一天生疏,你真要和她翻臉嗎?”燕西冷笑道:“這也談不到翻臉。感情好,大家相處就親熱些。感情不好,大家就生疏些,那也沒有什么關系。”敏之見燕西的詞色,极是不好,恐怕玉芬忍受不了,便笑道:“你別理他,又發了神經病了。”

  玉芬心里明白,也不往下再說,談了些別的事情,就回房去了。只見鵬振躺在床上,拿著一本小說看。玉芬道:“你瞧這种懶樣子,又躺下了。”說時,將鵬振手上的書奪了過來,望地下一擲。鵬振站起來笑道:“我又招你了?”玉芬道:“你敢招我嗎?”鵬振便拍著她的肩膀笑道:“又是什么事不樂意,這會子到我這儿來出气?”玉芬將身子一扭,說道:“誰和你這樣嬉皮笑臉的?”鵬振道:“我這就難了。理你不好,不理你又不好。這不知是誰動了咱們少奶奶的气,我非去打他不可。”說著,摩拳擦掌,不住地卷衫袖,眼睛瞪著,眉毛豎著,极力地抿著嘴,閉住一口气,作出那打人的樣子。玉芬忍不住笑,一手將他抓住,說道:“得了罷,不要作出那些怪樣子了。”鵬振道:“以后不鬧了嗎?”玉芬道:“我鬧什么?你們同我鬧呢。”鵬振道:“到底是誰和誰鬧別扭,你且說出來听听?”玉芬道:“實在是气人!叫我怎么辦?”鵬振道:“什么事气人,你且說出來听听?”玉芬道:“還有誰?不就是你家老七。”鵬振道:“你和他小孩子一般見識。不是找气受嗎?”玉芬道:“說起來倒和我不相干。”鵬振道:“這就奇怪了。和你不相干,要你生什么气?”玉芬道:“我也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罷了。”于是便將燕西和白秀珠喪失感情的話,略為對鵬振說了一遍,鵬振皺著眉道:“!你管得著他們這些事嗎?”玉芬道:“怎么管不著?秀珠是我的表妹,她受了人家的侮辱,我就可以出來說話。”鵬振道:“就是老七,也沒什么事侮辱她呀!”玉芬道:“怎么不算侮辱,要怎樣才算侮辱呢?他先和秀珠妹妹那樣好,現在逢人便說秀珠妹妹不是。這种樣子對嗎?”鵬振道:“老七就是這樣喜好無常,我想過了些時,他就會和密斯白言歸于好的。”玉芬道:“人家秀珠妹妹,不是你老七的玩物,喜歡就訂約訂婚,鬧得不亦樂乎。不喜歡扔在一邊,讓他气消了再言歸于好。你們男子都是一樣的心腸,瞧你這句喜好無常的話,就不是人話。愛情也能喜好無常,朝三暮四的嗎?”鵬振笑道:“好哇!你同我干上了。”玉芬也笑道:“不是我罵你,把女子當玩物,你們男子都是這一樣的心思。”鵬振笑道:“這話我也承認。但是你們女子自己愿作玩物,就怪不得男子玩弄你們了。就說你吧,穿的衣服,一點儿不合适,你就不要穿。”說時,指著玉芬身上道:“你身上穿的紗袍子,有名字的,叫著風流紗,這是解放的女子,應該穿的嗎?”玉芬道:“這是一些混帳男子起的名字。這白底子,加上淡紅柳條,不見得就是不正經。若說紗薄一點,那是圖涼快呀。”鵬振道:“這話就算你對了。你為什么在長衣服里要縛上一件小坎肩?”玉芬笑道:“不穿上坎肩,就這樣挺著胸走,象什么樣子呢?”鵬振道:“縛著胸,有害于呼吸,你不知道嗎?因為要走出去象樣子,就是肺部受害,也不能管。這是解放的女子所應當做的事嗎?”玉芬道:“別廢話了!誰和你說這些。”鵬振笑道:“我告訴你吧,天下万物,大半都是雄的要好看,雌的不要好看,只有人是反過來的,因為一切動物,不論雌雄,各人都有生存的能力,誰不求誰。那雄性的動物,要想做生殖的工作,不得不想法子,得雌性的歡心。所以無論什么禽獸都是雄的羽毛長得好看,雌的羽毛長得不好看。甚至于一頭蟋蟀儿,也是雄的會叫,雌的不會叫。人就不然了。天下的男子,他們都會工作,都能夠自立。女子也不能工作,也不能自立,她們全靠男子養活。要男子養活,就非要男子愛她不可。所以他們极力地修飾,极力地求好看。請問,這种情形之下,女子是不是男子的玩物?”鵬振越說越高興,嗓子也越說越大。

  他的二嫂程慧厂,正由這院子里經過。听見鵬振說什么雌性雄性的話,便一閃閃在一架牽牛花下,听他究竟說些什么?后來鵬振說到什么女子全靠男子養活,什么女子是男子的玩物,禁不住搭腔道:“玉妹,老三這話侮辱女子太甚了,你能依他嗎?”鵬振道:“二嫂,進來坐坐。我把這理,對你講一講。”程慧厂知道他夫妻兩人感情很好,常常是在一處鬧著玩的。他們吵這樣不相干的嘴,也就懶進去,笑了一聲,便走了。也是事有湊巧,次日是一個光明女子小學在舞台開游藝會的日子。慧厂是個董事,當然要到。在戲園子里,又碰到白秀珠。秀珠笑道:“二嫂真是個熱心公益的人,遇到這种學校開會的事情,總有你在內。”慧厂笑道:“起先我原替几個朋友幫忙,現在出了名,我就是不到,他們就也要找我的,熱心公益四個字,我是不敢當。象我家老三對令表姐說:女子是男子的玩物,這一句話,我總可以推翻了。”秀珠道:“他兩人老是這樣鬧著玩的。”慧厂眉毛一揚,笑道:“你將來和我們老七,也是這樣嗎?”秀珠道:“二嫂是規矩人,怎么也拿我開心?”慧厂笑道:“我這樣是規矩話呀。”說畢,慧厂自去忙她的公務,秀珠也是一時的高興,回家之后,打了一個電話給王玉芬,先笑著問道:“你是金三爺的玩物嗎?”玉芬道:“怪呀!你怎樣知道這個典故?”秀珠道:“我有個耳報神,你們在那里說,耳報神就早已告訴我了。”玉芬道:“你還提這個呢,這話就為你而起。”秀珠道:“怎樣為我而起?我不懂,你說給我听听。”玉芬隨口把這句話說了出來,沒有想到秀珠跟著要追問,這時后悔不迭,便道:“算了罷,不相干的話,說著有什么趣味?”秀珠道:“你夫妻倆打哈哈,怎么為我而起,這話我總得問問。”玉芬被她逼得沒法,只得說道:“這事太長,在電話里不好說,哪天有工夫你到我這儿來,我慢慢地告訴你罷。”

  秀珠是個性急的人,忍耐不住,次日便到金家來了。一進門,就見一輛汽車停在門口,梅麗挾著一包書,從車上下來。秀珠便叫道:“老八剛下學嗎?”梅麗回頭一看,笑道:“好几天不見哩,今天你來好极了,我約了几個人打小扑克你也加入一個。”秀珠笑道:“你們一家人鬧罷,肥水不落外人田,別讓我贏去了。”梅麗對秀珠望著,將左眼目夾了一下,笑道:“你不是我一家人嗎?就讓你贏了去了,也不是肥水落了外人田啦。”秀珠笑道:“你這小東西,現在也學會了一張嘴。我先去見你三嫂,回頭再和你算帳。”梅麗笑道:“我不怕。我到六姐那里去補習法文,你到那里去找我得了。”談畢,梅麗的皮鞋,得得地響著,已跑遠了。

  秀珠且不追她,她便一直來會玉芬。恰好是鵬振不在家,玉芬站在窗台邊,左肩上撐著一柄凡呵零,眼睛看著窗台上斜擺的一冊琴譜,右手拿著琴弓,有一下沒一下地拉著,咿咿呀呀,非常難听。秀珠輕輕地走到她身后,在她腰上胳肢了一下。玉芬身子一閃,口里不覺得哎呀了一聲,凡呵零和琴弓都扔在地下。回頭一看,見是秀珠,一只手撐著廊下的白柱子,一只手拍著胸道:“嚇死我了,嚇死我了!”秀珠倒是拍著手,笑得前仰后合。玉芬指著秀珠道:“你這東西,偷偷摸摸地來了,也罷了,還嚇我一大跳。”秀珠笑道:“你膽子真小,我輕輕地胳肢你一下,你會嚇得這個樣子。”玉芬道:“冒冒失失的,有一個東西戳了一下,怎樣不嚇倒。”秀珠笑道:“對不住,我來攙你罷。”于是要來扶玉芬進去。玉芬將身子一扭,笑道:“別耍滑頭了。”說時,撿起了凡呵零,和秀珠一路進屋子去。玉芬道:“今天天气好,我要來找你,上公園玩玩去,恰好你就來了。”秀珠道:“我倒不要去玩。可是昨天你在電話里說的話,我听了心里倒拴了一個疙瘩,究竟為什么事?要求你告訴我。”玉芬一想,万万抵賴不了,只得將燕西和敏之、潤之說的話,一一對她說了。便道:“你也不必生气。我想老七知道我和你是表姊妹,故意拿話气我,讓我告訴你。你要真生气,倒中了他的計了。”秀珠淡淡地一笑,說道:“我才管不著呢。他認識姓冷的也好,認識姓熱的也好,那是他的行動自由,我气什么?”玉芬道:“剛才我還听見他的聲音,也許還在家里。你若看見他,千万別提這個。不然,倒象我在你兩人中間,搬弄是非似的。”秀珠道:“自然我不會和他說。梅麗在敏之那里,還叫我去呢。”

  說畢,便向敏之這邊來。果然敏之和梅麗兩人坐在走廊下的吊床上。梅麗手上捧著一本法文,敏之的手指著書,口里念給她听。敏之一抬頭,見秀珠前來,連忙笑道:“稀客!好久不見啦。”迎上前來,一只手握著秀珠的手,一只手扶著她的肩膀。秀珠笑道:“也不算稀客,頂多有一禮拜沒來罷了。”敏之道:“照理你就該一天來一趟。”秀珠道:“一天來一趟,那不但人要討厭,恐怕府上的狗也要討厭我了。”敏之且不理她,回轉臉對屋子里說道:“老七,客來了,你還不出來?”這時燕西坐在屋子里,正和潤之談閒話,早就听見秀珠的聲音了。他心想著,秀珠說些什么?暫不作聲。這時敏之叫他出來,他只得笑著出來,問秀珠道:“什么時候來的?我一點不知道。”秀珠見他出來,早就回過臉去。這時候他問話,秀珠就象沒有听見一般,問梅麗道:“你不說是打扑克嗎?怎么沒有來?”梅麗道:“人還不夠,你來了就可以湊上一局了。”燕西見秀珠不理,明知她余忿未平,也不在意,依舊笑嘻嘻地站在一邊,決沒有料到和玉芬閒談的話,已經傳入她的耳朵。秀珠一面和敏之姊妹說話,一面走進屋子去。潤之也迎上前來,秀珠見潤之手上拿著一疊小小的水紅紙,便問道:“這顏色很好看,是香紙嗎?”潤之便遞給她道:“不是,你瞧瞧。”秀珠接過一張來一看,那紙极薄,用手托著,隔紙可以看見手紋,而且那紙象棉織物一般,握在手上非常柔軟。那紙上偏有很濃厚的香料,手一拿著就沾了香气。秀珠道:“這紙是作什么用的?我卻不懂。決不是平常放在信封里的香紙。”潤之道:“這是日本貨,是四姐姐在東京寄來的。你仔細看,那上面不是有极細的碎粉嗎?”秀珠道:“呵,這是粉紙,真細极了。”潤之道:“街上賣的那些粉紙疊又糙又厚,真不講究。還有在面子上印著時裝美人像的,看見真是要人作嘔。你看人家這紙是多么細又是多么美觀,它還有一層好處,就是這粉里略略帶一點紅色。擦在皮膚上,人身上的熱气一托,就格外鮮艷。我想這种紙若是在夾衣服里,或者棉衣服里舖上一層,那是最好。一來,可以隔著里面,不讓它磨擦,二來,有這种香味藏在衣服里,比洒什么香水,放什么香晶,要強十倍。因為那种香是容易退掉的。這种香味藏在衣服里面,遍身都香。比用香水點上一兩滴,那真有天淵之隔了。”一番話說得秀珠也愛起來了。便問潤之有多少,能否分一點儿用用?潤之把嘴向燕西一努,笑道:“恐怕有一兩百張哩。”燕西果然有這個紙不少,但是他也受了潤之的指教,要做一件內藏香紙的絲棉袍子,送給清秋。而且這种計划,也一齊對清秋說了。估量著,那紙面積很小,除了一件衣服所用而外,多也有限。現在潤之教秀珠和他要,又是一件難辦的事。說道:“有是有,恐怕不夠一件衣服用的了。”潤之道:“怎么不夠?有一半就成了。”燕西道:“你以為我還有那多么?我送人送去了一大半呢。”潤之道:“不管有多少,你先拿來送給密斯白罷。我做衣服多了,再送給你。好不好?”燕西笑道:“你倒會說話,把我的東西做人情。”潤之道:“怎么算是把你的東西做人情?你沒有了,我還要送你啦。再說以你我二人和密斯白的關系而論,你簡直談不到一個送字,只要你有密斯白她就能隨便的拿。”燕西听了只是微笑,秀珠卻板著臉不作聲。潤之道:“怎么樣?你辦得到嗎?”燕西笑道:“這又不是什么大問題,為什么辦不到?”秀珠道:“六姐還是你直接送我罷,不要這樣三彎九轉。”潤之笑道:“我看你兩人鬧著小別扭,還沒有平息似的,這還了得!現在你兩人,一個姓金,一個姓白,就這樣鬧啦。將來……”秀珠不等潤之說完,搶上前一步,將手上的手絹捂住潤之的嘴,先板著臉,后又笑道:“以后不許這樣開玩笑了。”敏之道:“我以大姐的資格,要管你二人一管,以后不許再這樣小狗見了貓似的,見面就气鼓鼓的。”燕西道:“我不是小狗,也不是小貓,我就沒對誰生气。”秀珠這才開口了,說道:“那末,我是小狗,我是小貓了?”燕西道:“我沒敢說你呀。”敏之道:“別鬧了。無論如何,總算是老七的不對。回頭老七得陪著密斯白出去玩玩,就算負荊請罪。”秀珠道:“他有那個工夫嗎?”燕西笑了一笑,沒有作聲。秀珠道:“玩倒不必,我請七爺到舍下去一趟,成不成?”燕西還沒有說話哩,敏之、潤之同聲說道:“成,成,成!”燕西道:“請你在這里等一會儿,我去拿那個香粉紙。”燕西走了,敏之笑道:“密斯白,我看老七很怕你的。這東西現在越過越放蕩起來,沒有你這樣去約束,也好不起來的。”秀珠道:“你姊妹几個總喜歡拿我開玩笑。現在我要正式聲明,從今天以后什么笑話都可以說,惟有一件,千万不要把我和燕西牽涉到一處。”潤之笑道:“那為什么?”秀珠道:“你等著吧!不久就可以完全明了的。”敏之笑道:“等著就等著罷,我們也愿意看的。”梅麗笑道:“我又要說一句了。人家說話,你都不愿和七哥牽在一處,為什么你倒要和七哥常在一處玩呢?”敏之、潤之都笑起來了,秀珠也沒有話說。他們在這里說笑,不多一會儿,燕西已來了。說道:“走罷,我這就送你去。”秀珠

  白太太見了這种情形,真是嚇慌了。連忙攔住燕西道:“七爺,你別生气,大妹她還沒有脫小孩子气,你不要和她一般見識。”燕西道:“嫂子,你看她對于我是怎么樣?我對她又是怎么樣?”白太太道:“我都看見了,完全是她沒有理。回頭雄起回來了,我對雄起說一說,教他勸說大妹几句,我想大妹一定會后悔的。”燕西道:“那也不必。反正是我的不是,我以后避開她,和她不見面,這事也就過去了。”

  正說著,只見秀珠端著一個小皮箱气忿忿地跑了出來。她急忙忙地將箱子蓋一掀,只見里面亂哄哄地許多文件。秀珠在里面一陣尋找,尋出几疊信封,全是把彩色絲線束著的。全拿了出來,放在燕西面前。燕西一看那些信,全是兩人交朋友以來,自己陸陸續續寄給秀珠的。彼此原已有約,所有的信,雙方都保存起來,將來翻出來看,是很有趣味的。現在秀珠將所有的信,全拿出來,這分明是消滅從前感情的原故。卻故意問道:“你這什么意思?”秀珠道:“你不是說,我們永遠斷絕關系嗎?我們既然永遠斷絕關系,這些信都是你寫給我的,留在我這里,是一個把柄,所以全拿出來退還你。所有我寄給你的信,你也保留不少,希望你也一齊退還我,彼此落一個眼前干淨。”燕西道:“不保留,把它燒了就得了,何必退還。”秀珠道:“我不敢燒你的信,你要燒,你自己拿回去燒。”白太太就再三的從中勸解,說道:“這一點小事,何至于鬧得這樣?大妹,你避一避罷。”說時,把秀珠就推到旁邊一間屋里去,將門帶上,順手把門框上的鑰匙一套,將門鎖起來了。笑道:“那里面屋子里,有你哥哥買的一部小說,你可以在里面看看。”燕西道:“嫂子,那何必,你讓我避開她罷。”說時,起身就要走。秀珠見他始終強項,對于自己這樣決裂的表示,總是不稍稍轉圜,分明一點儿情意沒有。便隔著喊道:“燕西,你不要走,我們的事,還沒有解決。”燕西道:“有什么不解決?以后我們彼此算不認識,就了結了。”秀珠要開門,一時又打不開來,回頭一看,壁上挂著她哥哥的一柄指揮刀。她性子急了,將指揮刀取了下來,對門上,就是一陣亂打。燕西已經走到院子里了,只听見一陣鐵器聲響,嚇了一跳。恰好那屋子里的玻璃窗紗,已經掀在一旁。隔著玻璃,遠遠的望見秀珠拿著一柄指揮刀,在手中亂舞。燕西嚇慌了,喊道:“嫂子嫂子,刀!刀!快快開門。她拿著一把刀。”白太太在外面屋子里也听見里面屋子刀聲響亮。拿著鑰匙在手上,塞在鎖眼里,只是亂轉,半天工夫,也沒有將門打開。本來那門上,有兩個鎖眼,白太太開錯了。這樣一鬧,老媽子听差,都跑來了。一個听差,搶上前一步,接過鑰匙才將門打開。秀珠閃在一旁,紅著臉,正在喘气。不料這門他開得太猛些,往里一推,秀珠抵制不住,人望后一倒。桌子一被碰,上面一只瓷瓶,倒了下來,嘩啦一聲,碰了一個粉碎。白太太慌了,急著喊道:“怎么了?”搶上前,就來奪秀珠的指揮刀。說道:“這個事做不得的,做不得的。”秀珠拿著指揮刀,原是打門,她嫂嫂卻誤認為她是自殺。秀珠看著面前人多,料也無妨,索性舉起指揮刀來,要往脖子上抹。白太太急了,只嚷救命。兩三個听差仆婦,擁的擁,抱的抱,搶刀的搶刀,好容易才把她扶到一邊去。秀珠偷眼一看燕西,在外面屋子里,靠著一把沙發椅子站定,面色慘白,大概是真嚇著了。秀珠看見這樣,越發是得意。三把鼻涕,兩把眼淚,哭將起來。在秀珠以為這种辦法,可以引起燕西怜惜之心,不料越是這樣,越顯得潑辣,反而教燕西加上一層厭惡。白太太到里面勸妹妹去了,把燕西一個人扔在外面屋子里,很是無趣,他也就慢慢地走將出來,六神無主地坐著汽車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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